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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灯百物语·猫掌柜

无论多么繁华的街镇,总会有那么几处孤僻荒凉的地方,而这些被世人遗忘之处却恰好成了一些浪客的容身之所。当然,这些浪客中的大多数并非人类。
时值雨季,京都已经有五天没有见过阳光。这日清晨虽停了雨,但天空阴沉沉地压在顶上,让人心里总觉得愁闷,仿佛有一口气卡在喉头怎么都喘不上来,真让人憋得难受。街道上偶尔会走过几个行人,却也丝毫未能打破这阴郁清晨的寂静。
一处不起眼的窄小巷口中隐约传来一声软绵绵的猫叫,乍一听仿佛是有一根微微露着指甲的手指轻轻挠着那颗柔软的心脏。耐不住心上传来的这份微痒,于是便有人走近揉了下小猫被雨水淋湿的小脑袋,顺便留下些吃食。当然也不乏那些实在经不住这种毛球生物的诱惑,把对方抱回家当吉祥物养着的人。
猫儿们会羡慕地看着自己的同伴被抱走,而后便想着法子“勾引”附近的居民,企图拐到一个让自己称心如意,让浪友嫉妒发恨的优质主人。但也有那么一些小猫偏偏喜爱这自由自在的流浪生涯,不为“荣华富贵”所动。
猫又就是其中一位。这天大家和往常一样聚在一起讨论新的计策,猫又便也如往日般与几位志同道合的兄弟们一起趴在角落里闷头睡大觉。大家都已经习惯了这种自成两派的生活,但总有那么几个新来的小猫们对此疑惑不解。
“住在能够遮风避雨的屋子里,不比在外头风餐露宿的好吗,为什么他们就自暴自弃了呢?”
老猫看着眼前这只刚满三个月的小灰猫叹了口气,而后直接把他叼到了巷子深处的杂草窝里:“小孩子家好好吃饭睡觉,过几天再寻个好人家去过逍遥日子就好,天天管那么多做什么?”
小猫蹲坐在有些潮湿的枯草上,望着不远处依然熟睡的几只“猫前辈”,冷不防和率先醒来的猫又对上了眼。猫又稍微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正要继续睡,却被这只小猫扰乱了全部睡意。只见这小灰猫冲到她面前细细地叫了一声,面上充满了好奇。
“猫又姐姐,为何你们不想离开这阴冷潮湿的小巷口呢?”
猫又冷冷地瞟了眼这天真的小灰猫,顺着刚调好的姿势继续睡了过去。见猫又不理自己,小猫有些失落,耷拉着耳朵正准备也找个舒适的地方睡一觉,便听到身侧传来一声冷笑。
“你们想同人类生活,那便去就好了,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可是……”
“并不是所有的猫都向往那间温暖小屋,更何况,你们脑中所想的那屋子说不定其实比这里还要阴冷呢。”
小猫被那双泛着寒光的眼睛盯得浑身发颤,这时空中落下几滴水狠狠砸在他的身上,另一股寒意便又顺着毛发侵入肉体,让他不禁打了个喷嚏。越来越多的水滴砸下来,惊扰了在此休憩的猫儿们,大家便又四散逃开,各自寻着避雨的角落等待下一个无雨日。
猫又觉得四周的空气暖哄哄的,身上原本潮湿的毛发也变得干爽,于是便翻过身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这才悠悠睁开双眼。直到眼前的画面全部映入眼中,她才发觉自己正身处一间陌生的木屋内。
“嗷!”猫又一巴掌扇在自己同伴的脸上,木屋中顿时响起一阵哀嚎,同时也惊醒了其他睡梦中的野猫们。
“你干什么!?”
“我们被人类抓起来了,白痴!”
话音刚落,一群猫儿便炸开了锅。猫又跳到门前正要一探究竟,哪知这门却突然被人从外头推开,直接夹到了她刚伸出一半的爪子。
“嗷!”
“啊抱歉,我夹到你了吗?”
开门的是个女人,只见她怀里抱着个小木盆,里面时不时飘出些香气,成功吸引了所有猫的注意。当然,除了猫又。
猫又竖起全身毛发警惕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同时脑中也已经规划好了逃跑路线。万事俱备,只等着她奋力起跳冲出牢笼,重获自由。然而下一刻只听到“咚”的一声,猫又狠狠摔在门板上,直接晕了过去。
众猫看着晕过去的猫又不禁心生警惕,女人似乎意识到它们的恐惧便轻声放下木盆,试着招呼距离自己最近的猫儿。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们。这是些食物,随便吃。”说完,她轻轻摸了一下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临走前还不忘抱走晕在地上的猫又。
“那女人不会趁机宰了猫又吧?”一只猫担忧地问道。
“不会吧,她看着不像坏人。说不定是给猫又姐姐看伤的。”细小的声音传来,引得众猫看向声源。此时,一只小灰猫正一边吃着刚刚放进来的食物,一边和他们讲着话。
小灰猫吃得正香,突然一个白毛爪子从天而降,直接把他压在地板上:“人类的东西能随便吃吗?!”
