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 文/花犯

上一个崩溃的夜里梦到天使，我以为我死了。天使穿着猩红色的外套，个子没有我高。我喜欢他，他再没出现在我的梦里。接下来的五天中，我战战兢兢地过活，尽量不让家人伤害我。我不想吵架，也不想被他人左右，而前者有我妈抓着不放手，后者有我爸咬着不松口。我变得不会说话也不想说话，或者说，我又陷入了抑郁。
这只是场重感冒，总会好的。我对自己说，过完年就回学校去，就算没有热水没有空调，也要回学校去。在学校时一切都好，随意看书写文章，身边有朋友。而现在，这个使我频频做噩梦的房子不再是我温暖的家，一想到这，我就很难过。我搞不明白是哪里错了，只知道我不快乐。或许一切把人的精神向上指引的欢愉都要付出代价，放在家里，代价就是抛弃独立的人格，做个百依百顺的傻孩子。
零点左右哭湿了枕头，只感喘不过气。轻手轻脚地挪到窗子边，街灯亮着，是惨白的光。偶尔几辆车、几个人，零零落落地从我眼底走过。
腊八，冷得很。八月去草原采来的野花在花瓶周围凋落几朵，五片花瓣的小花，纸一样干脆。我最喜欢的哥哥结婚了，我没能参加他的婚礼。
有个女子走出小区的大门，站在两盏街灯之间。我这么晚不睡，就是在陪她。她的走路姿势和衣服穿搭说明她已过中年，白色毛线帽子像随风飘摇的蒲公英。 她一个人站在冷清的街道上，但不像斯芬克斯，路过的行人她不理睬，她只在有车经过时会抬头张望。她等不到要等的车，我就陪她站在星空底下。她冻得直跺脚，我也裹紧我的睡衣。
夜幕中有几颗顶顶发亮的星子，若不是拉上窗帘，我蒙头偷偷流眼泪的样子一定给它们看去了。上弦月藏了起来，它何时如盘何时如钩，从不顾及仰望者的心情。
那蒲公英女子今夜淌过泪吗？她不属于这个世界，零点不回家的人，是被世界驱逐的人。于是她在我的想象中冲向急速驶来的汽车，身体像出笼的鸟一样飞出去。我的心为她一紧，眼泪就这样啪嗒啪嗒打在地板上。
那是我。
零点不回家的是我。被驱逐的是我。冲向汽车的是我。死去的是我。腊八的夜，冷得让人绝望。
“我的眼睛很痛，好像流不出眼泪了。你来接我好不好？我一直很喜欢你。生前我也努力想做个好人。”
我祈祷的声音散在风里，穿猩红色外套的天使没有出现。
久远的记忆里，深冬的夜里，我是个小孩子。楼梯的拐角处，有个女子倚墙瘫坐，身穿大红色嫁衣，死了一般，有人路过也一动不动。我妈紧拽着我快步上楼去了。从她轻蔑的语气里我探听到，那女子是个被遗弃的新娘，瘫坐在不肯娶她的男人家门外。她哭过了没有？那天是不是腊八？天多冷啊，心都碎了吧，嫁衣都沾上灰尘啦。
“姐姐站起来吧，你还能做顶顶漂亮的新娘。”
我欠她一句安慰，就这一句。我成了对别人的痛苦视而不见的孩子。
原谅我，童年的世界是浸了蜜的琥珀色，而今我坐在幸福家庭的废墟里，遇见过的那些被生活打倒的人，受爱情伤害的人，离群索居的人，孤独困苦的人，他们的形象异常鲜明地浮现在我的脑海。就在走马灯似的景象里，我似乎看见了未来。这个世界不理解“朴素的生活和高远的理想”，这不是它的错，它错在对于需要帮助的人缺少同情心，它错在对悲哀和苦难避之唯恐不及，它错在把人分个三六九等，就因为富人口袋里的钞票能给穷人的脸抽得啪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