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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张·周一桐X程蝶衣】庄周梦蝶

2023-03-25张国荣程蝶衣张涵予双张周一桐 来源:百合文库
趁着最近产双张,搬一发旧作卖(自)卖(我)安(陶)利(醉)。
周一桐生年以及程蝶衣结局与原著不同,是为私设。
刀,但也不是很刀……那啥,我觉得不是很刀……
那段日子,是中国最艰难的日子,也是程蝶衣最艰难的日子。
程蝶衣为段小楼疼得最是不能自拔的时候,他正在西北的农场上劳动改造,做一切他并不会,也几乎无法承受的繁重工作。
人情并没后来传说的那么冷漠,但也谈不上温暖。一个做派扭捏、古里古怪的右派坏分子,人民给他最大的同情,大概就是放任其自生自灭。所以要说迫害,是没什么人迫害程蝶衣。可是跟不上趟、踹不过气的时候,也并没人肯停下来帮他一把——除了周一桐。
只有周一桐,农场上帮他挑水挑肥、教他撒种除草,吃饭的时候把自己的菜让给他,还给他从田埂里摸收漏了的土豆、地瓜烤来吃。
这些事,本来周一桐也是不大懂的,只是他学得快些。“他那个人嘛,聪明。学什么都快。”后来,程蝶衣跟别人回忆起周一桐的时候,总是这么说——眼睛里还带着光,也说不好是因为幸福还是伤感——人老了嘛,眼里总带着点儿湿意。谈话的时候,程蝶衣每每含着氤氲看人,又不像是看对面的人。他眸色深沉,唇角边总是浅浅缀着一个笑,柔和又安静——总是那么安静。咳,孤老一个,就是他想热闹,谁来陪着他呢?
春去冬来,再艰难的日子,说过也就过去,潺潺如流水。
后来好了,可是头几年里,难受得紧的时候,程蝶衣真的会趁着大伙儿都睡了摸出来,独个儿坐在田垄上看星星,看南方静如沉碧的夜空。
当年他跟着京剧团下放陕北,段小楼去了闽南。
闽南在哪儿,程蝶衣不大清楚。他问过周一桐一回,周一桐说是在南边——差不多紧南边。
程蝶衣在北边——隔着大半个中国啦。
程蝶衣想,这辈子,他应该是都见不着段小楼了……可是分开那会儿,段小楼正恨他,因为菊仙的事儿恨死了他——怕到死都解不了。每每想到这儿,程蝶衣就像是心上套着拉栓用的**绳,最柔嫩的地方,叫最粗粝的东西磨着蹭着——疼,疼得见血。
冬天,风呼呼地吹。积雪几寸厚,滴水成冰。程蝶衣后来回想,陕北的冬天是真冷。
“要现在再给我发送到那地方儿去,那一准儿得冻死了。”句子带着血光,但那股子殷红的腥咸给优雅包裹起来,一丝不漏。程蝶衣说起这样惊心动魄的话来也是安安静静的。“不过那时候也没觉着怎么样。”
是。程蝶衣那时候什么都不知道,脑子里乱飞的只一个段小楼。段小楼在闽南干嘛呢?日子过得好吗?这个钟点儿,睡着了吗?睡着了还打呼噜吗?没睡着呢?又是因为什么睡不着?没头没脑的,能想好些时候。
从来没人发现过程蝶衣溜号——除了周一桐。
只有周一桐,每每恰好在程蝶衣发抖吸鼻子的时候夹着棉衣、热水壶出现,给他裹上棉衣、倒上水,然后一屁股坐下陪他看天看星星。周一桐不说话,不问,就是陪着。有时候想说话了,就唱戏,唱《霸王别姬》。
周一桐第一次唱《霸王别姬》的时候,程蝶衣像是叫鞭子狠狠抽一下,泪珠子反应过来之前先就掉下来。水印儿不及擦,风干了巴在脸上,立马就是薄薄的一片儿冰。
周一桐还是不说话,自己把霸王的词儿唱完,跳到下一句接着唱;都唱完了,跳到开头重新唱。那天晚上,周一桐不知道唱了多少遍《霸王别姬》。程蝶衣脸上的冰一片儿盖一片儿,刀割一样钻心地疼——受不了了,程蝶衣把头埋在腿上,圈起胳膊,挡着风哭,整个人哭得一耸一耸的。周一桐还是不说话,渐渐的,戏也不唱了。
浓不见底的夜色于是只余风声。程蝶衣听着,觉得这样的日子,怎么就不能死了算了?看不见光,没半点指望,人跟水一样要冻冰——已经冻上了——眼泪哭干了,人掏空了,就剩下一个冰坨子。程蝶衣想,他马上就是个不知痛痒的冰坨子了。
然而温暖毫无征兆地淌过来。
周一桐搓着手,无声无息地往蝶衣这边凑了凑。并没挨上,到热气恰好能染上蝶衣的距离,周一桐就停下了。
