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咨询室①

阿青站在办办公室门口，觉得腿有些发软。“不要紧张，这里不是龙潭虎穴。”她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说，“你来过这里几次了，不要害怕。”阿青这样想着，僵着身子四下观望了一会儿。
学校的心理咨询室设在老办公楼的一楼，静谧又阴森。办公楼一楼只有三个通光口：办公楼的大门和一楼走廊尽头通向学校花园的上了锁的玻璃门，还有一个新开在一楼大门口的文具店大门里透出的光。其余的地方无一例外全处在阴影之中还隐隐透着股清凉。明明外面是艳阳高照热气腾腾，这里却又阴又凉像个鬼屋，就好像有堵空气墙将屋子外和这里隔绝开了一样。
阿青已经来过两次了，每次来都会忍不住打个寒颤。之前来的时候咨询室的大门都是锁着的，阿青等了一会儿老师也没来，最后只好按着咨询室旁边贴着的告示的指示，留了信息在挂在门口的本子上，然后看着告示上一张女性照片和旁边的介绍，心里松了口气。
“女老师的话应该比较好开口吧。”她这样想着，回教室的途中还没忍住进了那个文具店买了几个小本子。
这次阿青趁着晚自习还没开始跑过来看看，也没抱着咨询老师在的希望。没想到门居然是半掩的！
“要快点才行，点等下晚自习是灭绝师太讲卷子。灭绝师太很凶的的。”阿青这样想着，深吸了一口气，轻轻的敲了三下门。
“请进。”门里很快传出了一个温和的声音。
阿青听到后眨了眨眼，然后做贼似的把门推开一条缝，侧身挤了进去，全程没有发出多大声响。“我才不是怕鬼呢。”阿青这样想着，开始打量这让她多次无功而返的心理咨询室。
整个心理咨询室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办公室，整个墙壁被漆成了一种温暖的色调，是种偏黄又带了点橙的感觉。窗子上挂着一个暖色的小窗帘，隔绝了外面的热气。墙壁上方的空调呼呼的吹着冷气，凉爽又不像走廊那般阴冷。墙角都放了几个大的盆栽，也不知是真还是假。中间放置着一个白色的办公桌，上面有一台电脑，边上是一个小盆栽，另一边则是乱糟糟的混着一堆书、本子和各类文件。办公桌靠近大门的那边有一个小书架，上面放着各类书籍——小说杂志科普资料都有，有些书边上甚至还起了毛，似乎已经被翻过很多遍了。书架对面那堵墙的中间则挂了一个圆形的白框挂钟，指针不紧不慢的走着。
而阿青渴望见到的咨询老师就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穿着米色的针织衫，巴掌大的瓜子脸，脸上架着一副眼镜，正温和的看着她。
“老师您好，我是来自高三XXX班的阿青。”阿青在老师的注视下干巴巴的开了口，“呃……我之前来过很多次，可是都关着门，就在本子上留了信息。老师，没打扰到您吧？”
“没有没有。”老师和颜悦色的说道，站起来走向阿青。阿青连忙后退一步，然后看着老师走向她旁边的饮水机，翻出两个纸杯子开始接水。
“劳烦把门关一下，不用完全关上。”老师边接水边说。
阿青反应过来，赶忙转身把门照之前的样子关好 ，然后手足无措地站着，继续看着老师，心想：“老师似乎比我还要矮一些啊。”然后自我鄙视诽议老师的行为，头隐隐的往下低了一点。
老师接完水转过身，看着局促不安的阿青，安抚性的笑着说：“快坐下吧。”然后端着两个纸杯走到桌子前，一杯水放在电脑边，另一杯放在更靠近阿青的地方。
阿青听到老师这么说，如释重负地搬了张椅子坐好，这才发觉自己腿有点发软。
“阿青同学你好，我姓汤，叫我汤老师就可以了。”汤老师语气温和的说道，“我可以直接叫你阿青吗？”看阿青点头，才接着说：“我看了门外挂着的本子，大致知道了你来的事情。你是有什么事情想咨询我的吗？”
阿青端起纸杯抿了一口水 ，压下了心里的慌乱，开口说道：“老师，我嘴巴可能比较笨，可能表达不太清楚。而且我是趁晚自习还没开始过来的，可能不能说太长的时间。”说着她抬头看了眼挂钟，离上课的时间还早，她绷紧的心稍稍松了一点。
汤老师笑了笑，说：“没关系，慢慢说。” 
阿青仿佛在汤老师的笑容里收到了鼓舞，她深吸一口气，一边从自己仿佛生了锈的脑子里回忆着，一边磕磕绊绊的说了起来：“我有点理不清那一大串事情哪个是个头，就只能从最近的那件事说起了。虽然大舅让我不要告诉别人，可是我已经受不了了。”她吞了口口水，又吸了一口气，飞快的说道：“我的妈妈前段时间被送到医院里，医生说是精神分裂症。全名是躯体性什么什么的精神分裂症——老师我不太懂那方面的事情，只记得一点。”
