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堂】余烬 08

夏日北平的早晨，不到六点，天色已然大亮了。
周九良许久没有睡得这么安心过，在炮火纷飞的战场上他一直都习惯枕着枪睡觉，而今一夜，似乎又回到了从前无忧无虑的日子。
他虽然已经醒了，却依旧不愿意睁开眼睛，而是选择继续躺着被窝里，呼吸着带着先生身上温暖气息的空气。
晾晒在院子里的被褥也沾染了几分白玉兰的幽香，带着阳光的味道在这间不算大的房间里慢慢氩氲开来。
没过一会儿，孟鹤堂也醒了过来，他正准备起身，就注意到周九良的胳膊和腿都搭在自己身上。
这小子的睡相还是那么差！
孟鹤堂正要把他推醒，但是看到周九良眼底的一圈黑影又停了下来，然后轻轻地挪开他的手和脚，自己揭开薄被坐起身。
周九良偷偷翕开眼睛，孟鹤堂瘦削单薄的背影便映入眼帘。
先生当真是比以前瘦了很多，搂在怀里都能感觉到他身上的骨头咯手。
孟鹤堂对周九良的小动作一无所知，他想起了昨天周九良说的话，便揭开周九良盖在腿上的被子，小心的撩起他的左边裤腿。
周九良左边的小腿上界然有一个圆圆的枪伤痕迹，从侧边穿透，留下了一个贯穿的弹孔。
那伤口看着狰狞，但是早已经完全愈合了。
敢情这小子还用这个伤口来骗取他的同情呢！
孟鹤堂觉得自己原本该生气的，但是看到周九良除了弹孔还有刀伤擦伤的小腿，肚子里那一点儿气早就烟消云散了。
他把被子给周九良重新盖上，又拉上帐子替他遮住了外头有些刺目的阳光，这才起身换上了自己那一身旧的青色长衫。
周九良躺在床上，将头埋在枕头里，嘴角扬起一抹清浅的笑容。
那些不容易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他终于又回到了先生身边。不是在午夜的梦里，而是真真切切的回到了先生身边。
他心里正美着呢，忽然就听到厨房里传来一声哐当的巨响。
这是？
“师兄，你来厨房做什么？”外头隐约传未了秦霄贤惊讶的声音。
孟鹤堂压低了声音解释了一句什么，周九良没有听真切。
秦霄贤却更加惊讶了：“锅都摔破了，师兄你是不是忘了咱们的规矩，你不许进厨房的！
孟鹤堂看着被自己失手摔在地上的铁锅，也有些委屈。
他虽然已经适应了从大少爷到江湖艺人身份的转变，但是这些杂碎活计当真是叫他为难。
他以前也尝试过要学会干家务，但是每每都会造成意想不到的损坏，因此师兄弟们还戏谑的称他为破坏堂，同时还有条众人都默认的规矩：孟鹤堂不许靠近厨房。
“先生，怎么了？”周九良一边扣着自己军服上的扣子一边打着哈欠走进厨房，随后就看到了那口倒扣在地上的锅，不觉眼角抽搐了一下。
三年不见，先生破坏的功力丝毫不减啊！
“咳咳，没什么，师弟你去外边儿买点儿早餐回来。”孟鹤堂脸微红，尴尬的低看头数了几角钱给秦霄贤。
“好勒。”秦霄贤点点头，又转头看着军装笔挺的周九良，不觉眼前一亮，“周师兄，你还是个上尉呢！”
周九良拍了拍自己的肩章微微颔首，这个上尉很快
就会变成少校了。
“先生，你来厨房做什么？”周九良弯腰把地上的锅捡起放好，随后跟着孟鹤堂走出了厨房
孟鹤堂不自觉的舔了舔嘴角：“我想给你……”做一次饭这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以前周九良跟在他身边的时候，一直都是周九良来做饭。
周九良做的葱油面最好吃，哪怕他连续吃七天，也不会吃厌。
只是孟鹤堂不说，周九良却也明白他那句话后面的意思，不觉脸上的笑容更大了：“先生，晚上我回来给你做葱油面吧。”
“嗯。”孟鸽堂微微点点头，一幅云淡风轻的样子，但是周九良却眼尖的捕捉到他微微泛红的耳朵，不觉低声笑了。
