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璧衡】萧声乱（七）

深夜，花无谢坐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抬头看着月亮。
他从小在花家长大，是家里最受宠的孩子。父亲对大哥很严厉，对他就宽松多了。母亲性情温柔，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大哥比他大三岁，小小年纪就很有兄长的样子，教他课业，陪他受罚。三弟花飞扬还小，但很黏他，从小就追着他跑。三个姐妹也懂事大方。花家可以说是一团和睦。
最疼他的，还是老祖母。花老夫人是长公主，当今圣上见了也要称一声“姑母”。在花家她几乎说一不二，连花家家长花正坤也不敢违拗她。可她就是疼花无谢，花无谢几乎是由花老夫人一手带大的，宠得那是要星星不给月亮。虽然人人都夸花家长子花满天文韬武略有大将之风，可在老祖母眼里，他花无谢才是宝贝。他人生的每一个第一次，老祖母都陪着他，不管他闯了多大的祸，只要甜甜叫一声“老祖宗”，老祖母就立刻心软。花无谢觉得，不管自己多大了，趴在她老人家的腿上，就有安心和温暖。
可是奶奶已经不在了。想到这里，花无谢的眼泪又簌簌而下。老祖宗身体一向很硬朗，若不是因为自己的事伤了心，怎会如此突然的撒手人寰？疼了二十年的孙子，居然连丧仪都不能参加。花无不禁跪下来，向着京城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头，最后情难自禁索性趴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小声呜咽着，可在这安静的深夜里，这声音却是那么清晰。
将军府的人们都熟睡着，只有一人听见了这个声音。傅红雪一直关注着花无谢这边的动静，
今夜月色很好，他远远就看见那个伏在地上微微颤抖的身影。
第一次见花无谢是什么时候？他记得很清楚，那是两年前的春天，他回京述职。
那一天，他骑着马风尘仆仆的赶往京城，路过京郊景山时遇见一男一女在官道边赏花。具体的景色他已经忘记了，却清晰的记得那一树若雪梨花下扶花轻嗅的少年，那张陶醉闭眼的俊秀面容。只看了一眼，就已经刻在他的脑子里，再也忘不掉了。后开他刻意打听，才知道那少年就是太尉府花家的二公子。“花无谢”，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觉得这三个字真是再配他不过了。那么明亮的面容，可不是比花还要更盛。
所以他才会在沙漠中只一眼就认出他来，并且毫无疑问。所以他虽知道他现在是谋逆重犯，也不顾危险将他放在身边。
那时候他对自己说，自己只是不忍心这样美好的东西被毁掉吧，那么明媚的少年，如今却碾落成泥，多么让人惋惜。又或许，是同病相怜？曾几何时，自己也是一个没有亲人，没有未来的人，如果不是遇到义父，跟如今的花无谢又有何区别？
可是后来，自欺欺人好像越来越不管用了，为何自己只要一见到他就会开心，一知道他要离开就不能接受？仅仅是因为同情吗？这个理由可真会说服自己？
以后该如何对待他，他以前一直在回避。可是，现在，看着这个匍匐在地微微颤抖的身影，听着他难以己自抑的呜咽之声，他几乎立刻做了决定。
决定再也不会让他孤身一人，决定再不让他如今晚般伤心流泪，决定……这一生都会护着他。
那晚之后，花无谢已经两天没有出过房门了。
知道了花家发生的事情，他不但没有打消回京的念头，反而更加迫切的想要回去。老祖宗的葬礼虽不能参加，但是无论如何也要去她老人家坟前磕头。
更重要的是，他要报仇！
花正坤告诉他身世的时候曾对他说过，二十年前，他们萧家并未通敌叛国，一切都是司马家的构陷，害死了他萧家满门二十二口。二十年后司马丞相又查出他的真实身份，将他送上断头台，更重要的是，这件事，害得花家失了权柄，更害得老祖母猝然而亡。这份仇，若他花无谢若还可以忍下来，那就枉为人子，不仅对不起萧家列祖列宗，也对不起花家二十年的养育之恩！
花无谢这个人已经消散于世间了，如今活着的不过是个无名无姓的孤魂野鬼罢了，他自嘲的笑笑，既然如此，那他活着的意义只剩下报仇。等他杀了司马老贼，不但可以慰藉萧家二十二条孤魂，也可以帮助花家除掉大敌，或许还有机会东山再起，他便以此身报了花家二十年的养育之恩。
可报仇这件事，并非如此简单。司马丞相如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身边护卫无数，花无谢虽从小习武，但从未习过潜行刺杀之术，成功的几率不大。一个不慎，还容易连累花家。更重要的是，他如今连回京都成问题。傅红雪不知为何不让他离开，他在陵裕关一手遮天，能将他抓回来一次就能再抓第二次。看他那个样子，自己现在估计连城门都出不去了。他如今身无长物，周围也没有可靠的人，不论做什么都是寸步难行。花无谢叹息一声，只得从长计议。
一大早，花无谢刚起床，吴伯就带着人进来，恭敬的说：“公子醒了，不知公子早膳想要用点什么？我让厨房的人送来。”
花无谢还以为自己没睡醒：“吴伯，你怎么了？是不是走错房间了？我是阿离啊。”
吴伯赶紧说：“公子勿怪，将军说了，以后您就是这府里的第二个主子，让我们都要好好伺候您。”又指着带进来的两个少年说，“他们俩是专门伺候您的，请公子为他们赐名。”
两个少年赶紧低下头对着花无谢行礼。
花无谢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又听吴伯说：“对了，等会还有些东西要送到公子房里来，请公子移步花厅，我们归置好再请公子进来。
花无谢这一日被所有下人“公子”“公子”叫成一片，他的房间大变样，不但全套家具都换了新的，还多了很多装饰，墙悬宝剑，瓶插稚尾，还摆着古琴、长笛、茶具和林林总总各种玩意。总之，比将军房里还要奢华。
陈嫂送来的饭菜摆了满满一桌，还诚惶诚恐，生怕花无谢不喜欢。两个小厮更是亦步亦趋，端茶递水殷勤至极。
花无谢一开始很疑惑，直到他发现整个整个将军府都已戒严，一切就都明白了。虽然兵士们说是为了将军的安全，防止刺客，但是花无谢试了试，府里别的人都可自由出入，唯独他被客气的拦下，只说是将军的命令。
花无谢的疑惑已经存了一整天，只等着晚上傅红雪回来问个清楚。
将军今日回来得很早，一回府就径直来到他房中。
傅红雪环视了一下花无谢房间，问道：“你可喜欢？若还有什么不满意，都可以告诉我，我会尽力为你办到。”
花无谢并未回答，只是问道：“将军，为何兵士们不让我出府？您这是要软禁我？”
“是。”傅红雪并不是掩饰，“你要什么，让他们去买回来；你想去哪儿，我都可以抽时间陪你去。”
花无谢冷笑一声：“权力果然是个好东西，将军军旅之人，没想到在陵裕关也是一手遮天，目无法纪。”
傅红雪并不以为意，又说：“以后朝廷的邸报我都会给你看，也会派人去京里打听花家的事情，总之你在这里安心住下。”
傅红雪一走，花无谢重重一拳锤在书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