他扭过头发现一只大白猫正恶狠狠地看着自己,分明就是先前在小巷里对自己冷言冷语的“恶猫”。小猫心中顿时多了几分委屈,道:“我饿了嘛!被毒死也总比饿死强!”
“你!”白猫正准备再好好教训一番这不懂事的小家伙,突然肚中一阵绞痛,让他缩回了爪子。
小灰猫被他吓得不轻,便又听到头顶传来老猫略微嘶哑的声音:“你这是饿得紧了,还是吃点吧。小不点说的对,总比饿死了强。说到底,你和猫又对人类的警惕还是太过了点。”
老猫舔了口被一同放在这里的水,继续说:“她若想杀猫,那趁我们睡觉时立刻杀了便是,何必等到现在。嗯……这吃的不错,大家也都来尝尝。”
白猫在一旁看着众猫吃得津津有味,终于也按耐不住凑上去,没过多久木盆就见了底。
就在大家吃饱喝足准备美美睡上一觉时,木门再次被人打开,随后猫又灵敏地跳进了猫群里。
“你们好好相处,不要打架哦。”
女人的声音落下,木门便又被关上。猫又咧起嘴冲大门嚎了几声,见那头不再有动静才收起自己的戒备,抬起爪子看了眼自己已经被修剪整齐的指甲。
白猫蹲到她面前,见状也是一阵唏嘘:“以前那是多么锋利漂亮的爪子,真是人心险恶。”
猫又用眼珠子瞟了他一眼,随后一巴掌呼了过去:“知道那你还吃她的东西,找死吗!”
白猫下意识就要叫出声,但身上并没有传来那股熟悉的刺痛,被剪了指甲的爪子就像一大块棉花,砸在身上软乎乎的,舒服极了。
……
猫又:“该死的人类,等我修成妖怪一定要吃了你!”
后来猫又也不是没有试图逃跑过,但每次都会被重新抓回来。不过这么多次失败后,她也并非一无所获,至少她现在知道自己身处的是一间小酒馆,而那个对她的指甲下手的女人就是这家店的老板。
“所以呢?”白猫舔着自己被洗得白白净净的小爪子问。
“知己知彼,下一步当然要找机会逃走,顺便报断甲之仇。”
猫又恶狠狠地看着自己光秃秃的指甲,恨不得立刻把那人撕成碎片。白猫停下动作看向猫又,眼中生出一份怜悯。
“猫又,为什么不试着相信人类呢?”
“他们根本不值得信任。”猫又随即答道,而后便察觉一丝异样:“你什么意思?难不成你也想留下来帮那女人看家不成?”
白猫看向身后瘫到一堆熟睡的猫儿们,转身蹲坐在猫又面前,用他此生最诚挚的眼神看向猫又,道:“猫又,相信我,她不一样。”
猫又轻瞥他一眼,冷笑道:“那好,我自己离开。你就和他们一起留下来享受安乐余生好了。”
猫又正欲离开,刚转过身却突然被一只毛爪子狠狠按在地上无法动弹。
“白术,你他妈脑子有病!”
“猫又,你不过是被抛弃过一次,那么多年之后却仍不敢再探出自己的手,你不是恨人类,你只是不敢承认自己的懦弱。”
“嗷!”一阵惨叫过后,两只猫被及时赶来的掌柜分开,这才免于一场激战。猫又被掌柜抱在怀里,浑身不自在,便不停地扯自己面前的衣料想要撑开这个怀抱。
“刚来时摔门上的是你,前段时间打翻我酒坛的也是你,最近偷跑出来在外头冻得半死的还是你,今天你又和别人打架,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
“喵!”要你管!
“你还不服气,信不信我把你的毛剃光了?”
“喵!”你敢!?
于是猫又背上的毛被剃了个净光。
“你也好不到哪去!”猫又看着笑得喘不上气的白术,恨不得一口把他的鼻子咬下来。他们俩因为打架身上都落了些伤口,所以掌柜特意帮他们剃了伤处的毛发,最后还贴心地上药包扎。尽管如此,猫又依然在心里又记了账——剃毛之仇,必报!
后来的几天里,猫又赌气一般地吃了两大盆猫食。白术说她这是挨了顿揍脑子开窍了,猫又便又咬牙说:“等我先吃穷那女人,再来找你算账!若是有朝一日修成妖怪,就把你们全都下酒!”