“天儿冷,别这么糟践自己个儿。不值当的。”周一桐声音低低的,平平淡淡。不算顶好的嗓子,大概因为抽烟抽得多。但是真暖,说话吭哧吭哧的,带着烧柴火的噼啪声一样。程蝶衣听着,心上一酸,眼泪又涌出来。
可是这次的眼泪有些不一样。
很多年以后,程蝶衣还记得那种感觉——当时说不上来——现在知道了。原来那种滚烫的眼泪把冰融开,晕在脸上刺刺麻麻的滋味儿,是感动。
现而今,程蝶衣退了休。虽说场面上的演出不时还有,但整个人到底清闲了。
人老了,手上脚上犯懒,脑子却勤快。有事儿没事儿,程蝶衣老爱回想那些年在陕北,回想那些周一桐陪着他的日子。
他陪着他,细数数,确实经了好些事儿。都是小事儿,可是比那些个大事儿更叫人记一辈子。
他陪着他一起养他们捡回来的小鸭子,看着瘦骨嶙峋的小东西一天天长得滚圆痴肥,也看着程蝶衣脸上渐渐找回一丝从前的丰润跟笑意。
他陪着他在大队排练的活报剧里演土豪财主、地痞流氓,故意极尽夸张,吸引着所有劳动人民的目光,也让程蝶衣眼里的惊慌一点点平息。
他陪着他从头开始学文化,给他讲李白、庄子,背黑格尔、叔本华。是他让程蝶衣头一回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京剧不仅仅是玩意儿,那是一门“艺术”,跟中华五千年文化上下贯通的艺术;而他对戏的痴迷也不是什么毛病,那是境界——美到沉醉、美到物我两忘的境界。
程蝶衣从没问过周一桐为什么陪着他。最开始不想问,后来有一阵子不敢问,最后,却是觉得不用问。
周一桐也没说过。
没什么好说的。他周一桐陪着程蝶衣,没有旁的意思。嗯,没有不该有的心思。
他陪着他,只是为着程老板曾在三尺戏台上那样令人难以置信地照耀过他、震撼过他。他只是觉得,那么光彩夺目璞玉一样的人,不该就这样蒙尘湮灭。
所以他陪着他,尽量多地陪着他,想尽法子让他活过来——
快点活过来——
毕竟他能陪着他的时间,并不多……
周一桐下放前搞的是生化研究。早年间参与的一些实验跟后来这些年的颠沛流离透支了他的生命。
周一桐一直有胃疼的毛病,1976年年头疼起来,更是带得整个腰背都动弹不得。他去卫生站开药。卫生员说不出什么名堂,见来者是个老右派,便只赖他身娇肉贵变着法子偷懒。可怜周一桐白眼没少挨,冷嘲热讽也受了几句,药却到底没开成,就这么让人打发回来了。
胃可以想见是越来越疼,到周一桐疼得开始吐血,大队书记才觉出不对劲儿,特批他去县医院看病。病看回来,确诊是胃癌晚期。程蝶衣听见消息,又像是生生挨了一鞭子。只是这次鞭子打在太阳穴上,打得人蒙生生的,都忘了哭。
不过三个月,好好的人,成了病入膏肓的枯骨。胃疼起来,发高烧,能给人疼得神志不清。周一桐还挺豁达,醒过来,该说说该笑笑,没事儿似的。
受不了的是程蝶衣。好不容易卸下去的那根麻绳又栓回来,缠得更紧,磨得更狠。他又开始半夜摸出去。可是这一次,没人再来找他、陪他。他真的冻成个冰坨子,得等太阳出来再一点点化开。
幸好是春天了,不然程蝶衣可能真就哪天冻死了。
可是已经是春天了……天怎么还不开眼呢?
周一桐一天比一天更瘦。真奇怪,都已经痩成那样,怎么还有余地更瘦下去?程蝶衣看着,吃不下睡不着,也瘦下去,紧追慢赶周一桐。
周一桐并不劝他。可能是顾不上?
病拿得周一桐开始耍小孩儿脾气。胃坏成那样,大夫都说了只能输液,他却偏想吃饭。程蝶衣给他打来饭,吃两口却又不吃了,搁在一边儿。程蝶衣要收拾,不许——偏叫程蝶衣吃了,说是不能浪费粮食。这位哪有吃饭的心思?不吃。不吃那位就发脾气,嚷嚷得小护士每回跑来白瞪人。程蝶衣没法子,吃,硬着头皮吃。周一桐就不错眼珠盯着他,可怜巴巴的,程蝶衣吃两口还得喂他一口,再喂,又皱着眉头不要了。
一顿饭七波八折吃下来,程蝶衣越吃越苦。他心里急啊——这么任性的周一桐,他来不了医院的时候,这人得遭多大罪?小护士怎么有耐心像自己这般哄着他?只怕还要暗地给他罪受。
程蝶衣哪里知道,周一桐的任性原本就只做给他瞧。他不在的日子,周一桐乖得不得了,打针吃药头一个认真。每天大夫查房,他还老问自己剩下多少日子。大夫不回答,他也不追问,只是笑一笑,像说给大夫听,又像说给自己听——“秋收,一定得挨到秋收……”
为什么是秋收?
