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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人生竟然是一出太空版《恐怖游轮》 | 科幻小说

2023-03-25科幻太空歌剧科幻小说 来源:百合文库

男主角费尔博是一名指挥官,受命带部队抵抗”幽灵旅“的攻击——所谓的”幽灵旅“,是一群受外星生物感染后的傀儡士兵。费尔博希望改变人类历史,于是违抗了上级命令,深入探查”幽灵“的真相,历经未知、恐惧、黑暗......最后,”幽灵“终于现身,费尔博却发现:一切只是一场著名作家笔下的太空舞台剧。
假如在阅读中感到困惑,把它当做一个太空歌剧的剧本吧
幽灵船
作者 | 丹尼斯·蒙鲍尔
译者 | 织羽
第一幕
戏幕升起,第一幕开始。
费尔博与弟弟穿过荒野,被黑暗森林的树木所包围。他们落在柔软泥土上的脚步悄然无声,脚下平整的小径是唯一的通路。即便树林危机四伏,兄弟俩全无惧意,他们从前多次穿林而过,自然也能再次通行。
费尔博站在巡洋舰的走廊上,与周围其他士兵一道看向投影屏。刚才那里还只映着星辰点缀的虚空与下方行星的黄色光晕——但现在展示的,则是别的东西。
那东西冲着他们飞来,遍布硕大船体的上层建筑仿佛石化的鱼鳍,感应塔像是突出的骨刺。它是绵延不断的一大团黑暗金属,放射出一道道光芒,船头就像某种令人毛骨悚然海洋生物合紧的下颌。那是一艘弗波司图斯,以某种史前的披甲鱼类命名,这种鱼会灭绝仅仅是因为再没有猎物可供它们捕食。
这条巨大幽灵船的航线径直撞向巡洋舰,但是它有些不对劲,费尔博现在看明白了,那是某种前所未见的情况。防护板和引擎的一些地方如同花蕾般绽开,清冷的光线穿透各个孔洞漏向更为清冷的真空。那样的破损可不会仅仅是弗波司图斯穿行太空时让小石头和其他星际漂浮物留下的痕迹:那是战损。
“穿上战斗服。”费尔博已经看到想看的一切,于是动身前往准备舱。“幕布在召唤,很快要登场了。”
森林愈发幽暗,有风掠过树梢,木叶摇曳,低语轻唱。老旧的道标石沿路而立,覆着苔藓和苍白的地衣,但是兄弟俩早已将它们牢记于心,对此全不在意。
自船上各处涌出士兵,警告信号与广播通告伴随着他们的脚步声。费尔博大步走过天顶高阔的厅堂,走过通往登舰平台的坡道,走过正换上战斗装备的男男女女。他已经穿上黑色衬甲和拟像装甲,数百无痛细针没入他的肉体。巡洋舰规避弗波司图斯期间,他得召集自己的队伍。
“你在这啊。”费尔博看向他的副手德特洛丝,这名职业军人和老兵已经把她的步枪扛上了肩,口袋里填满备用弹匣。“叫上特里托斯、泰塔托斯和佩普托斯。我去找那个新来的,登陆舱上见。”
人工重力在巡洋舰转向时有轻微的改变,沿墙投影屏上的影像表明弗波司图斯同步改变了航线。费尔博瞥见一眼下方的行星,一块黑影悬在它的低层轨道上,那是一艘跟巡洋舰差不多大的改装过的公司货船。殖民地居民正在疏散,但是就算让一半的人登船也得花上几小时。
“登陆点抵达倒数5分钟。所有单位,准备发射。所有单位,准备发射。”深橙色的光开始旋转,费尔博看到他那个没报到的队员跌跌撞撞穿过正有条不紊向坡道前进的一队队士兵。
“海克托斯!”
众人扭头来看,有些目光流连不去:费尔博完全没有毛发,连眉毛都没有的模样让一些人觉得紧张。他全身都永久性去除了毛发,但是仍然会在这里那里冒出一两根毛让费尔博不得不用钳子拔掉。当初在他还容忍毛发生长的时候,远看起来它们似乎形成很平坦的一层,不过近看时会发现它们又弯又卷,毫无条理地乱缠成一团。在医学角度上毛发没有任何问题,但是费尔博受不了,他不希望身上有毛,一发现就会拔掉。
“海克托斯!”
这一回,费尔博的新兵转过了身,纯净的蓝眼睛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个孩子。费尔博几步走到海克托斯身边,抓住他的肩膀拖着他走。
“抵达发射点倒数3分钟。”剧烈移动总是伴随着熟悉的难受感,像是费尔博的内脏正向四面八方逃散。虽然只不过是重油在静海[注1]引擎的油箱里漾动,但那是你永远也习惯不了的感觉。
“好了,快走,快走。”费尔博把他的士兵们赶下坡道,赶进登陆舱。“各就各位。”费尔博盯着气密闸在他们身后闭合,检查气压表,系上有衬垫的固定钳上的安全带。
“你们全都看到了,对吧?幽灵军派了一艘战损舰加入战斗。这是我们遭遇它们以来的第一次,我们得抓住机会。”
一开始,他们以为那只不过是谣言,是太空水手为了吸引注意而流传的奇遇。然而,意外遭遇变得越来越频繁。不朽舰队的某艘巡洋舰报告有条巨船向它的屏幕投影亡者的面孔,口部大张,双眼无神。某条商务货船用并不精确的静海计算发现一条远离航行目的地正四处漂流的鬼船。某艘小型巡洋舰消失得无影无踪。占梦师开始收到影像,看到高耸的巨浪和泡沫里破损的贝壳,接着,不声不响地,攻击波开始接连而来。
“我们会去做一件以前从来没人做过的事:发现并俘虏一个幽灵军人。”
#
在枝叶构筑的天顶下,小径接近森林的中部,最为黑暗的区域,前后都距离文明之地极为遥远。费尔博看向弟弟蒂米昂,但是蒂米昂没有回看,于是二人像以往一样继续前行。
“抓住。”费尔博的部下握紧扶手,准备好迎接碰撞弗波司图斯的船壳。一时间,他们看起来就像是准备初次登场的年轻演员,满心焦虑,全身脉动着热情与精力。他们全都幻想过像拉沃西斯剧里的英雄一样与怪物战斗,但是他们也知道那些夸张的梦并不等于现实。从幽灵军战斗任务中活着回来的机率低于百分之五十——不过对费尔博来说,只有缺乏想象力的人在乎这种机率。
接舰时登陆舰一阵震动,它像只蚊子一样落在了宏伟的幽灵船的表面。他们下方就是弗波司图斯的中央环廊,磁力爪把他们拉近的时候,激光焊枪已经开始预热。
费尔博闭上眼,重新专注于内心,开始他的冥想仪式。他检视自己的情绪,将其罗列在内心之眼前,仿佛是陈列着闪亮工具与武器的军械库。这里有他对知识的渴求,长期不懈,有他想了解幽灵军的冲动:它们是什么,它们为什么来冒犯人类,它们长什么样。紧接着的是把双刃剑,费尔博对不朽舰队及其僵化等级制度的愤怒,对只会预见同一样东西的神使们的愤怒;摆在最后的是费尔博超脱这种束缚的野心。
比这些情绪更深的,是对费尔博很重要的关系,他的安全绳,就像将登陆舰拴在巡洋舰上的金属系绳一般:留在后方指挥巡洋舰的弟弟蒂米昂,不知下落的妹妹拉莱,但即使过去这么些年,费尔博仍能鲜明地记起她的面容——虽非一母同胞,但是血脉相连。
他倾听自己的身体,感受心脏稳定的节律,感受张握拳头时肌肉的收缩,还有背后金属甲的挪动。
“我们要演戏了,不是吗?”