白术却一边打理自己的毛发,悠悠道:“得了吧,等你成了妖怪,指不定要到猴年马月呢。”
事实证明,猴年马月大概也就一年左右。这天清晨,猫又坐在地板上欣赏着自己已经幻化成人形的肢体,不禁笑了出来。
“哈哈,我成功了!”猫又抱起地上的白术高高抛起,便听到空中一阵惨叫。
“救命啊,杀猫了!”
猫又嫌弃地丢下他朝门外走去,白术站在她身后连忙问道:“你去哪?”
“当然是离开这。”猫又挑眉道。
白术却对她翻了个白眼:“得了吧,那门压根就没锁过。你硬是自愿在这待了一年多,还不承认是对掌柜有感情了?”
“哼,我是要等到成妖之后去复仇,所以才留在这,现在我就去杀了那女人解恨。”
白术看着猫又远去的身影打了个哈欠,干脆趴在地板上眯眼小憩,心里还不断打趣道:“你要是能杀她,我就把自己一年份的小鱼干全给你。”
猫又将自己露出的耳朵和尾巴收起,装作普通客人走进了酒馆。这是她第一次以人类的姿态来到这里,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行动。突然门帘一动,她看到掌柜抱着一壶酒出来,手心更是出了一层薄汗。
“咦,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一个人在这?”
猫又躲开她的手,便又听到她说:“啊,你等一下,不要乱跑哦。”
掌柜放下酒走回后院,猫又摸了摸方才被她碰到的头顶,却摸到一对尖尖的耳朵。这时掌柜突然端着一个小碟出来,吓出了她藏起的尾巴。
“给,你最爱吃的小鱼干。”
猫又不禁伸手接过碟子,等舒舒服服吃饱后才惊觉——她似乎是要杀这人才对的吧……
“嗷!”
猫又干脆露出自己的爪子向她攻去,然而对方一手拍在她的头顶,揉着那团软软的毛发笑道:“一年过去了,你还是最皮的那个。”
猫又呆呆地看着自己头顶的手,竟忘了出手反抗。看到掌柜脸上那温柔的笑意,她下意识脱口问道:“我可是妖怪,你不怕我?”
掌柜却加大了手上的力道说:“我都白养你一年了,怎么说也算得上是你的半个主人,怎么想也应是你怕我才对。你说是不是啊,小猫儿~”
于是这天,猫又被掌柜抓着洗了把清爽的热水澡。
猫又实在不明白为何自己总是下不了杀手,于是变回猫型独自趴在角落里伤神。白术很有眼色地跑过来,还不忘说几句风凉话:“猫又大人不是说要离开的吗,看着样子怎么像是泡了个澡又回来了?”
猫又抬起埋在胸前的脸,盯着白术咬牙道:“今晚我就去报辱猫之仇!”
这天深夜,猫又悄悄摸到掌柜的房门前,透过窗子能看到屋内仍亮着的灯光。习惯了夜视的眼睛冷不防被这道光线闪了一下,猫又反射性地捂住自己的双眼,脚下一个踉跄竟直接从窗子栽进屋里。
“啊!”
“嗷!”
两声惊叫一同响起,而后四目相对,说不出的尴尬。
“噗!”桌前的女人突然笑出了声,猫又也不知为何红了脸。
“小调皮,这么晚不睡,来我这边是想讨小鱼干吗?”
猫又此刻无颜面对她,于是干脆变回了小猫跳到桌上。哪知刚碰到桌面,就被她抱起放到一处软软的地方。
“嗯……大小刚刚好。”
猫又低头仔细端详了片刻,才发觉自己身下是一处小型的猫窝。
“哦对了,你可别告诉他们,这可是要当作惊喜送你们的。”说完她揉了揉猫又的小脑袋,继续道:“也就你这小调皮难对付。咦,干脆今晚你和我一起睡好了。”
“喵!”我不要!
见猫又叫出声,掌柜就当她是同意的意思,于是直接抱着猫熄灯钻进了被窝。猫又被人抱着很不习惯,但周遭暖暖的空气却让她缓缓放下心里的戒备,没多久便昏睡过去。
第二天,白术得知了消息后蹲坐在猫又面前笑得险些岔了气:“哈哈哈,我就说你杀不掉的吧,你还不信。哈哈……嗷!”