“怕见不着我最后一面儿……”程蝶衣这句话的话尾有点打颤。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开口说下去,“他孤家寡人的,平时住院,是大队长叫自己老婆照看着,我只能偶尔过去。到秋收的时候,我是大队里头一个废物,干活儿还不如大队长老婆,地里庄稼得抢收,队里就一准儿得派我去换她下地。老周一早计算好的……”程蝶衣侧过身给自己的茶续上些热水,水溅出来一点,是程蝶衣的手发抖了,“可那要四个月……四个月,他是怎么受得了的?”
又怎么当真受得了呢?
其实每次程蝶衣探病来,周一桐都几乎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于是他先听,听程蝶衣唱戏,每次一段拿手好戏——或是《游园惊梦》,或是《贵妃醉酒》,点得最多的是《霸王别姬》。听完了,力气养足了,他再说——
“还是这么好的嗓子,这么好的身段!说也十年了,你怎么就一点儿都不变呢?”
“哎,等世道太平了,咱杀回北京去,你说你是不是得再登台,再给四九城儿那帮青个愣子开开眼?”
“嘿程老板,到时候我要是傍着您串一出儿,这后门儿您给不给走啊?”
话嘻嘻哈哈地说,程蝶衣埋头听着,泪却几乎要掉下来——当着病人又不敢,只得找个借口出去,独个儿把糟乱成一团的心绪理好了再回来。
周一桐笑着,眼睛跟着那人往外。直到背影都看不见了,周一桐后脖梗子较住劲儿,把头慢慢移回来——尽量不牵动胸口再往下的部分——还是笑着,可气喘得越来越粗,眉头似皱非皱着,冷汗细密密排了一层在脑门儿上。眼皮是撑不住了,一点点往下出溜。紧咬的牙关里外,不出声儿的呻吟几进几出——可还是笑着……是习惯吗?还是防备那人突然回来的伪装?要周一桐说,其实是真快活。
程蝶衣来,他就快活。
四个月里,周一桐觉得,自己能撑下去,大抵就为着程蝶衣每次那几句唱——还有自己跟他那几句话。嗯,差不多的话,翻来覆去,他每次都说。多说一回,周一桐觉得自己多少更踏实一点儿——这是最后一个法子,他铺着垫着,让那些话在程蝶衣心里脑里扎下根。扎下根来,他最后一番话才好使……
外头的长安街,二环路华灯初上。长安大戏院里,高朋满座,座无虚席。
程蝶衣眼下的身份,是宗师,是泰斗,比当年窜红时的气派更不可同日而语——从前,戏拿着他;现在,戏养着他。当然,这些事儿,现而今听戏的人哪里懂?不过就连他们都知道,即便戏台之上是个男人,即便这男人已年逾耳顺,但只要他粉墨登场,大幕里就再容不下第二个女人。
数十年间,沧海桑田,唯一没变的,是程蝶衣的风华绝代。
今晚,程蝶衣扮的是贵妃。不是醉酒的贵妃,是密誓的贵妃。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水钻的头面,大灯照着,像是缀了一川星汉灿烂……
星汉灿烂……程蝶衣看着这偌大的戏院,密匝匝的人头,却只看见一个人的脸……
“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哪儿哪儿都不行,可就有一处比北京好。”周一桐闭着眼睛,说话就那么一点气声儿。窗外起风了,陕北之地,初秋的风也带着呼啸,第一批落叶跟着再窸窣作些怪响——连周一桐也听不见自己说什么——他苦笑了笑,有点无奈。
程蝶衣把凳子往前挪挪,挨得周一桐近些,方便听他说话,也正好拿棉球蘸着酒精再给他擦擦额头——刚才一直擦的手心,温度似乎真的降了些——周一桐这一连几天的高烧,打从秋收开始、程蝶衣人到医院,就反反复复没退下来过。
酒精凉凉的,程蝶衣的指尖也凉凉的。周一桐气息平稳些,似乎真的舒服不少。一时间,他没再说话,静静躺着,感受着程蝶衣的指尖在他额头上作舞。一提,虞姬出迎;一顿,贵妃亮相;轻拢慢捻划过,丽娘带着春香游赏遍良辰美景。
凉意还在弥漫,额头上的戏台却蓦地空了。周一桐茫然张开眼,原来是程蝶衣换了新的棉球,正在铁皮缸子里蘸酒精。
凉意还在弥漫,可是周一桐能感觉到那把烧得人晕乎乎的火又开始蠢蠢冒着火星儿。
就是今天了。火要烧上来,他压不下去了。