费尔博张开眼,看向说话人,再看向其他的队员。老兵德特洛丝;特里托斯和泰塔托斯,一个是猫头鹰一个是水獭;高大的佩普托斯;以及最后的蓝眼睛男孩海克托斯。特里托斯试图撸直他蓬松的头发,泰塔托斯不出声地嘟哝着什么,而佩普托斯正爱抚着她步枪上的榴弹发射器。海克托斯盯着费尔博的光头看,德特洛丝似乎瞧着自己的装甲走神,她的装甲表面用酸液精准地烧出了字句。
“幸存者。所有与我从任务中归来的人。”德特洛丝注意到费尔博在盯着看。“我的口头禅。”
要干这份活,要作为不朽舰队的士兵对抗幽灵军,你得控制好自己。你得能随时仰仗自己的肉体与意志,得忍受敌人的噩梦与幻像,你得抓紧些什么,某件东西或某个观念。德特洛丝将名字蚀刻在自己装甲上,佩普托斯握紧她的武器,而费尔博的则是用来除去身上每根毛发的钳子。
某个念头激活了费尔博的拟像,一个展示了他全身的小小蓝色半透明全息投影飘在他眼前,除了他自己谁都看不见。即使他已知道他需要知道的东西,他还是让拟像的器官亮起来,血流形象化,显示脑部活动的主要区域和所有“燃料统计”——士兵们都这么叫。然后他让拟像图再次消散于陈腐的空气中。
“登陆舱7号,着陆。3号4号,熔断完成。登陆舱9号,着陆倒数10秒。九。八。”提示音充斥着费尔博意识的背景,营造出弗波司图斯与他们这边体型小得多的巡洋舰的粗略图景,两船之间满是正在减速的登陆舱以及伸长的金属系绳。
眼下任何时刻,他们自己的提示音就会响起来,而费尔博能看到手下男男女女眼中急不可待的期盼:他们每一个人的体内都长着一团冰瘤,每分每秒都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冷。某些人的冰瘤待在肚子里,使他们两腿发软,在任务开始的几天前就败坏了胃口,另一些人的冰瘤长在肺里或心里。费尔博自己的冰瘤在脑袋里摩擦,燃烧的寒意揉搓着他的意志,让他比以往任何时刻都头脑清晰。
“开幕了!”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嗓门太大了一些,其他士兵纷纷响应:“开幕了!”
最后一星火花在空中燃尽,激光焊枪完成了工作,气压变化,风声嘶嘶作响吹进费尔博的眼球。
第二幕
“上!”气密闸启开,费尔博挤出门,准备下一步行动,其他队员紧跟着他。他越过刚刚熔切开、切口仍亮着光的船壳,重重落下,端起步枪扫视两旁。宽阔的走廊看上去到处都一样,像个无菌手术室,每过一段距离就装有双叶大门。没有独立光源,仅有四壁内嵌的长灯管为一切罩上一模一样平板单调的亮光。
森林之上,明月升起,惨白月光自树梢流下,风吹散了云彩。月光照亮脚印,映出一道松软林地上的踪迹,费尔博循踪而去。据传林中纵贯各种隐蔽小径,阡陌交错迂回曲折,只在不寻常的夜晚方能为人所见……而其中一条通往预见之树。
“再快点!再快点!再快点!”笨重的拟像盔甲让费尔博的士兵看起来像沉入幽灵国度的古代潜水员。他们落到地面,定在原地做出一系列经过训练的警戒动作,而后步履沉重地各自就位。
费尔博瞥向晦暗的金属地面,弯曲的横梁以及藏起了通风扇几乎无声无息旋风的圆柱。在远处,他赶在大门落下之前看到第二支队伍正从外壳另一个切口跳进来。这是通常的模式:一有外部物体登船,幽灵军就隔断环廊,把所有登船单位分开……由此,倒计时开始。
无人得知原因——也许是出于战术考虑,也许是出于心理倾向——但幽灵军总是遵守某种固定顺序打击目标:首先对付自己船上的入侵者,接着是轨道上的船舰,然后也是最后,对付行星本身。即使有数艘幽灵船面对单独一条防御巡洋舰,它们也只会在这条巡洋舰被摧毁、被俘虏或逃离该星系之后才开始行星地表攻击。
小径穿过树林与灌木,越来越深入费尔博或他的手足从未探索过的荒野之中。水洼的银色反光如同一系列灯标指引他前行,虽然本身没有提供多少照明。
士兵们围绕费尔博结成半圆阵型,看着三条垂直的走廊通往更深处,纷纷将武器瞄向空无一人的静默。
“来了!”德特洛丝将武器指向什么东西。费尔博突然看到内墙高处几个舱口打开了。随着低声蜂鸣,无人机冲出舱口穿过走廊。这些拳头大小的东西竖着发光的感应天线,结阵从士兵们上空飞速掠过。
费尔博脚下,湿润的林地变作泥沼,他顺着踪迹踩过一个又一个泥洼。涓涓细流汇集成沼泽泉口,林木渐疏,现出芦苇遍生的湖水。
“开火!”六支枪口点亮,抛壳与重新装填的机械声盈满弗波司图斯。费尔博不知道这些无人机是自动的还是由某个深藏于船内的幽灵军人在操纵,无论是哪种情况,它们都正在传送数据,是它们主人的耳目。
两只无人机爆炸,其余的侧旋散开,在男男女女的头上盘桓。费尔博感到冰瘤的寒气稳住了他的手。他瞄准一只无人机,追踪它的飞行路线,扣下扳机。那只飞虫机器立即反应,一眨眼就转向侧让,恰好避过爆炸,紧接着返回水平位置,嗡嗡响着加速。
无人机迅捷灵活,四下砰砰响的步枪火力全都落了空,没能打中任何一只小机器。
藻绿的湖水中有东西在游动。近乎透明的鱼,眼睛闪烁微光,仿佛熔金斑纹。那鱼能看见他吗?他每行一步都觉得被森林窥视是因为这些鱼吗?
