《最后一朵海棠》第四期

难道，他要如实相告，亲口说出，他被一素不相识的路过女孩相救，等到他醒来才发现，自己的衣服没了踪影，那个女孩为了救自己更是丢了所有的衣服？
这在这么一个偏僻的渔村，是一定要引起误会的。
他并不想伤害那个几乎是给了他新生的女孩。
还是沉默吧，总会有人问的。
“哥哥哥哥。”村里的孩子王阿华打破了尴尬的沉默。“哥哥见到妈祖姐姐了吗？她好不好看？将来我一定要娶她当媳妇儿”…
在村里人的一片哄笑中，阿华被父母连拉带扯地拖了出去。都说童言无忌，可这随意说妈祖，的确是犯了渔民们的大忌。人群再次陷入尴尬的沉默，远处阿华的哭声与他父母的骂声，成了这沉默不太合时宜的点缀。
“我…其实…”
“其实什么？”四周的村民们用眼睛向他无声的询问着。
“我…其实…不是被妈祖救回来的…”
“放肆！”头发花白，拄着桃木拐杖的村长突然怒不可遏。“小小后生仔，妈祖显灵不报恩，还敢否认被妈祖搭救，真是大不敬！”
多亏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们把村长拦住，桃木拐杖才没能像雨点一样落在鲲的身上。
从前，若是村子里有奇迹般生还的人，在被村民们询问如何被搭救时，因为当事人几乎全都笃信妈祖救了他们，即使他们没看见妈祖，也不可能看见，也都会编出一个故事来，在故事里让妈祖显灵。这样，自己才不会落得一个知恩不报的恶名。几百年来，幸运的人一多起来，大家也就对故事的情节司空见惯。听这些人讲故事早就已经不是这样的仪式的压轴戏，争着抢着去沾他们的仙气，才是村里人真正的狂欢时刻。
然而鲲不想这么干。他想勇敢地说出内心真正想说的。他不想辜负那个女孩对他的恩情。
“当时…为了救那些一年才来一次的红海豚…我被卷进旋涡里…然后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醒了…有个女孩…就站在我身边…我问她…是不是她救了我…她也承认了…”
动怒后的村长，坐在邻近的一张八仙桌上。
几个小伙子围在他身边为鲲求情。
鲲的话音刚落，村长脸色一变，眉毛在额头上开始剧烈地抖动。
那是一种掩饰不住的惊慌与错愕。
他疾步像人群走去，闻声的村民给他默默的让出了一条路。
他径直来到鲲面前，用手杖指着鲲：
“后生仔，此话当真？”
可怜的鲲，被刚才突然发怒的村长吓得支支吾吾不敢言语。现在村长又如此询问，他更是吓得手控制不住地抖。
“是的…”
鲲感觉灵魂再一次身不由己，这回是吓的。
前一天晚上，他努力地在脑中打了一遍又一遍草稿，以免村人误会，然而一切的努力都白费了。
“今晚，祠堂旁屋开会，管事儿的来，后生仔，你就不用来了。”
话毕，村长疾步出屋，村里人一看气氛不太对，也都跟在身后，小声嘀咕着出了庙门。
庙里重新变得如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般寂静。
鲲长叹一声，瘫坐在了椅子上。
是夜，祠堂旁屋。
乌云遮住了星星恐惧的脸。
窄小的棚子里，陆陆续续挤进了一群壮汉。
他们开始先是努力地睁大眼睛，但是当昏黄的烛火告诉他们，这只是徒劳时，也便顺水推舟地放弃了努力。
管它呢。静下来之后听村长说话就好。
嘈杂的人群迅速静了下来。待到屋外恬噪的蝉鸣，清澈地灌入每一个人的耳膜之时，坐在屋中央八仙桌旁阖目养神的村长，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缓慢庄重的语速之下是老者无法掩盖的恐惧。
“今天早上的那个后生仔哟，可捅了大篓子。那个救了他的姑娘啊，怕是神仙下凡喽”。
缓缓说出这番话的村长，狠狠吸了一口烟袋锅。一个大红点迅速地亮了起来，比烛火还亮，接着又迅速地暗了下去。
又是一片沉默。
这个村里从来没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几乎是空降而来的椿，在短短几秒钟之内，从鲲所说的那个女孩，变成了村里人新的话题焦点。
那个后生仔，是怎么被救回来的，现在已经不再重要，平安回来就好。
那个姑娘，是谁？
没人知道。
“村长，”刚才一直站在门外的阿水突然挤到了八仙桌旁。“我看啊，那个说不定是那小子不小心带回来的妖精啊，要吃了全村人啊”
这个阿水，整天疑神疑鬼。上次进了城去买编渔网的工具，谁知道这小子请了尊佛回来。回村那天，别人都拿着自家的平板车，上面放着工具，唯独这小子，借了别家平板车，车上只放了尊佛像回来，结果他家网破了没法补——整天疑神疑鬼所以他家在村里混的很惨，况且拿自家的钱不务正业，别人理所应当地没有借给他工具——所以那个捕鱼季，阿水的网，打上来三条能漏掉四条…
在这个关乎全村人性命的节骨眼上，阿水的话就像一个炸雷，重重地在所有人的脑袋里炸开。