就是今天了。
程蝶衣换过棉球来,见周一桐正瞧着他。他吓一跳,赶紧把秋风一样的苦色收一收,理出个振作来,“你睡一会儿,我再给你擦擦。”
周一桐笑着摇摇头。那笑容——程蝶衣只觉得干净得像个小孩子。不由得油然升起一股怜爱,蝶衣将手在周一桐头上轻轻拍了拍:“听话,睡一会儿。养好精神,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周一桐还是笑着摇头,笑容却起了变化——病中越来越混沌的眸色此刻渐渐清亮起来,他注视着程蝶衣,笑容浅一些,晕开涟漪一样的细碎纹路,也晕开经年的岁月沧桑。程蝶衣脑海里瞬息沉浮着许多片段——一把接过他挑水扁担的周一桐,捧着块儿刚烤好的土豆烫得来回倒手的周一桐,背诗时候比他当年见过的一切才子名流还有派头的周一桐……告诉他,“别这么糟践自己个儿,不值当”的周一桐。
程蝶衣的心狠狠一抖,莫名恐惧一瞬澎湃,拍卷着淹没了他。
就是今天了。浪要拍下来,他躲不开了。
就是今天了。
“北京哪儿哪儿都好,就一点,星星比不上这儿的亮。”周一桐的声音比先前大些。他把头歪过去一点,绕开程蝶衣望向窗外——窗外,蜿蜒而过的银河将清冷皎洁的光洒落,落进仰望的人目光里。天上地下,两处光都是悠悠的,缥缈着,如梦如烟着,静谧地合往一处——恰便是岁月在记忆里潺潺漫过那道轨迹。“真好看……真的,就跟那会儿你顶爱戴的那套水钻头面似的。我还记着呢,民国二十五年,头回听程老板的戏,华乐,《贵妃醉酒》,就是那套头面。”
华乐?水钻头面?民国二十五年,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儿了……
可以想象,那一晚,程蝶衣是戏台上的小小红伶。周一桐呢?座下看客,燕京大学高材生。鲜衣怒马一对少年,一个和着韵、亮着相,一个听着戏、品着茶。活泼泼两条生命,台上人自有他的痴迷,台下人也有他的沉醉。那是故事的开端吗?当人生的际遇阡陌纵横,今昔回过头去,命运能确定地说一句,那个素昧平生的夜晚就是开端吗?
匆匆数十载,短短一世间,好像就是昨天,人们还彷徨或期待着未来;一眨眼,未来就呼喇喇地落定了尘埃。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周一桐,不等他忘记当年一副水钻头面,这尘世就迫不及待地要将他逐向幽冥……流光里,命运如长河,一路东去不回头。人沉浮着,动荡着,原来真的好像蜉蝣一样……
程蝶衣看着周一桐凹陷的面颊、凸出的颧骨——看不见了,从前的英俊连个淡印子也不剩。往后……往后呢?连这一脸病容也不剩,连他这个人都要灰飞烟灭——真到那一天会怎么样?念头断了,前头是空旷旷一片悬崖,程蝶衣走不过去了。
“程老板,”周一桐将目光收回来,落在程蝶衣眸子里——定定地住了流淌,温存又欢欣地盘桓着。
程蝶衣却把头垂下去。他看不了垂死之人的坦然。死亡赋予人的平静是冷的——冷透了!程蝶衣控制不住自己,瑟缩颤抖着。
周一桐几乎是留恋地看着程蝶衣,目光愈发柔软。
良久的静默,寂静的凝视与沉默的回避,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月亮行到中天,夜过去一半……终于,周一桐深吸口气,又长长地呼出来——一缕无声的叹息:
“有点冷。程老板,帮忙儿给……焐个手吧。” 
程蝶衣有片刻定顿,继而探过身去,颤巍巍将周一桐的手握进掌心,似迟疑,又似珍重。周一桐的手是烫的,暖和的,就像他的目光。程蝶衣觉得自个儿眼底像是藏了块儿冰,热气一灼,视线里满坑满谷的一片氤氲……
“你说,那头面还在吗?不会当年就给毁了吧……这些年,好玩意儿毁了不少。人也是,一茬儿茬儿地没。说不心疼,想起来,到底有那么点儿空落落的……”周一桐叨念着,气有些短,声音越来越浅。间或一阵咳嗽,握着蝶衣的手都跟着微微痉挛。“打跟这儿碰上您,就想着,有天能再看您戴上那头面扮一回——戏台上,大灯底下,那真是,真是把一天星星都给摘下来……”