“结成弹幕!你们受过训练,火力覆盖!”费尔博迅速与部下交换了几个眼色,扬手指示攻击角度。室内一时沉静,接着所有武器同时咆哮,三只无人机在弹雨中无处可逃,化作青烟与碎片。
“打中一个!”泰塔托斯击中另外一个目标时欢呼起来,立即继续朝下一个开火。其他士兵也同样欣喜,只除了老兵德特洛丝,她跟费尔博同样清楚这只是战斗的第一阶段。一个小小的胜利,这就是他们行动的顶点了:接下来的只会越来越糟。
剩余的无人机急速退回墙上的舱口,舱口门在它们进入后立时关闭。其他士兵与泰塔托斯一样欢欣鼓舞:“它们撤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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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持警惕坚守岗位。”费尔博的目光和他的枪管一并扫视着眼前的走廊。
“人偶!”蓝眼睛男孩海克托斯瞄向一条走道,那里渐渐传来声响,然后他们全都看见了身着破损战甲的人形动作僵硬地朝他们行进。
“就地隐蔽!”敌方开火,士兵们奔向墙角或伏在通风圆柱后面。身着战甲的人偶行动笨重,牵线让它们不停抽搐。它们制造出接连不断的沉重脚步声,把靴子跺在地面,射击,然后前进。并不像费尔博的士兵那样有肉身的流畅动作,只是一系列分解动作,毫无犹豫,毫无知觉。人偶进行又一轮齐射,枪支造出一阵沉闷瓮响,再是伺服马达的嘶嘶声,然后是金属靴底碰撞地面的重击声音。
费尔博让训练有素的直觉反应与肌肉记忆掌控自己:确定目标、迅速开火、低伏隐蔽。人偶如同波浪一般缓缓漫向费尔博,投弹砸在他周围就像是浪尖的泡沫。他脑中的冰瘤越长越厚。
梦魇随人偶涌来,暗示着幽灵军的登场。费尔博的神经毫无征兆地开始抽搐,害得他的手指蜷起,胸膛发颤。他打了个寒战,像是他触碰了占梦师的金色装饰,他的手臂和大腿开始抽筋。
“长官。”
费尔博从属下脸上看出他们也有同样的感觉,他们的身体也同样背叛了意志。海克托斯抓挠着盔甲,想掀掉一些扔出去,其他人也同样对抗着自己的冲动。
鱼越来越不安分,挥动着鳍来回往复冲刺,带起微弱的涟漪,像是被扔进水里的石子。它们的活动使得湖水布满闪烁微光,它们金色的眼睛从未离开那个循迹沿湖而行的人类。
“记住你们的训练。保持镇定。”费尔博全神贯注地呼吸,从内部感受自己的身体,刻意地绷紧与放松身体,慢慢恢复控制。幽灵军的噩梦效应总是一波波袭击,每一波都比上一波强劲,但它们也只不过是有坚定意志就能破除的幻觉。费尔博不会被这样的琐事阻碍,在他终于有机会得到答案的时候,有机会接近真相的时候,不会。
幽灵军就像拉沃西斯戏剧里的黑暗一般突然出现,像是一张无脸、无形的威胁,一场只为了对抗人性而存在的心灵测试。科学家、军方与占梦师至今的研究表明,幽灵军入侵人类的空间一无所得:它们不夺取资源,不扩张领土,既不需要奴隶又不需要财富也不需要科技。它们总是绑架一些人并将他们变成人偶,可是单只是一个殖民地的人口就本该绰绰有余,而且人偶似乎仅只用于进攻更多的星系。
没有人知道幽灵军什么样,没有人了解它们:它们并非来掠夺,并非为战而战,不然它们不会只派来机器与仆从。
“专心开火。”幽灵军的亡魂朝他们跋涉,费尔博试图用绝对意志力来阻止部下后退。有个人偶止步不前,它的战甲已遍布弹孔。它颓然倒下,破碎的金属如瀑布倾落。其余的人偶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倒下的兄弟,费尔博的部下则为每一轮敌方齐射带来的超音波爆响而退缩。
“冲啊!”费尔博奔向人偶,躲在下一个掩蔽物后,单膝跪下连发数枪。幽灵军有技术,有带伺服系统的装甲,有武器,有遥控的傀儡部队,可是它们的军队只是人类遗躯,是坏掉的玩偶,在速度、即时反应和精确度上都不足。德特洛丝和佩普托斯跟随费尔博前进,搜寻稳固的落脚点,然后自行开火。“上!上!”
又一个人偶倒下,其它人偶被绊住,当费尔博的队伍上前时,它们笨拙地后退了几步。人偶军的火力覆盖面突然不再毫无空隙了。还有三个畸怪人形还站着,接着是两个,突然间费尔博就来到了它们跟前,他几乎没有感觉到以毫发之差掠过他手臂的油脂弹,就这样扣下扳机。
装甲碎片与坏死的血肉翻飞,在近距离射击弹幕下燃烧殆尽,人偶像个虚心空壳般垮落。费尔博的冲力让他奔出好几步才停下,他等着队里其他人越过倒下的人偶。
“我们应该在走道上布岗吗,长官?”
