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缘」蔷薇花已谢（上）

招弟初见曼璐的时候，曼璐正侧倚着门檐把玩手中一束艳丽红花。
她身着束身旗袍，流苏披肩，暗红复杂的花式纹路里透出隐隐的阴郁之色。
她那被脂粉涂抹得几近苍白的脸颊上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招弟只看了一眼，身上便涌起了无数细密的鸡皮疙瘩。
她成长于山野田地间。乡下娱乐虽没有城里这般丰富多彩，却也不算少。
她一天中最休闲的时光便是听邻家那位在学堂念过几年书的小哥哥讲精怪志异的故事。姆妈知道她的脾性，常在她调皮捣蛋之际搬出那些精怪吓唬她。
她现在真真觉得眼前这个形容惨白的女人像极了话本里吸阳气换画皮的女妖精。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事，姆妈才会丢下她一人远去天堂？她真的不想日夜面对这个寒气渗人的吓人妖精。
站在身后的仆人又在催了，感受到背部传来的轻轻的按压感，招弟微微皱眉，她不是很情愿，但想起姆妈临终遗言，不得已垂下了头，喊了一声"妈"。
声音低低的，显得有些怯懦。
曼璐掀起眼帘，终于将注意力放在了这个八岁女孩的身上，她上下扫视她身，许久方才答应了一声，又对仆人阿宝道："你带小姐去洗个澡，换身新衣服，注意现在天寒，不要让她冻着了。"
说罢便将手中那束红花塞进了门边的垃圾箱，转身袅袅离去。
招弟看着曼璐远去的背影愣了好一会儿，直到阿宝催促，才缓过神来，随她去了浴室。
温水冲洗着招弟的身躯，招弟却有些心不在焉。她心里有疑惑渐生：妖精走路原来是这么好看的吗？
乡下多是种田做粗活的姑婶婆子，虎背熊腰的，走起路来自然是谈不上什么美感，招弟还是头一次见到身段如此美妙的女人。
轻飘飘的如一阵风，风里似还有些清新的香气。
到底是小孩子心性，发现了曼璐的一个优点，那有些吓人的妆容在招弟眼里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招弟那日心里还存了一个疑惑，而这个疑惑也在不久后解开。
对面卧室的门虚掩着，没有关实，房子的隔音效果着实一般，她听到了争执声。
"早知道你不怀好意了！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二妹就是肯了我都不肯。你个没良心的，上次接招弟回来，竟然买了几朵不值钱的破月季假充红玫瑰来哄我，真当我没见识认不出来啊！"
"你个滥污货，不要脸，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千金大小姐呢，红玫瑰是你这种人配得上的吗？！"
那方吵骂声一片，旋即又有瓷器破碎声传来，许久，在一道气急败坏的铁门关阖声响起后，世界才又重归宁静。
招弟听的仔细，这才晓得当日曼璐扔掉那束艳丽红花的原因。
深秋的冷风将女人断续的抽噎声送进她的房里。
这个抢了她姆妈男人的妖精有如此下场，招弟本该暗自窃喜的，但不知怎的，她听到那呜咽声，心里反倒生起一丝怜悯。
姆妈想那男人时也是这样的，头埋在臂间，面朝着被褥，双肩上下起伏着，喉头里不时发出令她揪心的声音。
祝鸿才出去了，楼上只有招弟和曼璐两人。
仆人们往日里看惯了这种戏码，不以为奇，各干各活，谁也不曾上楼惊扰那伤心人。
这可苦了招弟，招弟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支离破碎的啜泣声扰得她心烦。
姆妈去世前害怕她被那妖精虐待，叮咛她切莫惹是生非。寄人屋檐，要学会忍气吞声，更不得对继母表露出任何仇恨情绪。
她没有被虐待，曼璐对她并不算差。衣食住行，不曾短她。心情好时，还会把她抱在怀里教她认读字块。
反倒是那个和她有着血缘关系的男人没怎么把她放在心上，他看她的眼神时常让她想起邻家小哥哥看村里那条脏兮兮的流浪狗。
姆妈不让她养长发，有时候还会抚摸着她的脸庞叹息，她幼时不太懂，现在却是懂了太多。
招弟招弟……可惜姆妈身体不行，再也无能力为她添个弟弟。
这一个月下来，她再懵懂，也看清了曼璐在家中的处境。生不出孩子的曼璐举步维艰，只能依靠拉拢她来赢得那男人的一点回心转意。
好吃好喝待她这么些日子，便是恶狗都能被驯得听话两分，更别说她只是个八岁大的孩子。不知不觉中，招弟已对曼璐有了些许的认可。
奈何她也不过一株野草。
若是曼璐发现拉拢她毫无用处，狠心剥夺掉她在这个家里所能得到的仅此一点的温情，她该如何在这冰冷空旷的空壳子里生活下去？
招弟哆嗦了一下，不敢再想象下去。
她犹豫了片刻，便从被窝里爬了出来，穿上脱鞋，朝对门走去。
她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见到曼璐背对着她坐在木质地板上，半个身子伏在床沿，双肩不住抖动。
白皙修长的小腿自真丝睡袍中露出，拖鞋则被她任性地蹬到了一旁。那弧度好看的脚趾上涂了透明的指甲油。
此时那好看的脚趾甲却因天寒地冻而没有丝毫血色，雪白雪白，像家中新买的上好白瓷，散发着寂静的冷意。
"妈。"
招弟小心翼翼绕过地上摔碎的茶具碎片，离得曼璐更近了些。
"妈，喏，招弟口袋里还有一块巧克力，给你吃，可甜啦。"
招弟不知道怎么哄曼璐开心，以前姆妈难过的时候，她就给姆妈唱邻家哥哥教的三字经，姆妈总是会哭着笑起来，擦干眼泪继续前行。