程蝶衣听着,可是听不真着。周一桐的话在他耳边烟云一般四散流溢,程蝶衣捉不住。
他能捉住的只有周一桐一双手——可那手上的温度降下来了——不烫了——比程蝶衣的手还凉了——着着的火要灭了——不行!不行不行!程蝶衣将手越握越紧,攥着,摩挲着,护着那团火。
可是周一桐慢慢地把手抽了出去。
程蝶衣抬起头看着他,眼前一片潮泽模糊,多努力也对不上焦。
“怎么哭了?”蝶衣一凛,这才发现潮泽都是泪水,斑斑点点,溅湿的不止视线,还有脸,还有手——周一桐的手。那只抽出的手,它正往蝶衣面前伸过来——滞重地抬升,指尖落在面颊,却如蝴蝶亲吻花朵,是微微颤动的韵律。狼狈让程蝶衣不由自主地往后躲一躲,周一桐的手却跟上来,认真而执拗,细致而温柔。
程蝶衣爱哭,在周一桐面前哭过那么多回。周一桐有许多法子哄他、劝他,可这是第一回,他亲手给他擦泪。粗糙的手指吃力地在蝶衣眼底来回轻蹭,程蝶衣凝视着瞬间从周一桐额间鼻翼渗出的汗珠,想要收住的泪,反而愈发澎湃。
“老周……”程蝶衣张口唤周一桐一声。只一声,便又叫哽咽堵住了口。此时此刻,程蝶衣想告诉周一桐,他害怕这茫茫世路又剩自己一个踽踽独行。他想叫住他,留下他,求他别走,俩个人再就伴儿一程。可是……可是恰是此时此刻,他不知还能怎样开口。
手蓦地垂下去,周一桐绷住的一把劲儿使尽了,人也跟着往后一瘫。
程蝶衣忙往上赶一步扶住他,周一桐的头落在程蝶衣胳膊上,靠着,再没力气挪动。他调整着紊乱的呼吸,半晌,喘过气来,吭哧一笑,“最怕你哭,偏你最爱哭。记得吗?那回夜里唱《别姬》……你,啊,那么大人,比小孩儿哭得还凶——水龙头似的,又不出声儿,看着就那么叫人心疼……”周一桐向上够着,想拍拍蝶衣肩膀,却只拍着了小臂,“这回,不许了。不许再那么哭。”
“老周,你别说话了。你歇会儿,好好歇一会儿。”程蝶衣的声音是颤抖的,整个人都是颤抖的。他坐在床边儿上,想帮周一桐躺好,可是稍一动,周一桐就疼得抽冷气。程蝶衣眼见着怀里的人唇边褪尽最后一点血色,心急得像是放在滚油里煎。“老周,我得给你叫大夫去。你忍一下,我帮你躺下。你……”
“不忙了,程老板。”
“你得让大夫瞧瞧!不能就这么耗着了!”
“不忙。”
“可是——”
“蝶衣。”
几乎悄无声息的两个字,淹没了所有挣扎与绝望的嘈杂。
名字的主人愣住了。
又是一个第一次。
静默在他臂弯里的人,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
行过中天的月渐渐收起了皎洁。阴影漫上来。云影的涟漪,漫过周一桐,漫过程蝶衣——浪拍上来,海一般的静夜把程蝶衣跟周一桐裹挟在一起。
周一桐的手滑下来,置身悬崖外一般,将将搭在程蝶衣手上。
一切动作都是断截的。
太过漫长的休止,粗粝的手指蓄力攀过纤细的,一点一点握拢,一点一点收紧,一点一点,用尽全力。
程蝶衣有了一点疼的感觉,不是手,并不是手。
“三魂七魄、鬼神阴司,从前不信,现在,现在想信了——”周一桐的目光又起了变化,变得像是隆冬阴天里彻天彻地的大雾,吹着风,弥散得很高很远……再飘回来,落落着飘回来。
“你说,人要真一息不灭,得少去多少痛苦烦难?可惜不想活容易,不想死……不想死啊,真难——”
“可是我不想死……”
周一桐的声音低下去。
风不知何时停了。没人说话的时候,屋子里静得空空荡荡。
程蝶衣盖不住的一半声啜泣成了真空里唯一的声响,冒出来,带着回声儿。
周一桐听着,眼睛幽幽亮起来,湿润了。许是沙迷进眼吧?眼角上,一粒透明的珍珠从无到有,暗暗长着,顿顿磨着。周一桐的嗓子有点哑。
“……我想活。日子不会总这样坏。等好日子来了,咱们都回家去,我想到那时候再看你扮一回贵妃——漫天的星辉呀,落在你一个人、一身子红霞上——流水的锣鼓点儿,裂帛的西皮二黄!蝶衣我真想——”翻滚颤抖的声音蓦地打住。珍珠险些长成了滚下来,周一桐深吸口气把它裹回去,“放不下,这世上还有事儿……我放心不下……”
露水出来了,带着绵密的寒凉沁润空气。
窗玻璃上渐起了晶莹。周一桐、程蝶衣两人口鼻下也带出了深深浅浅的白雾。
周一桐开始了不可抑制的寒战。
而程蝶衣,不再啜泣。