“不。跟我来——我们继续前进。”
“这不合程序。”特里托斯踹了踹一个废掉的人偶,看它是否还有反应。“我们的命令只是在船体上防卫,给疏散争取时间。”
“我说过我们要俘虏一个幽灵军人,那才是我们要做的。”
第三幕
第三幕,每一部拉沃西斯剧的第一个主要转折点。冲突经常发生在同伴与怪物之间,但从来不会不带任何模棱两可的态度。拉沃西斯剧场已经远远脱离早期的现实主义,向着精炼与完美的象征主义进发,一切事物与所有角色都代表着它们自身以外的某些概念。
湖中的鱼骤然停止游动,悬停于水中仰望着费尔博。
走道通往一个宽广的厅堂,倾斜的墙面被装饰繁多的支撑物所分隔。地面并非由走道那种同一制式的照明点亮,爆炸破坏了灯管的地方失色为灰暗的阴影。没有其它迹象,没有干涸的血迹或弹壳射舱,但显然这个房间在之前的战役中见证过战斗。
“瞧瞧这里……这玩意差不多已经被开膛挖空了。”费尔博的话音在广阔的厅堂中不过是一句耳语,是队伍脚步声以外唯一的声响。其它入口在远处洞开,费尔博让他的人员大致散开成半圆形,朝那里前进。
“嘘。”特里托斯似乎听到了什么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声音,将他的圆脑袋歪向一旁试图锁定声源。“是你吗?我在这里……这不可能,不,不!”他眯起眼盯住空无一物的半空,显然在操作他的拟像。“长官,我……你看见他了吗……效应……”
费尔博也感觉到了,神经抽搐的感觉又来了,还有非自主的肌肉活动,肌肉开始发热,在体内被焖炖。费尔博身上所有的毛孔与腺体都有了自己的生命,即使他努力控制自己的装甲,也仍然觉得快要在装甲里溺水。他的皮肤冒出汗珠,浸透底衣,让装甲变得湿滑。他脸上涕泪横流,双目灼烧,口中唾液急速聚积,不得不吞咽不停。
鱼的金色眼睛燃起,光芒刺向费尔博的头颅,像是微型太阳的射线,逼得他两手压上太阳穴,趔趄退向森林的幽暗。
他自己身体的蓝色投影出现在盈满泪水的眼前,他努力想用它关闭身上的泄水闸。数以百计的微针往他的肉身中释放化学物质,装甲尽力吸收排出的体液,将之泵入小型水箱。装甲工作时,他努力集中注意力,将知觉集中于一个点,想象他的钳子正从身上拔除每一根最后的毛发。
费尔博身体的叫喊减弱为单纯的数据流,成为他感光神经的视觉输入与来自双耳的音波,成为警示灯和警笛而已,没有情感联系。他像控制住自己的意志与肉体一样控制住了对感官的屠戮,像掌控毛发生长一样掌控着这一切。
随着四周风暴停息下来,费尔博看到德特洛丝双手覆盖着她装甲上蚀刻的名字,年轻的海克托斯竭力拔开已在脸上留下血淋淋抓痕的手指。他眼看着部下与自身缠斗,听见来自内部走道某种金属铿锵脆响,像有半打菜刀舞动着前来。
虽然处在游离状态,费尔博还是感到右臂锐痛,像有什么正撕扯着他的肌肉,想把它们像长绳子一样拉出卷起来。费尔博掐住忽然飘在眼前的拟像上的右侧肱肌,促使真正右臂的机制阻断所有神经传输,以免任何输入信号侵入他的大脑。
“费尔博。”有个愤怒的声音穿过弗波司图斯的静电干扰和噩梦效应的浪潮,在他耳畔嘶嘶响:是蒂米昂,守在巡洋舰上的费尔博的弟弟。
“你在做什么,费尔博?你离登陆舱太远了,如果你继续往前走,我们会失去联络。”
“我知道,但这有必要。这艘弗波司图斯破损严重,有条路能通往内部,我得进去。”
“那不是我们的任务,你知道的。”
“幽灵军碾压过一个又一个星系的时候我们不能只服从命令。”有东西潜进大厅,蛛形机器带着重火力冲向费尔博的队伍。
“就地隐蔽!”费尔博用自己的拟像强迫两腿行动,靠机甲的人工神经操作身体行动,即使他的生理一团糟。
其间蒂米昂一直在对他说话,但费尔博只在再次找到掩护后才重新开始倾听:“……每个部件都得运行,否则整个引擎会发生故障。不朽舰队承受的压力非常大,我们无法解决,否则幽灵军会势如破竹将我们都淹死在一场巨洪里。你不能单靠自己赢得战争,但你可以让我方失去战争。”
他再次行动,但被武装蜘蛛的火力打断,它们向大厅里抛射的高热榴弹划出一道道长弧。
“低头!”噩梦效应褪减,费尔博又一次打开拟像,恢复神经与肌肉的自然控制。“至于你,蒂米昂,我现在没法跟你讨论。你不傻——你知道我们的任务没有预见到这艘飞船有战损,你也知道神谕不灵了。我非做这事不可,我只是要你给我点时间。”
昏暗的湖水中,群鱼沉入芦苇间,鱼眼的光逐渐暗淡,深深没向水底,空余苍白的月影留在湖面。
他朝机械蜘蛛的方向胡乱扫射一通,在掩体骤然遭受连续冲击时立即缩回身。
“要是我们以为幽灵军犯了错,那正是幽灵军想要我们以为的。”这超然事外的毫无感情的嗓音出自某个有金饰纹章的占梦师,舰队顾问之一。“我们了解它们一个特点,就是它们的可靠性:它们不会没有目的地改变模式。我们的命令非常明确,神谕也一样。我们坚守到疏散船只离开星系,然后跟着离开。任何其它行动都是轻率的、疯狂的、必然失败。”
“你有病吗?”德特洛丝和佩普托斯提供了抵抗蜘蛛的掩护火力,费尔博抄起枪冲上前。机械蜘蛛的枪口喷出火焰,可射出的子弹都砸到了费尔博身后,将他刚刚踏过的地面炸个粉碎。
费尔博听到他的队伍里其他人也加入了掩护炮火,小爆炸声告诉他佩普托斯扔出了手雷,不过他得专心于自己的跑动和闪避。金属撞击的喧嚣逼近他,他朝前扑向一根支柱,全副武装地在地面翻滚。撞到墙上后他差点喘不过气来,不过等他站起身时,听到机械蜘蛛的火力沉寂了。
“你们还在吗?你们给我讲的全都是可能性、规矩和恐惧。你们有没有人类下决定时的是非观念?我知道你有,蒂米昂,我希望你记得我们来这的原因,加入舰队的原因:不是为了服从命令,而是为了做重要的事。你是我兄弟,蒂米昂:拖住他们直到我从深渊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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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各位。”费尔博换好弹夹,开始前进,可是只有德特洛丝跟上他。
四面八方只有一成不变的高大树干和下层矮树,沐浴着苍白闪烁的月光。费尔博追踪足迹深入森林时与弟弟失散,如今他再也找不见他了。为什么他不跟上他?他呼唤他的名字,可是荒野吞没了他的声音,连回声都没有。
“我们真的应该继续走吗?”特里托斯看起来比以往更像猫头鹰了,他两眼圆睁,头发被汗水粘在一起。
费尔博瞪他一眼,接着看向其余部下,注意到佩普托斯胳膊上的黑斑,还有她手上淌过的红色液体。“你受伤了。”
“只是些弹片,长官。”
“好吧。”佩普托斯很坚强,可他看到她的肌肤失去了血色,变得像年轻的海克托斯的双眼一般苍白。“回登陆舱,锁上门。跟巡洋舰一样等着我们,如果他们要走,而我们还没回去,别掉队。懂了?”