可曼璐不是姆妈，招弟甚至不知道曼璐看见她出现在这里会不会恼羞成怒，骂她凶她。
她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惧怕阴晴不定的曼璐的。但是她想让曼璐知道她是站在她这一边的，不会针对她不会笑话她。
巧克力是她到上海的第一天，祝鸿才给她买的。巧克力不算太大，她只吃了两三块，便不舍得再吃。
她将掌心摊平，伸直手，把巧克力递过去。
曼璐抬起头来的时候，招弟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手下意识地攥紧巧克力，这才没有让自己失声惊叫出来。
浓妆被泪痕打散。
精心绘制的眼线融了妆，一坨一坨挂满脸颊。
晕黄的灯光，惨淡的容颜，凄迷的眼神中透露出阵阵灰败死寂之意。眼前的女人看起来真的比女鬼还像女鬼。
卧室里明明关紧了窗，招弟却觉得寒风呼呼，浑身犯冷。
曼璐斜睨了她一眼，接过她的巧克力，没有说话，站起身来，走进了浴室。
招弟一人站在原地，一时间手足无措起来。
她现在该怎么办？离开还是留下？
有潺潺流水声自浴室传来，招弟渐渐冷静下来。曼璐没有骂她，也没有让她走开，那暂且还是留下的好。
曼璐出来的时候，已经洗净了脸上的妆容，身上的睡衣也已然又换了一套新的。
这是招弟第一次看见曼璐没有化妆的样子。
瘦削的脸庞，皮肤还算白皙，双眸没有了眼线支撑，显得有些疲乏。鼻梁依旧挺拔，唇色自然不似以往妖艳若血。
卷发慵懒地披散着，很干净却也很好看。
"阿妈，你这样真好看。"
招弟微怔，实在没想到这个妖精洗干净后竟然这样朴素动人。她有些诧异的同时又微微松了一口气，这样子她就不那么害怕了。
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闪电划过，又有雷声轰隆相伴。
曼璐沉默，招弟正在惶恐自己拍错马屁时，她却突然道："招弟，今晚天气不好，你一个人睡觉想必也怪害怕的……不妨我们娘俩挤一挤一起睡？"
招弟惧怕那吓人的精怪，却不怕这闪电打雷，但是曼璐如此说了，她也无法拒绝，只好与后娘同眠。
她觉得卸了妆的曼璐很温柔，不管是声音语气还是神态，她不讨厌这种感觉。
甚至还有些喜欢。
曼璐换了一床新被褥，招弟睡在崭新的被子里心里却有些怀疑。
她怀疑是她后娘害怕这幽蓝色的电光轰鸣的雷响才找借口把她留下，否则她为何抱她抱得那么紧？
她们的距离甚至近到她可以借着那微弱的电光数清她眼角的皱纹。皱纹并不多，招弟看在心里觉得有些亲切。
这种来自对方身上的真实的热量让她对曼璐的惧意彻底消散。
两人都只穿了一层薄薄睡衣，招弟可以清晰感受到曼璐身上传来的柔软触感，那抹柔软紧抵着她的胸口，令她的脸颊有些微微的发烫。
姆妈在田地间辛勤做农活，早出晚归。虽然她和姆妈一起睡，但姆妈为了不吵醒她，准备了两床被子，所以很多时候，她们都是睡在各自的被窝里，互不打扰的。
这种身体与身体间的亲密接触她以前从未体验过。此时她只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不大顺畅。
她想伸展身子，却又担心动静太大，惹得曼璐不快，只好僵持着姿势不敢动。
过了许久，才闻着曼璐身上洗浴香皂的清雅气息沉睡过去。
招弟从未和别人如此近距离接触过，自然也就不知道自己拥有什么奇怪的睡眠癖好。
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奇怪的睡眠癖好，自然也就不知道她的手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攀上了那高耸起伏的连绵山峰。
曼璐是在吃痛中醒来的。而那时，天已微白。
当她看清蹂躏了她一晚上的是那只小小的嫩嫩的手之后，顿时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昨晚那抑郁得近乎绝望的情绪都有些好转。
"小色胚子，和她那色鬼老爹一样可恶！"曼璐暗啐了一口，有些恶狠狠地想到。
那晚之后，招弟和曼璐的关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展起来。
在仆人眼中，这两人已经没有了最初对彼此的刻意讨好和生疏，俨然一副母慈女孝的模样。
招弟从曼璐那里收到了一个很大很漂亮的毛熊玩具，让她有些失望的是，曼璐并没有把被她吃掉的巧克力赔给她。
"小孩子家家，不要吃那么多甜食，对牙齿不好。而且啊，容易发胖……你说万一你不小心吃成一个大胖子，嫁不出去了可咋办？到时候可就要哭天抢地怨我这个后娘了。"
曼璐漫不经心地说着，她今日见着了张豫谨，心里难过的要死，却又不想迁怒在孩子身上。一口气给招弟买了好些礼物，此刻见到招弟有些丧气的模样，便随便找了些话逗她。
只是她能逗这孩子开心，又有谁能来逗她欢喜给她安心？她心里哀戚戚的。
她近日里老是想到祝鸿才那死鬼对二妹的觊觎，想到母亲借肚生子的荒唐话。
那晚争吵过后，祝鸿才再没有回过家。
本来如此令她鄙薄的行径，此时竟是她唯一的出路和选择。
她下了决心，只是心里莫名不想让招弟知道，或许是因为这段日子以来招弟所表现出来的对她毫无掩饰的喜爱和真诚的陪伴。
她想先把招弟送到寄宿学校去。这个年龄也该读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