他轻轻地低下头,下巴抵在周一桐额角,一双胳膊向前环绕去,以最温柔的姿态,却最切实的力度,将周一桐拥抱进他的温暖——如果可能,他希望将他拥抱进自己的生命。他希望自己的生命就是他的——这样他就可以分去他一半病痛折磨,再分给他一半寿命生机。
程蝶衣的希望是虔诚的。他的拥抱也是。
可是有多少人能看见他的虔诚?那是个残忍的时代,大多数人在这个拥抱里看到的只有龌龊、扭曲、大不韪。若门此时被打开,程蝶衣与周一桐都将死无葬身。
然而门不会打开。不会有人来亵渎他们的虔诚。他们在命运的片刻慈悲里。老天亦不忍,于是赐给他们一个隔绝了外间纷扰的梦中世界。
四只手团缩在一处,程蝶衣将它们凑过来,深呵一口气,用力搓着。
“还冷吗?” 程蝶衣的声音像是叫水泡过,浓浓的都是鼻音。
周一桐的寒颤还打着,可他笑着摇摇头。
程蝶衣也笑了,更紧地拥着周一桐,更用力地搓着周一桐的手,“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我替你料理。”
 “……太难了。”
“你说吧,再难我也给你办到。”
周一桐笑得更开了,三分天真里还有三分依稀可见的狡黠。
“程老板,爷们儿说话,一个吐沫一个钉儿。咱们今儿定下,往后可就是生死无悔的事儿了。”
“一言为定。”
风乍地又起了——
“将来,再难熬,再苦闷,也回北京……把戏唱下去……”
半绿的、全黄的,杂色的落叶在窗前下起一阵急雨——
“……不为任何事儿糟践玩意儿,不为任何人糟践自个儿……”
穿过落叶的间隙跟霜花,星河同路灯落下明灭的光影,一粒粒跳跃舞动的碎片——
“……程老板,说话算数,你可得办到了。”
程蝶衣一言不发。周一桐感觉一脉温热顺着他的额角淌下来。珍珠终于从眼角生出去,滚圆饱满地跟那暖流汇在一处。薄雾从周一桐唇边散开去,他望着眼前一地细碎澄光,仿佛回到了民国二十五年的华乐,又仿佛去到了1985年的长安:“别怕。要是怕了,就想想我。不论你在哪儿,我在哪儿,你想着我,我就在你跟前儿。”
良久的静谧,到戏院里只剩舞台上一盏大灯的时侯,程蝶衣点点头,“不怕。再不怕了。”
声音正响在耳边,有点痒,暖暖的,苏苏的。远处,檀板扣响,曲笛声动,戏台上,水袖一摆,正是蝶衣将要亮相。周一桐笑得又开些,狡黠的天真幻化作满足。
“程老板,再给咱们来一出吧。”
“好,想听什么?”
“这头的梦醒了,那头的梦就要成了。你送我梦里一程,不如就《游园惊梦》吧。”
“就是《游园惊梦》。”
程蝶衣嗽嗽嗓子唱起来,手在周一桐身上轻轻打着拍子,身子也跟着轻轻摇晃着。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周一桐低低叫一声好,慢慢地阖上眼。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胡蝶之梦为周与?”
“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蝶衣,你看见蝴蝶了吗?”
后来的事,程蝶衣记得都有些恍惚。大概就是周一桐走后,他大病了一场。火化啊、下葬啊,他人在医院,全没赶上。
“其实也好,没看见,就总觉得他还在。心里有那么个念想。”
那逢年过节还去扫墓吗?看见他的墓,心里头不是也膈应吗?
程蝶衣笑了,没奈何地摇摇头,“那怎么一样呢?”他端起茶杯,踱到阳台边儿上倚着门站定了。“小孩子家家的,还没送过人呢吧?等你长大了,经见了,就知道对着那口炉子、那个匣子,跟对着一块石头墓碑,那压根儿就不是一回事儿。”
程蝶衣还在笑着,可是那笑容不像是真的——倒更像是真的笑容留在面皮儿上的一个影儿。程蝶衣真的没有参加周一桐的火化仪式吗?或者那一刻,他自己也有些恍惚……
窗户外头,夕阳下一群鸽子飞过。嗡嗡的鸽哨近过来,远过去,像是撩起的水袖,又像是舞动的袍裾。程蝶衣看着那鸽子,抿一口茶,又摇了摇头,“况且人老了,好些事儿慢慢儿就忘了。我连他一张照片儿都没有,逢到三节五气再不去看看,到了儿,就怕真连他长什么样儿都不记得了……”
会不记得吗?
