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雷】毓贞

一、
毓贞是个小姑娘，尽管她已经老了。
可在那个她回忆又回忆的家里，她还是唱着曲儿，走来走去的小姑娘呢。
那个家在北京。
毓贞跟我说，长大了要回北京。
以前我不懂，后来我知道了，树高百尺，落叶归根。
二、
毓贞坐在摇椅上织着粗针的毛衣，阳光斜斜的透过窗户洒进来，她推了推老花镜，然后按开了桌角的收音机，“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儿来在大街前。”
她慢慢的跟唱，很多很多年就在这样的重复的动作里悄悄的流过。
毓贞很有些老了，她慢慢的睁眼，合眼，慢慢的思念。她在心里慢慢想那个熟悉的家，从街口到堂前，她慢慢的走，却永远推不开那扇旧的门，就好像她小时候看到一方院墙困住了蓝天。
毓贞那时候围着好些个兄弟姐妹，大部分时间都在吵嘴，为了两颗糖果，或者是一把甜的蜜饯。她们有时候哭，也抱着大笑，没心没肺疯玩儿，一个又一个跑到了东南西北，天涯海角。
年节时的腌肉还有腊八的粥，粘嘴的冬瓜糖，和掉着渣儿的酥饼。毓贞掰开大的红糖馒头，转着碗边儿吸溜着面茶，她望着桌上的酱菜，想着晚上要吃的炒疙瘩。
很多年了啊，毓贞闭上眼睛就能感觉那样的味道在嘴里慢慢的流淌，从舌尖，到心里最深的地方 。
有一回，有人从北京来，给毓贞带了盒京八件，她捧着点心，问东问西，问到人家说不明白。她知道了，现在北京的是高楼和大厦，那个穿梭着跑闹孩子的巷子，风一吹，玻璃哗哗作响院落的是她再回不去的家。
她吃了点心，没什么味道，俗气的甜怎么会是记忆里的味道。
毓贞的先生也常听京剧，不听苏三起解，听的是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他总是匆忙的来，匆忙的走，匆忙的吃着毓贞做好的饭菜，撂下筷子，这一首京剧就响起了。
毓贞不跟他抢，只是坐在一旁慢慢的听，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这样的时间并不很多，他总有那么多那么多事情要做。
毓贞的一辈子好像都在思念，北京是一颗种子，它慢慢的发芽，抽条，从毓贞的心里流淌到了孩子们的心里。
她向来很会料理孩子。
三五个的，在她膝前蹲着，坐着，北京就这样从她的嘴里浮现了。
“那时候我常要到街角喝豆浆，加冰糖。泡了焦圈儿来吃。豆汁儿，我喝不惯那个。”
于是她打开小匣子给孩子们一人拿了一颗大白兔奶糖，孩子们慢慢的长大，膝前的孩子也从儿女变成了孙辈。
“长大了……”
“一定要回北京。”
毓贞说，“长大了一定要回北京。”
只是她再也没回到她的北京。
毓贞说，“长大了一定要回北京。”
她这样说着的时候离开了姐妹兄弟，养大了的儿女四处打拼，含着泪吻过了闭着眼睛的先生，又抚摸着孙辈的脑袋，送他们东走西奔。
毓贞说，“长大了一定要回北京。”
三、
毓贞是我的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