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乙己（三）

六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元前的两三天，乔灵儿正在查账，取下黑板，忽然说，“六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五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看片儿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乔灵儿说，“哦！”“他总仍旧是走穴。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被杨导看了去了。当她面儿走穴，走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遗嘱，后来是打，打了大半个星期，再打折了三条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乔灵儿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元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暖宝宝，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来一张票。”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六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来一张票。”乔灵儿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六乙己么？你还欠五十九个钱呢！”六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要《敢问路在何方》。”乔灵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走穴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走穴，怎么会打断腿？”六乙己低声说道，“被粉丝追，累，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乔灵儿，不要再提。
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印了票，递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三十块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血，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看完片，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六乙己。到了年关⒂，乔灵儿取下粉板说，“六乙己还欠五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六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六乙己的确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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