佩普托斯心不在焉地点头,可能已经通过拟像给自己释放了止痛剂。
“那么去吧。”费尔博看着她扛起沉重的步枪走开,接着转身面对队伍里其他人。“还有谁受伤的?没了?那么跟我来:没时间讨论,没时间休息。我们得去抓捕一个幽灵军,越快抓到,我们逃脱的机会越大。”
他再次前进,这一回,他的部下跟随他穿过大厅的出口朝路口行进。
矮树围在费尔博四周,四处传来不祥的沙沙响,似乎要触摸他的双腿。
“我——”费尔博刚想开口,一阵荡过走道的震波让他闭了嘴。地板在脚下滑动,费尔博不得不挣扎着保持平衡,接连而来的震动让金属战栗不已。
“出什么事了?这艘弗波司图斯中弹了?”
费尔博摇头:“巡洋舰的武器没法穿过护盾。一定是——”
又一波震动,接着是一系列机械动作声。吵杂声盈满四壁,有东西滑动,咔嗒一声卡到位,开始以稳定地节律转动。
在费尔博的队伍身后,沉重的大门像一排排牙齿咬合般渐次关闭,新的出口在别处打开,整条幽灵船就是个幕间过渡时的剧院舞台,所有的背景都在变换。
费尔博知道他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他只能前行,寄希望于找到森林的中心,那棵预见之树。枝叶轻语,有鸟儿落在树梢,是乌鸦,有着墨黑羽衣以及玻璃眼睛。
周遭变换毫无预警地加速加剧,似乎整条船决定要自行扑向这支队伍。长方形砖块自地面升起,将前路变得满是障碍,费尔博一行不得不步步为营。接着,走道像跷跷板一样倾斜,忽然将这条迷宫船的不同层级连接起来。费尔博及其队伍跌跌撞撞左滑右倒,他们脚下地面歪斜沉落,通往下层尽头一个大张的门洞。
“马林,[注2]”群鸟嘎嘎叫起来,“马林。马林。你们这样的人是黑暗的受害者。”它们弄乱了漆黑的羽毛,在树皮上磨着鸟喙。
“马林。”
“下去?当真?我们得回去,长官,求你。”
“回不去了。”费尔博小心地爬下坡以免滑倒,然后示意其他人跟上他。上一波噩梦攻击渗出的体液已经干了,刺得他皮肤发痒,每个动作都磨着机甲让他不舒服,尽管拟像表明并没有真正的损伤。“现在只有一条路,就是通往最后一幕的路。”
在拉沃西斯戏剧中,怪物是那个只会惹事的角色,会对同伴进行接二连三貌似随意的攻击,同时黑暗总是有复杂难测的计划,以精妙的阴谋腐化侵蚀先知的决心。这个噩梦建筑,这些在走道墙面背后运作的玄妙机械,只是加强了这艘弗波司图斯的不真实感:它让人想起怪物的无意识即兴捉弄,但与此同时又显然是早有预谋。
费尔博与他的队伍沿着下层走道继续前行,突然间,像他们越过了某条看不见的边界一样,灯光熄灭了……黑暗漫过弗波司图斯。
第四幕
世界是个舞台,费尔博正走向下一幕。
云彩合拢,遮蔽月色,没有了银色的月光,森林开始难以琢磨的变幻。树叶、枝条、藤蔓、根系在黑暗中联合,结成一团摇动的触手,一窝咝咝作响的毒蛇与扭动的蛆虫。天降烈风,于树干间呼啸,将矮树丛摇得沙沙响,仿佛是尾行而至的掠食兽的脚步。
“照明!”
聚光灯亮起,廊道幻化为层层叠叠的大漩涡,暗影摇曳不休。几何形状的黑影像万花筒一样变换不停,让费尔博与部下见识了一场奇异的影子戏。
“长官?下一幕是什么?”海克托斯已经泛白的双瞳失去了所有色彩,像白炽灯下漂白了的珍珠般闪着微光。
“降临。”身为老兵的德特洛丝站在海克托斯身旁,在枪管后眯起眼瞧着聚光灯有规律地扫过走道。“进入冥界,沿河而行。先知对抗黑暗。”
远处传来的吵闹隐约可闻,金属碰撞金属的声音,伴随着呼呼的风声与机械刮擦声。
“这里会有更多的人偶,我们不能待着不动。”费尔博知道部下的世界已经翻天覆地,他得成为他们的定心锚点。“幽灵军把灯关了,那又怎样?我们是豆丁小鬼吗?我们自己带了灯,我们要继续往弗波司图斯的心脏地带前进,那里从来没人去过。”
“马林。”树稍的群鸟扭过头,眼睛发出光亮,叫声居心叵测,像是在说:“我们警告过你了。”它们小小的身躯是灰暗幽影混战沙场中羽毛形的剪影,费尔博再也不能从枝叶与天空的碎片中分辨出它们。
他们继续走。费尔博领头,小心谨慎地前进,后面跟着德特洛丝和海克托斯,然后是其他人。在他们前方,又一个大厅打开了,宽阔得连聚光灯都扫不到墙壁,光在半道就散了。
“站住。”费尔博将男男女女们整队为紧密的圆型阵,枪口与照明光朝外指,头部与身体尽量贴近。“听我说,想想你为什么来这里,为什么我们来这里。想想你们看过的所有拉沃西斯剧,你们想扮演的角色。”
在每一部拉沃西斯剧中,有四个主要角色:先知与同伴,怪物与黑暗;同伴要战胜怪物,接着先知战胜黑暗。基本概念看似简单,然而观众并不知道角色如何分配,戏剧因此变得复杂难测。套路的故事进程变成迷沼与对智力的挑战,因为在众多皮囊之下,可能是真的演员也可能是机器替身。
无数人想担当同伴角色与怪物作战,想成为给先知开路的人,通过身体行动让先知的抽象争斗成为可能。与黑暗的争斗则是另一码事。一无所知、全然陌生、不近人情、是非不分……这种斗争乏人问津,只有非凡杰出者,像起初将人类领往太空彼方的开拓者才会考虑。
“我这辈子活这么久,都对只用服从就心满意足:作为儿子孝敬父母,作为不朽舰队的军人服役,作为一个同伴角色。但有的时候我想要有所成就,想要担当先知的角色。”费尔博稍作停顿让他的发言留下更深的印象。“每一次到了这种时候,我都成功了,现在这一次我也会成功。先知总是需要同伴,而我需要你们。如今没有回头路,不成功就失败——你们难道就不想知道幽灵军长得什么样吗?”