汤老师理解的点点头，问道：“你妈妈是怎么被送到医院的呢？”
阿青又喝了口水，想了想，说：“好像是大舅舅——我有两个舅舅——去我家开车把我妈妈送过去的，确诊了之后打电话给了班主任，让班主任通知我的。那天还帮我请了半天假，接我去医院。汤老师，住院大楼精神科的护士台是被铁栅栏围着的，通向电梯的那个走廊上是一堵不锈钢的大门，看着很厚，这个门从来没有打开过。整个精神科就好像是一座小型监狱，护士说任何金属制品——包括钥匙、手机、耳机、充电线，其他的还有筷子、瓶装洗发水和沐浴露什么的都不能带进去，说怕病人自残或者伤害其他人。”
“像监狱一样的住院科室。”汤老师总结道。
阿青点点头，继续说道：“我在护士站透过铁栅栏看见走廊上好多奇奇怪怪的人，让我感觉很害怕。不过我最害怕的不是这个，而是被送到医院前一天的妈妈。”她说着，又停了下来，深吸了口气，才接着说道。
“那天傍晚我刚回到家——班主任特批我可以回家吃晚饭，但是晚自习不能迟到——看见我妈坐在床边，我去喊她，她笑着看向我，然后用一种抱婴儿的方式打横抱着我。我有点慌，就喊：‘妈妈你干什么？’然后嘴巴就被我妈死死的捂住了，她不让我说话。之后我挣脱了，那个姿势真的不是很舒服。”她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艰难的从变成一坨浆糊的脑子里把那个场景抽出来。
在又喝了一口水之后，阿青继续说： “挣脱之后，我看见她朝她旁边笑，笑得很灿烂，可能还有点羞涩。感觉就像个在谈恋爱的女孩子。可是她旁边没有人。而且她从来没有朝我这么笑过，她对我永远都是一副我欠了她几百万债的表情。”她说到这里，短暂的吸了口气，用力眨了眨眼睛，强行让自己忽略发酸的眼眶。
“然后我就翻出了她的手机，给大舅打了电话——我妈妈这里是大舅最有话语权。第二天，大舅就把他送进医院了。”阿青挤牙膏似的把最近压在心头的大事说完了，突然感觉紧绑在她身上的铁锁链松了松。
“你的爸爸呢？” 汤老师看着阿青。
“我爸？”阿青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哦，我爸和我妈离婚了。他们说是在我三岁的时候离的。每年初一那天我都会过去和我爸那边的亲戚一起吃个饭，那个时候一般都是我爸来接我。”
“我妈说我爸在还没离婚的时候老打人，还把刚出生的我举起摔在床上。” 阿青发现她说这话的时候心情非常轻松，“总之他们现在除了我爸来接我那一天，一年到头不会有联系。我爸甚至还跟我说要不是我，他这辈子都不想在和我妈有任何联系。不过我也习惯了，毕竟他们离婚的时候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我的记忆是从我跟着我妈一起寄居在我奶——呃，外婆——家开始的，我妈坚持让我叫外婆为‘奶奶’，现在好像改不过来了。”
阿青说着说着，冲汤老师笑了笑，觉得有些尴尬。
汤老师点了点头表示理解，总结道：“父母离婚，并且两人关系非常差。你之前说你打电话给你大舅，那你妈妈这边的亲戚呢？”
“我小舅和我奶——外婆是我大舅通知的。” 阿青抿了下嘴巴，又开始觉得嘴巴发干了，“我妈和我小舅关系也不好，基本上每天都要吵一架，三天就要动次手。”
“小舅和妈妈关系也不好。”汤老师的声音非常的温和，“具体是怎么表现不好的呢？”
“他们老师因为教育我的问题吵架。就比如说小舅想让我学单车，我妈就不高兴开始念叨，因为小舅让我在上学之外的时间出门了。我妈不让我做家务，然后小舅就开始念叨我妈这是溺爱我。” 阿青发现自己脑子又变成了一坨浆糊，转起来无比费劲，“念叨也就算了，可他们念着念着声音就会变大，然后开始砸手边的东西，碗啊杯子啊玻璃瓶啊还有其他的不知道被砸了多少了。如果还不消气他们就会动手，这个时候我和我外婆就都会努力拉开他们。可是我外婆都八十多岁了，有一次为了分开他们晕了过去。那次也把大舅喊过来调节。”
阿青说着，突然想到了什么，有些不敢相信的睁大了眼睛。她犹豫了一下，说道：“大舅劝我妈和小舅两人各退一步，小舅不肯，还在生气。大舅甚至跪了下来。后面我也不太记得了，好像是外婆醒了过来，拉着小舅劝了好久小舅才消气。去年我大舅逼着我妈找社区买了套二手房搬了出去，我妈和小舅分开了，我才感觉他们俩不吵架了。”
