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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与卒

戏与卒
戈相拨。
我是一个卒子,我败阵了。
黑的是甲,栉次覆叠,从山脚处环列,成阵,扣住,锁作一圈郁气沉凝的底座,更多形制相同的甲影踞在这宏巨的基座上,沿着山体的走势,宝塔一样层层收减地垒上来,俯瞰如同一副随着攀升靠近、而不断向我们颈间越掐越紧的铁镣,为高大的九里山铸起一套天下最为磅厚的重甲;红的是旗,火一样地翻滚流动着,在丘坡的甲鳞缝隙之间盛开着一朵朵、一丛丛、一山山炽烈飙腾的繁花,每一面旗上都书写着“灌”“杨”“吕”等不同骑将的姓氏,莽莽百姓之中,那个“刘”字箕踞在最大最高的一面主旗上,从山脚睥睨着山巅。连天空都被映作了单调的红黑两色,我们,留剩在霸王身边的最后二十七骑残卒,孤缩在高拔的顶峰,徒劳地把一双双手攀向那遥不可及且并不存在的天沿,九里山,天下,无穷无尽的披甲驭骧之敌,势若千钧地咬在我们脚踝下悬吊着。
总有人会成为能够吸引所有目光的那一类,但我从来不是。在江东田土里耕佣的前半生,我每日计较的是如何填上无底洞一样的赋税,以及如何躲过又一次的徭役。跟着武信君起兵的时候,我以为自己终将迎来一生中光耀无两的时刻,这是一个风虎云龙、鹰扬蚁聚的时代,功名像潮汛期的长江水一样遍地流淌,最先起兵反秦的陈胜、吴广不过是失期戍卒,沛县刘三,四体不勤、无赖一样的人,给自己封了个“沛公”的名号,竟也摇身就成了甚么斩蛇当道的“白帝之子”,如果每一个无名小卒都有可能声名显耀、成就不世之业,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巨鹿,秦楚双方的亡卒把河滩平原堆成丘陵,打扫战场时,每拖清一丘的亡者,随即会有堆在高处的死兵重新倒填下来,我从漂橹的血里爬起来,以为那就是成为英雄的时刻,然而错了;阿房宫,比始皇焚书之时还要滂煌的大火,金珠宝玉多得千车百乘都拖装不下,暴秦的遗魂在炙天灼炎里挣舞哀号,我以为那一刻便已经站在了天下景仰的豪杰之巅,然而也错了。
现在,看着围山的汉军旗甲,光宗乡里、立于天下的幻想破灭了,我知道那一刻永远不会到来了。饶是力霸山兮气盖世的大王,看着无穷无尽的汉旗也仄了下去,我听到那个雄浑的嗓音,无力地回忆着当年勇:“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
没人去欢呼应和,没人敢出声反驳,风吹着断去了楚旗的残幡。
然而下一句……“此天要亡我,非战之罪也!”满山盛放着的火与旗之花,突然按捺不住地怒腾在我心里,我发着抖,像天下所有懦夫那样,不敢把话讲出声来,只是自以为勇鲠地在心底里怨道:“大王,惨败陷身、为天下笑,你所知的就是这么一个怨天尤人的理由么!?
天要亡尔?鸿门之时,你的叔父项伯里通外敌、回护刘邦,你的胞弟项庄行事不力、连把剑都刺不下去,你若惩不避亲、当机立断,天如何亡得了你?
范增老夫子何等多谋,你宁信敌谗而将他逼走,逼到彭城落得个疽发背而死的下场,范老夫子是被活活气死的啊!
昨夜,昨夜!弟兄同伍人心惶惶,不见大王出账来安定军心,但见你彻夜饮酒、耽于美色……”
无声地历数到这里,满心怨火突然化作一盆凉水落下去,我不想怨下去了,至少,虞美人是绝不能用“美色”两个字去侮慢的。她是营中的仙子,是从我们这些糙铁一样的莽汉之间开出来的一朵茉莉花。昨夜四面楚歌声起,同袍们整营整伍地从西楚大坝上溃落到炎汉大潮里去,在准备趁夜逃走的那一刻,我们二十七人正是听到了虞美人的声音才僵了脚,月色下她的声音幽幽地,听到她唱的家乡楚歌,我们才识破了四面汉军伪造的楚音是多么拙劣。逃跑是因为四面皆有楚歌声,可既然营里也有乡音,似乎便没什么好逃的了。
我悄悄抬起头来,无奈地窥向霸王。昨夜并无汉军偷营近战,也不见大王斩逃止溃,他的佩剑柄上为何有血?那样细的血手印,那样扭捏的握剑角度,我百无聊赖地想像着留下手印者的握剑姿势,只有女人才那样持剑……于死寂中起轰然,我感觉整个九里山好像都垮了下去,那朵茉莉花在烽火之中飘残……那是虞美人的手印,我们都以为大王派遣亲信,护着她从另一个方向突围了,我们错了。
残凋了素花的陪伴,霸王的声音像出窍剑锋一样锐利起来:“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
我的头颅弹了起来,我看到其他那二十六颗齐喑着的头颅一同弹了起来。千军万马,千军万马!被这样的千军万马围着,霸王所想的仍是杀伐进战吗?