远处有东西窸窣作响,似乎墙壁滋生出长着细小金属腿脚的机器虫子,正在黑暗中搜索入侵者。“走吧。”
他们走到大厅另一头仿佛花费了几个小时,可是据费尔博的机甲显示的时间,只不过用了一分钟多一点。周遭的昏暗伴随耀眼的反光与急掠的黑影包围了队伍,聚光灯从阴暗中剥亮一个路口。
在他们明亮的灯光下,每踏出一步都有奇怪的分离感,仿佛他们不断地在用拟像控制自己,仿佛他们置身事外,只是看着自己的躯壳行动。特里托斯和泰塔托斯保障左方支路的安全,德特洛丝和海克托斯警戒右侧,费尔博走在正前方,像个潜水员在探索某条沉没已久的潜艇残骸。
“安全。”
费尔博回头看着泰塔托斯的小脑袋左顾右盼,然后打出确认安全手势。“你那怎么样,德特洛丝,你——”
门砸落的声音打断了费尔博的话,路口突然不再是路口,变成了一个急转弯。在费尔博、德特洛丝和海克托斯三人之间还是平白空地,但是一秒之前还能看到特里托斯和泰塔托斯与他们来路的地方变成了结实的墙壁。
“是黑暗。”海克托斯的话更像是自言自语,可他们全都感觉到了体内冰瘤散射出的寒意。在拉沃西斯剧院中,颠覆期待是个重要主题,而在它背后站着的总是黑暗这个角色。
“记住结局。”黑暗由始至终在每一幕中欺骗操控舞台,但是最终,先知与同伴会克服阻碍取得胜利。拉沃西斯剧场其本质不仅仅是大型娱乐形式、复杂谜题与艺术的展示:它是个常见的神话,关于野心与成功的故事,关于先知的预见与同伴的忍耐。它激励人类前往群星,建造第一艘静海引擎飞船,到从前仅仅是梦想之地的遥远世界殖民。
德特洛丝和海克托斯朝费尔博走了几步跟上他,却目睹周围环境又一次移形换景。镜子浮出墙面,就像引擎表面发亮的汗渍。费尔博简直认不出镜中的自己:他真的有这么苍白这么单薄,手里的枪真有这么巨硕,眼神真有这么空洞?
群鸟消失在枝头,它们叫声的余韵也迅速隐去。
“我们不该来这。”苍白的皮肤与发红的抓痕当中,海克托斯的双眼亮着光。“这地方太不像人呆的……它不是我们能呆的。”
“可它就是。”德特洛丝戴着手套的手指划过一面镜子。“它正是为我们造的——你以为幽灵军造出这些是为了它们自己和它们的人偶?它是个非常明显的陷阱。”
掠食者穿过四面八方的枝叶急掠而来,不见身影,唯一模糊感觉到的只是它们弄出的微响。
费尔博转过身,搜寻着弟弟,搜寻着足迹,搜寻着天空的月亮。有预见之树的空地一定就在附近,那是这座森林最宝贵的秘密,可是他要怎么找到它?
“我们不回头。”费尔博让吐出的话音保持坚定,不带一丝颤抖和动摇。“镜子就像噩梦效应,用来激怒我们,让我们误入歧途。”
“要是你错了呢?要是我们已经死了呢?”海克托斯的话就像落水石头激起一圈圈波纹漾过费尔博,但他任由这种感觉在脑中的透明冰甲上弹开。在这里产生的所有疑虑都是幽灵军的幻觉攻击,都不是真的,费尔博一定得相信自己当初在巡洋舰上时为自己定下的目标。
#
黑暗中有动静,这一次的响动更近。人偶的沉重足音穿过走廊通过路口渐渐逼近,没有交谈声没有照明光,如同午夜几小时后漫来的潮水。
费尔博、德特洛丝和海克托斯进入有着一圈圈走道的穹顶室,一路用聚光灯扫过四周,前二者的灯光很稳,第三位的则在颤抖。
地板比他们低两层,天顶则在两三层之上,他们灯光的小小光斑只照见这些。没有直升梯、楼梯或架梯,只在对面有一个出口,因此他们只得沿着没有栏杆的钢铁栈道前行。
屋里四面八方广阔的黑暗像在呼应费尔博,让他觉得越来越迷茫,仿佛他的自我意识正往外淌,随着灯光散失在空中。穹顶是不是正在旋转,正缓缓抵消他们前进的步伐?还是说这只是透视的错觉?