猫又看着白术脸上的三道爪印,心中一片欢快,于是操着猫步悠哉悠哉离开了木屋。她趴在酒窖对面的石头上,盯着入口处看了许久,不知不觉便将这一年里的时光回忆了遍。她想找到一个足够的理由让自己恨这个女人,却发现除了被剃毛剪指甲逼迫自己洗澡外,曾经的点滴竟都是那么安逸舒畅。
或许白术说的对,她只是将自己的懦弱变成了对人类的恨意。被抛弃过又如何,现在有人真心对她好,那又何必一直抱着伤痛不放呢。
猫又跳下石头跑回木屋,自然又是被白术嘲笑了一番。
“哈哈,我怎么说来着,你要是能杀那女人,我就把今后一年的小鱼干都给你。”
猫又一巴掌扇过去,道:“小鱼干你自己留着吧,我怕吃了变成和你一样的白痴。”
“死猫嘴硬……”
这晚,猫又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便干脆化成妖怪模样坐在房顶看月亮,不禁感叹这副身躯见到的光景果真比那小猫身体见到的敞亮许多。突然猫又的耳朵转了转,听到一声脆响。她依着声源寻去,很快便到了酒窖。入口处依然能闻到淡淡的酒香,但此刻空气中却掺着些血腥味。
猫又冲进酒窖,浓烈的腥味让她极度不适。很快,她在一排酒架背后找到了躺在血泊里的掌柜。猫又想看一下她的伤势,但地上越来越多的血让她缩回了刚要伸出的手。慌乱下,她只得不断拍着掌柜的脸:“喂!喂!你醒醒!”
地上的人缓缓睁开眼,突然伸出手抹了下猫又的眼角:“哎呀……小调皮哭了呢。”
“我,我……”猫又也不知自己是在生气还是焦急,一时说不上话来,眼中的水气又厚了一层。
“我应该是……不行了吧……抱歉啊,又要让你们去流浪了……”
猫又看着那只手从自己脸颊落下,突然感到心脏一阵剧痛,疼得她再也绷不住泪水。她想叫这人的名字,但大脑里始终一片空白,她只得拍着那张微冷的脸不断“喂,喂”地喊着。直到天边泛白,猫又动了动自己僵硬的手指,刚哭过的眼睛视物还有些模糊,她却一把抓过地上的三壶清酒直接冲出酒窖。
店里的客人们经常会谈起城郊外的一座山,山上有处神社,号称有求必应。猫又带着酒来到神社,请求神明告知她真相。
白术是顺着猫又的气味找到神社的,一群猫直到中午都没能等到今天份的小鱼干,白术便出门一探究竟,直到在酒窖发现了掌柜的尸体。慌乱之余,他嗅着空气中残留的气息找到了失踪的猫又。
猫又坐在地上,她的面前是另一具妖怪的尸体。白术探了探,残留的温度告诉他:刚死不久。
“猫又,别管这妖怪了。掌柜死在了酒窖里,我在尸体旁嗅到了你的气味,究竟发生了什么?”
猫又瞟了眼蹲坐在自己面前的白术,看向他所说的妖怪,冷声道:“神明杀了她,我杀了神明。”
白术顿时瞪大了双眼,转身看向方才被自己错唤作妖怪的神明,全身炸了毛:“什么!?”
“你你,你就不怕遭天谴吗?”
猫又看向白术,红着一双冷笑:“呵,我连神都敢杀,还会怕天谴?”
“你疯了吗!”白术正欲开口骂死这不知好歹的猫妖,却听见猫又口中一声呜咽,随后真如他所说,疯了一般哭喊起来。
“是,我是疯了!我好不容易才有的家,她凭什么一声不吭就给夺走!她不配为神!来啊,不就是天谴吗,我受得起!”
“我还……我还没问过她的名字,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白术看着哭喊过后蜷缩在地上抽泣的猫又,深深叹了口气,他知道猫又对“家”的眷恋,正因为这份眷恋,让她对人类失望透顶,所以不再选择去相信。酒馆掌柜的出现拯救了她,但他从未想到猫又的这份眷恋之深,竟已经到了如此疯狂的地步。
“别哭了,说不定她现在已经转世投胎,就等着你去找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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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城内有家特别的酒馆,这间酒馆在人妖两界都是出了名的好。不仅酒香,而且服务周到。称它独特是因为,酒馆白天只接待人类,到了晚上便只对妖怪开放。
此时正是白日,青行灯摇身化作人类提着油纸灯走进酒馆,便有一个小女孩朝里屋喊道:“猫又,有新客人到啦!”
“来啦!稍等!”
青行灯看着这刚长到桌面高的小女孩,一抹笑意泛出嘴角:“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被盯得久了有些害怕,缩在桌腿后面不出声,直到见一个女人走过来,她立刻躲到那人身后,探出一个小脑袋,偷偷看向青行灯。
青行灯察觉到一股不悦的气息,便挑眉看向猫又:“看来这神社里住的未必都是神,酒馆里住的也未必都是妖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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