用过早饭，周九良固执的坚持把孟鹤堂送到了古钰斋以后才不紧不慢的离开。
离开前他还不忘叮嘱孟鹤堂暂时不要去布行看布料，等他晚上回来再说。
“孟先生，那位先生瞧着当真精神，还真是您的故人呢？”店里的小ニ看到了周九良送孟鹤堂过来，好奇的问了一句。
孟鹤堂轻轻点点头，嘴角微微勾起一抹骄傲的笑意，目送着周九良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离开了街角，周九良脸上的表清逐渐冷漢，眼神也变得清冷疏离。
不远处的街对面停着一辆挂着军部牌照的别克牌黑色汽车，戴着白色手套的司机正靠在车门上，装模作样的举着一份报纸看着，享受着附近来往的人群那钦羡的眼神。 
这北平城里的汽车总数才不超过两千辆，还得算上那些破破烂烂的车。
他身后这辆崭新漂亮的汽车可是价值两千美元呢！
忽然，旁边有人了敲车门。
司机顿时不耐烦了，转头就骂道：“瞎了眼啊你，这车是你能碰……周上尉，对不起没瞧见您来了。”
周九良了他一眼，打开车门在后面坐下。
司机连忙收起手里的报纸，钻到驾驶座位上发动了汽车，同时小心翼翼的跟周九良搭话：“您今儿这么早呢？这是我刚给您买的报纸，您看么？”
周九良淡淡道：“給我瞧瞧。”
《北平晨报》是北方数一数二的大报社，报纸发行量也算是北方报社里最大的了。
晨报的第一版就报道了于军长将就职军务部副部长的消息，旁边还配了一张大幅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意气风发的于军长身側跟着一位面目清冷的青年军官，不是周九良又是谁？
简略的翻了ー下晨报，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新闻，周九良草草的浏览完了手里的报纸，汽车也正好在北平政府军务部的大门ロ停下。
军务部的大门左右各蹲着一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大门左右还分别站着一位荷枪实弹的警卫。
汽车径直开进了大门，两侧的警卫对着车里的周九良行了个军礼，周九良头也没抬的坐在座位上。
“嘁，不过是ー个上尉，看他器张成什么样了！”不运处有人将这一幕收入眼底，酸溜溜道。
“上尉和上尉也是不一样的。”他旁边的人撇撇嘴角，“那是于军长身边的红人，于军长现在又是大总统身边的红人，听说再过几天那姓周的小子就提上校了，二十三岁的上校，别说军务部了，就是整个北平政府里他也得是头一份了吧。”
“不过是靠着帮于家父子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第ー个人冷哼了一声，不过他的声音也是越来越低。
周九良一路从底楼走到第三层的副部长办公室，路上遇到的人无论军衔高低，都对他笑着打招呼。
周九良面无表情的点点头算是回应了。
一名模样漂亮身材凹凸有致的女少尉踩着牛皮小高跟迎面走过来，在看到周九良的时侯脸上露出了一丝妩媚的微笑：“周上尉早。”
周九良依旧照例点点头，不过他又停下了步，面无表情的打量着对方。
女少尉不经意的挺了挺胸，弄了一下自己的时髦的卷发。
看来她的魅力还是不错的，连这位看上去冷冰水的上尉也被吸引住了。
周九良顿了顿，蹙眉看着对方：“以后不要喷这么浓的香水，闻着呛人。”
说完便越过女少尉身边，走到前面的副部长办公室，敲门。
女少尉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随后跺了跺脚，气冲冲的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