“我们再也走不出这里了,是不是?”德特洛丝落在费尔博与海克托斯身后几步。“幽灵军会抓住我们,把我们变成人偶,下一次战斗,我们就会为它们而战。”
“我们还是能找到一个幽灵军,把它打包回巡洋舰。它们会等着我们。”
“就算它们会,也没路回去。你知道它们会用什么人?那些状态保持得最好的,脑子还能转的,它们能照它们的目的重新洗脑的。最起码,我们该把自己整得让它们没法用。”
费尔博以前听过这类猜想,士兵们在登上弗波司图斯以前骗自己的话:但事实上,幽灵军并不在乎。它们的挑选标准跟它们的阴谋一样神秘莫测,它们的机器几乎可以恢复人类造成的任何伤害。
“别无选择的时候我们会这么做,但这个时候还没有到。”费尔博投给德特洛丝一个鼓劲的眼神,紧接着噩梦效应就击中了他。
他骤然失去了本体感知,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不知道肢体的位置,不知道肢体在这条狭窄栈道上的移动方向。他差点绊一跤踩空,但在最后一瞬激活了拟像,用它的程序激起神经冲击把自己的身体甩到结实的墙上。
费尔博感觉到了左臂的暖意,他撇过脸,看见自己的装甲在融化。金属机甲液化,冲刷过手腕与手肘,起初是一点点滴落,接着变成涓涓细流。剩余的衬底和电镀层汇成溪流河水,卷起漩涡,汩汩冒泡,冉冉起烟。与此同时,费尔博一丁点痛苦都感觉不到。
数以千计的星星点点光芒在费尔博皮肤上亮起,像升起丝丝缕缕的烟,再凝结成形。毛发在不该再长出的地方生长,遍布他的手臂,仿佛他退化成了一只动物。费尔博眯起眼努力想象他的拔毛钳飘在身上,一根又一根地拔除毛发,可是它太慢,效率太低。
他清楚毛发的生长就和融化的装甲一样是幻像,可它仍然害他背后发凉,害他恶心得发抖。生长的毛发彻底变成了一层毛皮,让他全身盖满深暗卷曲凌乱的毛团,变成四处支楞出弯曲线条的一团混乱。
蒂米昂。费尔博想象眼前浮现着弟弟的脸,他整齐的牙齿、强壮的下颌、还有他的金边眼镜。他飘浮在费尔博已变得令人生厌的手臂上方,被融剩下的拟像装甲的反光照亮。
拉莱。他还记得她的嘴唇在生气时会抿成独特的样子,记得她敏锐的头脑,记得她如何善用金钱又蔑视金钱。
只要他的弟弟妹妹还与他同在,幽灵军就不能留住费尔博,不管是用它们的人偶还是幻觉。
“德特洛丝,当——”
有东西嗖一声掠过费尔博,小小的爆炸让墙体往外迸出碎片。费尔博的聚光灯照见了底层的人偶,它们正向上瞄准,发起一阵炮击。这里没有火力掩护,没有可躲藏的屏障,只有一条路可走。
“快!我们得去另一头!”费尔博朝幽灵军的无脑士兵扫出一波弹药,但只打中了地板。在他四周,冲击把墙体变成了金属破片的云层,而噩梦效应还没有散去。
在海克托斯身后,德特洛丝被接二连三的抛弹击中,炮火来得太快无法闪避,快得几乎无法看清。一个个血洞自她胸腹之间炸开,毫不费力地穿透了拟像装甲与装甲下的血肉之躯。她自栈道直落而下,什么也没说,只发出一声惊诧的咕哝。她的灯被撞破,她被黑暗吞没。
“跳!”费尔博加速奔过最后一段路,一头扎进入口,落地翻滚,再次站起,刚刚来得及把海克托斯拉进来。“坚持住!别停下!”
海克托斯只是呆看着他,完全瘫痪,蓝眼睛闪着微光:“我只想回家!”
“你会的——但不是现在。我们来这是有原因的,记得吗?”
“不……”海克托斯退后几步,转身从费尔博面前逃开。“我干不下去了。”
费尔博想拉住他,但那孩子已经跑回了还有人偶部队的穹顶室。
第五幕
每一部拉沃西斯剧都会在演员表演完毕之后有额外的一幕,所谓的幽魂剧幕。在通常的五幕剧中,剧情升向高潮,但只在第六幕里,只在观众想象中发生的一幕里,所有的线索展开,真正的观点揭晓。
踪迹再次出现,在荒草与枯叶下的泥土上出现交错的印记。费尔博四下张望寻找他的弟弟,寻找另一个人,甚至寻找那些鸟,然而周遭的活动都满怀恶意,都是露出的尖牙和磨动的利爪。他孤身一人,可他也已接近目标。他知道自己还是能到达想去的地方。
费尔博顺着又一条空荡荡的走廊穿过弗波司图斯,他再也没有方向感了。他所有的工具都早已失效,他可能在这个恢宏船体内的任何地方,也许离船中心只有几个房间远,也许已靠近了外层。
一部分墙体翻转,现出一面黑色的镜子,镜中费尔博的身影像是飘浮在无底深渊之上。
灌木分开,费尔博看到黄金的眼睛,并不像鱼眼的熔金色,而是更深暗、更浑浊、更凶猛。像有只苍蝇被树脂粘住变成琥珀一般,在那眼中,困着他自己的身影,在捕食者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又毫无防备。
一片又一片墙面翻动,出现越来越多镜子,像在恐吓费尔博,要将他溺亡于黑暗之海,这海中他的一个个小小身形闪烁摇动,宛如烛火。他闭了闭眼,感受空气自行流入他体内,沉入肺中,然后缓缓地平和地呼出二氧化碳。幽灵军想击碎他的意志,想用他自身的回忆与恐惧让他窒息,想让他因此迷失……但费尔博对自己有信心。
他再次张开眼,举起枪口瞄向一面镜子,扣下扳机。玻璃炸裂时令人吃惊地安静,飞落一阵闪闪发亮的碎片雨,而费尔博这时候已经换了攻击目标。他像是站在靶场里一样有条不紊地打碎一面又一面镜子,直到一张碎片地毯几无空隙地铺满地面。
烈风呼啸,几乎已成风暴,森林似乎对费尔博骤生敌意——但捕食者已然离去,草丛林间的窸窣响声也已不在。
有些人无法忍受太空里的黑暗与虚空,即使是在投影屏上看到,他们也会被那感觉压倒,为之退缩——但费尔博倒是喜欢这种空旷胜过镜影结成的迷宫。
走廊将费尔博引入又一间厅堂,可他觉得两腿发软,摇摇晃晃地退了出去。他背靠着墙,顺着船上的人工重力滑坐在地。
费尔博关掉灯,四周墨浓的黑色再无一丝亮光。到再打开灯时,他坐在一座孤峰的山巅,周围是空洞的蠕动着的断崖,是峭壁与阴影的沟壑。聚光灯照亮他的双臂,在地面投下一个圆锥形空间,此外就照不见别的事物,甚至连墙壁和天花板都看不到。难以相信他身处一艘太空船之中,更难以想象的是这艘船出于什么原因建成这样内部变幻不休的复杂迷宫。
有东西在灯光下反光,是皮肤上的一根毛发,它被捏在费尔博的拇指与食指之间。他另一只手取出钳子,夹住它的根部,把它揪了出去。疼痛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却是在这孤绝时刻中他所熟悉的刺痛。
他转动手臂,用手绷紧皮肤,在肘关节上发现另一根毛发,然后在腋窝下的肋骨位置发现了第三根。费尔博用钳子把那两根都拔了,感觉信心骤升,即便是在此时此地。
黑暗深处有东西在活动,其形未现,然而其声可闻。恍若鼠类细小脚爪的跑动声,只不过更冰冷更机械化。可能是墙体再次旋动,也许是和前几幕里的无人机有同样功能只不过体型更小的爬动的侦察机器。
费尔博深深吸一口气,慢腾腾站起身,继续前行。
#
这个房间十分宽敞,让费尔博着恼地想起拉沃西斯剧的舞台:一层层观众座位之间有梯级通道,地面正中有升起的平台还有两条通往平台的栈桥。
狂风忽起,骤然沉寂,突兀得仿佛从未存在过。足迹在此终止,林木不再生长,森林豁开让出一片广阔的空地,这是一大片覆盖着草甸的空旷地面,其正中心有些异样。
两个人形站在舞台上,费尔博认出了他俩:他的弟弟蒂米昂与占梦师。
“蒂米昂!”费尔博一步跃过数个席间台阶,奔出几步后他慢了下来,发觉蒂米昂毫无反应。
“费尔博……”蒂米昂的视线并未离开舞台背景幕布上描绘的树林全景画面,仅是低声自语着那个名字,而非回应费尔博的呼喊。
占梦师在研究蒂米昂:“只有一个登舰单位还留在弗波司图斯上。我们得撤退。”
“我们留下。”
“这不是你能决定的。”
“为什么不能?难道我不是这条巡洋舰的指挥官吗?难道不是由我负责吗?”