外面，一股股如马车声一般闷雷从天边传来，天空时不时亮一下又迅速地暗了下去。村里除了祠堂旁边的这间小屋，妇女，老人和孩子们都进入了梦乡。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朴实勤劳。
当他们的安全受到威胁之时，他们也会义无反顾的去守护这一切。
“事不宜迟，快去拿火把！”老者慌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没想到年事已高，打了个趔趄，还好旁边几个小伙子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人群慌忙散回各家，接着村里便先是一片狗吠，然后各家的烛火和灯笼就陆陆续续地亮了，像过年一般，气氛却完全相反。
传说中那个叫做“年”的怪物，终究不会吃掉他们。
然而在这个一切似乎都成了司空见惯的村子里，陌生，几乎与恐惧，与妖魔鬼怪，与那些不干净的东西画上了等号。
海风，夹杂着远方泥土清香的风，在人们迅速离开了那个屋子之后，悄悄地替人们吹灭了那个依然在挣扎的蜡烛。
雷声越来越响，风也越来越大，不断撼动着村里靠近着陆地那一头的那棵老香樟树。树下，慢慢地多了几个亮点。
越来越多的亮点也正朝着这边涌来。
身着蓑衣手执火把的他们，带上了他们开垦小菜园的锄头和镐头。
那个妖精若是敢造次，先给它头上招呼一下，再说别的。
可是…那个后生仔…怕是早就已经被那个妖精吃了吧…
恐惧再次在村民之间蔓延。
一个炸雷，在他们头顶炸响。紧接着来的雷声撕裂了脆弱的天幕，大雨先是迟疑了一下，然后施展了它全部的法力，向这个小渔村倾倒着无穷无尽的雨水。
人群略微迟疑了一下，义无反顾地朝着鲲的家中涌去。棕黄的天幕下，不时有闪电映出他们的脸庞，之后就迅速暗了下来，只剩下一群火把，和各家各户的灯笼，还有屋里不安的灯火。
悬崖边，那座小屋。
大海恢复了往日的咆哮，一切就像那天椿被渔网困住了一样，然而不同的是，这次，屋外没有海豚的求救声。
风隐隐约约地带过来的嘈杂人声，也被大海的咆哮迅速吞噬。
屋内，椿和鲲妹妹躺在床上睡着，鲲在地上和衣而睡。为了三人睡哪里这个问题，他们可是费了好大脑筋。椿坚持要让鲲和他妹妹一起睡，然而救命恩人怎么可以睡在地下啊，鲲坚持。最后还是费了好大一番推脱周折，三人才勉强睡下。
梦里，鲲再一次遇见了那只红色的海豚。他在水中跳着舞，撒着鱼食，那条红色的海豚也跟着他的节拍在他的身边欢乐地游着。
然而当鲲抓住了那条海豚的双鳍，在海里畅游的时候——
一阵急促而又粗暴的敲门声打破了屋里的安详。
三个人全都醒了。鲲妹妹害怕地抓住了椿的袖子，鲲“扑通”一声，从地上马上站了起来。
屋外。
村里几乎所有的壮汉都在外面。草草分配了一下细节之后，一群人马上把屋子围了起来，瓮中捉鳖，屋里的妖精，怕是跑不掉了。
几个胆子更大的渔夫站在门前，其中一个用尽全力敲响了鲲家的门。
屋子里，一盏烛光缓缓地钻了出来。
屋子外，壮汉们松了口气。看来，屋子里的人算是安全了。
鲲披上了刚才被当做被单的衣服，稍微整理了一下衣领，迅速地开了门。
一阵寒风涌入，屋外，村长似乎恢复了他往日的威严，厉声盘问鲲：
“那个女孩，到底是谁？”
早上被村长吓得差点丢了魂的鲲，这会儿感觉自己的手又开始控制不住地抖。村长在妈祖庙里用手杖指着鲲的时候，鲲就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必须要解释这个救了他一命的女孩。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在这么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自己竟然惊动了全村人来盘问自己。
按理说往常被妈祖救回来的那个人，在当天的仪式结束之后，就必须回家接着操劳生计，顶多是那些妇女们又多了几天的谈资，可是湫这么一折腾，他彻底的成了全村人的话题焦点——不仅仅是那些妇女们，还有那些壮汉。
一脸恐惧的鲲，显然被这样突发的情况弄得不知所措。
“我再问一遍，后生仔，那个女孩是谁？！！”村长的第二遍问题中，明显夹杂了太多的不耐烦与烦躁。
“这个…嗯…那个女孩…”鲲支支吾吾。
“我跟你们走。”在鲲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的时候，身后的椿，早就穿好了衣服，披上了蓑衣。
“既然事情都发展成这个样子了，我跟你们走。”椿的声音不大，但是透出了异常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