汤老师拉过一个本子开始在上面写写画画，很快她便抬头看着阿青说：“你妈妈和你小舅关系也不好，多次吵架甚至动手。你对此的看法是什么？”
“我的看法？”阿青有再次愣住了。
“是的。你也是家庭的成员。”汤老师点头，语气平稳，“我想知道你的看法。”
阿青低下头，半响没动静。她现在很慌，感觉身上刚松一点的锁链又收紧了，把她勒得有些喘不过气。她觉得她的心口有把刀，正在她内心深处那些已经没有感觉的伤口上疯狂的划拉，钝痛的感觉一阵接着一阵，而心口越收越紧，她似乎已经无法呼吸，可是她能听见自己喘粗气的声音。
这次停顿的时间有些久，阿青用了好长时间才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她抬起头，目光低垂，声音干涩：“我觉得我是个扫把星。我妈和小舅每次吵架都是因为我，没有例外。不管是他们第一次开始吵架，还是最后一次，全部都是因为我的教育问题。而且，汤老师，你看，我很胖，我又高，每次走教室前面总会担心自己挡到同学看黑板。在班上我要是有事情想找同学帮忙，大部分人都是不理我的。我喊他们很少有回应。肯定是因为我太差劲了。老师，要是我不存在了，会不会妈妈和小舅就不会吵架了？”
阿青说着说着，目光就钉在了汤老师脸上。
“阿青，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汤老师的表情和阿青刚进门时没发生什么变化，她看着女孩儿，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从你刚进门时开始，我就觉得你很可爱，而且听话。你刚才笑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个小姑娘长得真可爱，脸圆圆的，五官秀气’。你应该多笑笑。你是不是很少笑啊？”
阿青有些木楞的点了点头：“我妈说没事不要笑，看着像个傻子。”她很久没听到别人夸自己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但是你感觉快乐、感觉高兴的时候可以笑啊。”汤老师的声音好似一个指南针，让已经迷失了自我的阿青慢慢回过神来。
阿青突然很想哭，已经很久没人夸她了。她吸了吸鼻子，声音有些发颤：“可是我的笑声以前被人嘲笑过，他们说我的笑声像一个坏了的乐器发出的声音，难听又刺耳。就是现在，我每次笑出声的时候同学都会看着我，然后低声发笑。汤老师，我刚才并没有笑出声，你没听过我的笑声。”
「叮铃铃——！」
汤老师刚想说些什么，学校特有的尖锐而醒脑的铃声突然响了起来打断了她。阿青被这声音震了一下，感觉脑袋像是被刺进了一根针，有些发疼，却又无比清醒。她抬头看了一下挂钟，6：50，是晚自习前十分钟的预备铃。
汤老师似乎也知道时间不够了，语气稍微急促了一些：“你要相信你自己是一个好姑娘。老师看人的眼光从来没错过。你要学会把关注点从给你施加压力的这些事情上挪开。人不能总是回顾过去，你可以试着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平复一下心情。”
阿青点点头，也不知道汤老师那段话听进去了多少。她只是觉得刚才说的时候那么痛苦，可现在感觉比说之前舒畅许多。
“可能是憋太久了吧。”她想着，脸上拉出一个微笑，说：“谢谢汤老师听我唠叨这么久，以后要是有时间我还可以过来一趟吗？”
“当然可以。”汤老师也笑了，“要是心理咨询室没人，你可以去初中部初一年级的老师办公室。我现在是初一一个班的班主任。”
阿青点了点头。她站起来，朝汤老师鞠了一躬，说了句：“谢谢老师，那我去上课了。”
“路上不要急，小心摔跤。” 汤老师似乎有点惊讶，但她很快便反应过来，叮嘱女孩儿。
“嗯，谢谢老师！”
阿青朝汤老师又笑了笑，这个笑容十分自然，没有半分勉强，她自己甚至都没察觉到。
阿青拉开大门走了出去，然后轻手将门带关好。她看了一眼和刚才并无两样的走廊，目光来到了走廊尽头的玻璃门，突然发现门外的一颗矮树上深绿色的叶子中夹杂了一些紫红色。
阿青想要走过去仔细端详，可是她又怕迟到。稍微犹豫了一会儿之后，阿青还是选择跑回教室。她又看了一眼那抹紫红色，然后转过身跑出了办公楼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