或许吧。
毕竟好些个刻骨铭心的事儿,现在的程蝶衣,是都忘了。
比如鸭子。
当年程蝶衣紧跟着周一桐大病一场,有一半儿就因为那只鸭子。
医院里待了大半个月,送走周一桐,程蝶衣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找他们的鸭子。
死活找不着。鸭子平日里乖得很,又亲人,向来是叫一声便出来。可这会儿,它消失了。
程蝶衣一会儿咂着嘴喊他们给鸭子起的名字,一会儿嘎嘎地学着鸭子叫,疯了似的转圈儿,直绕到公社宿舍后墙根儿,程蝶衣不动了。
一地鸭毛,白色的,粘在已经转黑的血上。旁边儿是一小堆柴灰,还有七零八落的骨头跟不啃干净的碎肉。程蝶衣动不了了,扶着墙根儿,一劲儿地哆嗦。
过一会儿,“凶手”捉拿归案,是公社里几个小顽童,嘴馋加无聊,就偷了“老程”的鸭子打牙祭。家长当然骂了孩子的,可也就是不痛不痒几句场面话——吃老右派一只鸭子怎么了?老右派吃了我们社会主义这么多年粮食,谁又跟他计较什么了?
“你们,你们干嘛要吃这只鸭子呢?”程蝶衣怯怯地问着几个孩子,那神情,倒真好像犯错的是他,“它养了那么多年,肉都老了,又……不好吃……”
又……不好吃……
一语未了,程蝶衣突然哭起来。
不同于医院里吞声忍泪的啜泣,这一次是不加节制的嚎啕,眼泪鼻涕一起奔流下来,边哭边抽噎着喊些没人听得清的话。
大人们见他这样,都是肉长的心,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可也不知道该怎么劝。
孩子就没那么多体贴了。有的害怕了,拽着爹妈就要走;有的听着半大老头儿,尖声细嗓儿嚎得跑调儿一般,反倒觉得可乐。一个孩子绷不住乐了,带得一圈儿几个孩子都跟着乐。
喧腾在一处,孩子们跟程蝶衣比着放声——就是要把老右派的声音压下去!
夸张的,虚张声势的笑。
疯狂的,痛彻心扉的哭。
程蝶衣跟谁都没说过,那是最真切的一刻,他意识到:周一桐走了,不在了——那是最寒冷的一刻,他明白过来再不能见到周一桐是怎样一种感觉。哭岔了气,要死一般咳着,气喘不上来,一口黄胆汁“哇”地吐出来,程蝶衣整个人软绵绵地倒下去……
再比如回北京。
周一桐料想得没错,日子不会总那样坏下去。他走后没多久,粉碎了四人帮。又过些时候,“两个凡是”也被推翻了。1978年底,全国的拨乱反正工作开始,而在那之前,程蝶衣、周一桐各自的平反文件就发了下来。程蝶衣调回北京京剧团继续从事表演工作。周一桐的骨灰也被迁葬至八宝山革命公墓。
程蝶衣走得很干脆。毕竟这荒芜的陕北并没有什么供他留恋的——或许除了星星吧——被周一桐赞过的星星。
回城前的最后一夜,程蝶衣又溜出去看了回星星。不过这一次,他自己穿足实了衣服,带上暖壶跟热水袋——还带了一包烟。
那天的星星特别好,又多又亮。程蝶衣望着,觉得星星一闪一闪地,像是跟他说话。
星星说着什么?他不知道。就像他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什么。
都是片刻朦胧的感觉,捉不住,看不清楚……
他们可以回北京了。程蝶衣可以带着水钻头面给四九城儿的臭小子开眼,周一桐也可以走后门儿傍着程蝶衣票戏了。
不敢想的好儿都成真了,偏他人不在了。
十年零整的苦头吃尽,再挨上一半年就能享福——就差这一半年。
程蝶衣点根烟放在身边,燃尽了,再点一根。青白烟雾薄厚地被风吹散,方向正是家所在的远方。
“等不及啦?别着急,明儿咱们就启程了。你可得跟着我,别走丢了。”最后一根烟拿在程蝶衣手上,他没放下,拿起来抽了一口——真辣,呛得五脏六腑都跟着翻腾。原来这就是周一桐喜欢的味道。程蝶衣又深吸了一口,他想记住这个味道。
烟在手上一寸寸化灰飘散。程蝶衣站起来,转身离开。星空在背后璀璨异常,程蝶衣没再回头看一眼。
再比如……再比如一些个故人。
初回到北京,自还有些个沟沟坎坎等着程蝶衣。
平反工作需要树立典型,剧团自然想让程蝶衣唱。只是十年没上台,虽说唱念功夫还在,做跟打到底生疏了。再加上这个岁数,身体条件本身也到了走下坡路的时候。是以真要撑得起场子,还得看程蝶衣自个儿成全自个儿。