占梦师一言不发,脸上不动声色。
“他是我哥哥!也许对别人来说有些冒险,但这艘船上每一个人都是非常了解这次任务危险性的军人!费尔博并不是独自留在弗波司图斯上……如果我们救他,或许能得到有价值的情报,或许甚至能得到一个幽灵军标本。那可能会是我们都在等的突破口!”
这是一场可能会有的,眼下肯定正在上演的对话,但它不是真的。不管站在舞台上的是谁,他不是蒂米昂,只是披着一层画皮的演员,一个拉沃西斯剧中的人偶。在拉沃西斯戏剧中,不到结局你绝不会知道谁演的是什么角色,谁是先知谁是同伴,谁是怪物谁是黑暗,不会知道哪套戏服下藏着的根本不是活生生的灵魂。这种根本的不确定性在与之相对的井然有序公式化的剧幕序列之中形成了巨大的谜团——而这在现实中不会发生。
“即使如此也不行,对吧?没有谁的生命可与其他数百人的相比……费尔博并不是和船上所有船员同等重要。要么是他死,要么是他和所有人一块死……我们再也救不了他了。”
占梦师点头。费尔博继续走下步级,不过现在他举起武器,步步为营。他快走到底层时察觉背后有动静,他急旋回身,僵住不动。
“我们没有对你说谎。你看到的是真的,真正发生过。”
高踞于观众席间的幽灵军朝他而来,身体掩在外星装甲之下看不明白。那副没有脸、没有眼睛的头罩盯着费尔博,它的排气缝里飘出寒冷的气流。细长的手指指节分明如同蛛腿,那手指在空中比划,锐如剃刀。那个怪物接着说:
“生命即受难。”它的嗓音像冰块碰撞的叮呤声,全无热情,但蕴含着某种微妙的沧桑的战栗感,就像冰块漂浮在泼溅的鲜血上。“受难即学识。你受过多少苦?你学到了多少?”
费尔博想要理顺思路,想将情绪再次排列成闪亮的冰冷的军械库,可他发现他的武器与冰瘤都不见了,消失无踪。背景幕布上描绘的森林树木眼下在四周的墙面若隐若现,即使他确定树林的影像之前只出现在舞台背后。
“噩梦是你无法醒来的梦——你不断受难,但无路可逃。”排气缝涌出的稀薄水气沉落到幽灵军的装甲上,为之覆上一层冰晶,明耀一时,转瞬即逝。“你相信吗?”
那怪物靠近时,手术刀一般的手指在空中彼此刮擦,像个外科手术工具包展开又折起。“你相信噩梦中无路可逃吗?”
费尔博迅速往肩后瞟了一眼,看到两个纹丝不动的人偶,面颊凹陷,半张脸都已化作骷髅。他立即回神看向那个幽灵军人。
“你相信那片森林无边无际,那片黑暗绵延无尽,你永远也跑不出去吗?”幽灵军站到费尔博面前,外甲包裹的头部伴着几不可闻的风声转向一旁,费尔博看着自己在那面甲上的倒影滑到侧面。
“跟我来。如有必要我会朝你开枪,不过我宁愿活捉。”费尔博觉得手上的枪毫无用处,可他还是把枪指向那个东西,那个金属妖怪不再靠近了。
“你一次又一次做出同样的决定。你一次又一次迷失自我没有学会任何东西,没有改变任何情况。你无法对抗我们。你没有看到世界的真相。”
幽灵军人的腹部张开,像朵绽放的刀刃花朵,冰冷闪亮的花瓣非比寻常的尖锐仿佛能够切开空气分子。“你知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抓你作俘虏。”费尔博不相信那是自己的声音,甚至认不出那是自己的声音,于是压低了枪口。
“告诉我,费尔博,你相信什么?”
“我的弟弟蒂米昂。”
“你撒谎。如果你相信你的弟弟,你本该得到他的许可之后再来这里,而非反对他。你相信什么?”
“我自己。”
“这同样是谎言。如果你相信自己,为什么你需要这些控制力?为什么你需要束缚压制自己?我们告诉你:真正的智慧是什么都不信。”
“这是什么,某种谜题吗?为什么带我来这里?你们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你来此出于自愿。我们没有强迫你,然而你仍然一次又一次追来。你能感觉到心底深处的污渍,你需要追求完美,于是你寻求答案。如果你有耐心,我们会给予这个答案:我们会让你知晓你在黑暗中的模样。”
[完]
注1:Flüstermeer原文德语,耳语的海洋。
注2:原文Marin疑为Marine的误拼,暂时音译为马林,如果确定为Marine则译为“大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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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孙薇
校对 | 何翔
作者 | 丹尼斯·蒙鲍尔生于1984年,长于莱茵河畔,在科隆大学求学,如今在科隆生活工作。他以德语和英语两种语言书写小说,同时是刊登实验性小说的德语杂志《中篇小说——实验性杂志》的编辑兼发行合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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