都说梨园行里的功夫,三天不练,座儿就一目了然。程蝶衣这十年苦功要补上,受的罪是用不着多说的。
只是,跟一些旁的事儿比,这点儿罪,又算不上什么了——
开始定戏目彩排的时候,程蝶衣才知道,团里想让他跟段小楼唱《霸王别姬》。程蝶衣愣一下,回过神儿来答应了,就是有个条件:第一轮唱完,他要唱全本的《长生殿》——不管唐明皇定谁,他要唱杨贵妃。团长二话不说点头拍板儿。
门吱扭打开。
十一年后,程蝶衣见着了段小楼。
妆扮上,幕开启,程蝶衣又成了十一年前的程蝶衣,段小楼却彻彻底底老了。
戏排到一半儿,导演只能喊停。团里人不好说什么,段小楼自己去了冠子、髯口,颤巍巍走了。
晚上,段小楼请程蝶衣吃了餐饭,点的都是程蝶衣从前顶爱的吃食。程蝶衣看着满桌珍馐,一样的菜名,不说滋味儿,只那色跟香跟从前就是两重天地——灶上的人不知换到第几波。
段小楼真是老了,絮絮叨叨,话匣子打开停不下来。他说好些事儿——从前的,十年间的;也有几次差点说到往后,不是他自己猛然惊觉住了口,就是叫程蝶衣拿话给岔开了。
段小楼的故事,那都是当年夜里,程蝶衣对着魆黑夜色追问过千万遍不得求解的谜。现在可好,程蝶衣终于听见答案了,段小楼亲口告诉他的。
可是怎么样呢?他已经不在乎了呀……
段小楼在南方夜夜失眠,失眠的夜里总是想起跟蝶衣儿时在戏班同吃同睡——可是又怎么样呢?段小楼一遍又一遍勾着程蝶衣想起那些陕北星空下的夜晚,可是程蝶衣最后想到的,都是周一桐雪中送炭的热水跟棉衣。
旧情跟桌上的菜一样,名份还在,可也就空剩了一个名份。
走的时候,段小楼叫住了程蝶衣,“小豆子,当年的事儿……”
“嫂子的事儿,是我不对。”程蝶衣对面看着这师哥,看着他缀着眼屎的眼睛里,目光有一瞬错愕与黯然的暗换,“师哥,当年的事儿,对不住了。咱们都老了。你好好保重。”
程蝶衣走了。段小楼在他背后僵住了,他没再回头看一眼。
所以说,看不见的人事,最后都忘了。不想忘的,原该多念着,多见着。
所以程蝶衣往八宝山跑,那几乎是按月的。反正这把年纪、这个行当,他有的是自由,有的是时间。
千奇百怪的新鲜事儿,程蝶衣都爱攒着找老周聊——
“变啦。现在那小年轻儿,不爱听戏了。爱看什么来着?叫……哦!电视!新鲜玩意儿。那天我跟团里照了两眼,也是不错。跟电影像,不过可看的比电影多。一天好几回节目。不光有角儿演戏,还有新闻什么的。怪有意思的。”
“变啦……现在小年轻儿,也不好唱戏了。团里几个好苗子都转行儿了。赚钱去。现而今,唱戏养活不起一个家。好人宁可去雅宝路上练摊儿,拿嗓子吆喝买卖。戏校也招不上人来,没几个家长乐意让家里独苗儿受这个罪——哦,政府现在,现在说要——计划……计划生育?就是一家儿只让要一个孩子。那你说当爹妈的能不宝贝吗?都怕练功吃苦。可现在那些个课程,那还能叫苦吗?”
“变啦!团里不排新戏啦。团长说,不能再拿这赔本儿赚吆喝的事儿给国家增加负担。人家说得也对。一点儿进项没有,发工资都靠国家补贴,还整什么妖蛾子?那排戏不花钱哪?要我说,踏踏实实把这些个老戏唱好了,比什么都强。”
痛快的不痛快的,舒心的不舒心的,程蝶衣也老了,事无巨细地跟周一桐汇报,也是絮叨起来就没完。
可是没关系,老了就老了吧。人总得老,老给周一桐看,程蝶衣喜欢。
他知道,周一桐也喜欢。
程蝶衣觉得,这就是岁月静好了吧?每次来瞧周一桐,他总觉得那照片上的人跟记忆里的有些不同。每次,他觉得自己跟照片上的人都像是初见,有无限新鲜,更有无限新鲜带来的无限欢喜。
他还是喜欢给周一桐唱戏,夏天唱《游龙戏凤》,秋天唱《贵妃醉酒》,冬天唱《霸王别姬》。
春天唱《游园惊梦》。
每一番柳绿花红,每一回莺飞草长,程蝶衣都要唱那赏心乐事,良辰美景。
他盼着,期待着。
他等着有一天,唱完煞尾一句,那个久违的声音会再次响起,那个久候的人会再问他一句——
“蝶衣,你看见蝴蝶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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