“斩将!刈旗!必三胜之!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项王的戟尖扫向山下,骑盔顶着血一样的天色。于是二十七残兵铁了心要做二十七死士。
我没来由地想起了韩信。他和几名同乡来投军,霸王见他个子高,令他到仪队里去做持戟之士。他的同乡总嘲笑他是“胯夫”,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被任命为持戟之士的那天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拉着我和马僮儿讲他的雄心壮志、倒他那怀才不遇的苦水。他讲兵法,讲甚么形势、权谋、阴阳、技巧,说甚么项王是“兵形势”里一等一的悍将,章邯杀不了他,刘邦杀不了他,天下的英雄豪杰加在一块儿都杀不了他!要杀这样一个仅恃勇力便能击服天下的悍将,只能使阴招,只能从十面八方把他围得死死的,让他首尾不能相顾、让他勇力无从倚凭……当夜韩信就开小差逃了,马僮儿居然被他灌了迷魂汤,跟着一块儿跑了。
胡琴老。
我是一个戏子。梨园行当里,不欢喜说一把胡琴的声音高亢、低昂之类的,我们欢喜说那把胡琴“老”,和人不一样,胡琴是越老越有劲力的。
师傅快和戏班子里的头牌胡琴一样老了。唱了一辈子的戏,他最拿手的是唱大花脸。我们的班台叫“九里班”,据说曾在家乡走村串镇,一气行唱了整整九里远的街市,传为一时美谈,因此得名。我是跑龙套的,兼学了些武生的行头。戏台上少有女子,连不少旦角都是由男戏子装扮,像我这样女子来学武生更是闻所未闻。若不是戏班没落,只怕永远不会收我这样的徒弟。我每上戏台必演龙套,更多时候是蹲在台下看着。
“九里班”不景气了,整个梨园现在都不景气。有些门面的大戏班都抱团求活,小班子则被裁撤兼并。我们班子属于不大不小的那一类,勉强挤进了大戏院,其他厚实的班子嫌“九里班”这个名头不吉利,应了“项羽受围九里山”的谶,是个九死一生的相,所以把我们排到最末一位。
吃不饱饭,戏院里每天都有人走。“九里班”最早走的是唱小花脸的“小顶针”,他食量最大,那天像顶针似的腆了肚子,挂着演惯了丑角的笑脸对我们说,家里做生意发了财,招他回去做少掌柜,就不在班子里占我们的食份了,卷了铺盖就去辞师傅。后来有人看到他在三条街外要饭,被无赖打断了腿。
后来大院主说不能这么着,各个班子一合计,决定把家底都豁出来,联台唱一场大戏,唱得好的留,挣不着看官青眼的就走。那天师傅气坏了,大嗓门震得整个戏院都在落灰,因为几个大戏班子串通好了,连个上联台的机会都不打算给我们,他们是铁了心想拆散九里班,把有能耐的几个老戏骨分给各家,小生小丑小龙套尽赶到街上去步小顶针的后尘。
师傅差点把台都掀了,大戏班的班主们好歹从牙缝里松开条隙儿来,准许师傅一人上台唱楚霸王。再吵下去,师傅的嗓子怕是要废,戏子多是糙实命苦人,唯有嗓门金贵。他也老了,争不过那些壮年气盛的班主。大师兄是班里唱武生的台柱,站出来与他们打赌,大师兄是以一气连翻十八个空心跟头闻名的,便约下赌来,翻一套“十八连”,就给咱九里班挣一个上“大联台”的名额。隔壁“金枝班”的班主站出来说,十八连没甚好耍子,天罡三十六,你敢连翻三十六个跟头,便让给你们一个角儿;天下三百六十行,翻够三百六,凭你们演一出十人十的大戏。
我们都看出大师兄是憋着一口气拼命去了,大院里每班出一把老胡琴,给他伴了一段倍二长的“打子调”。他穿了戏台上孙大圣的黄布打衣,腰杆骨像竹杆那样抻弹,每翻一次,我就听到师傅的咳嗽加重一声。师傅咳到第二十四下就已经咳不动了,大师兄翻到最高处时,像挨了铅沙的死鸭子那样砸下来。胡琴全停了,围上去的师兄们都说,大师兄最后老在念叨“腰里响”。大师兄被盖了一块桌布抬出去,金枝班的班主离场时,凑在师傅旁边咬耳朵说了一句,“大马倌。不能再多了。”
大马倌,武生角,《霸王别姬》那台戏里陪在项王身边的亲信。大师兄那套没翻完的“三十六连”,就给我们挣来一个小角儿。
师傅铁钳一样的手锁住他,说,还要虞姬!大马倌儿这个角儿,是我大徒弟连翻二十四跟头挣来的,你们逼死了他,总该另有补偿。
金枝班班主点头的时候,我听到二师兄在戏台后面哭。二师兄是唱虞姬的,大师兄拼了命给他挣来这个角儿。
戈相拔。
连霸王在内,二十八骑分为四队,向东西南北分冲下去。汉军摆了个围山的八卦阵势,本应由他们主将据着发号施令的“中宫位”却在我们手上,他们的大军麾不起来,我们二十八兵拟形作冲澜霸势,从高高的九里山巅压下去。
这把戈太重了!我们实在落魄,连战阵长枪都配不满人手一支,项王手里攥着的,是他分派韩信去做“持戟之士”时所持的那支大铁戟,我手里也是一支用于仪仗耀武的长戈。这先秦时代的老家当,是在车战中用来勾啄步兵的,对于骑兵来说太长笨了,我的胳臂肘老往横出铁枝的那个方向偏。可汉军骑将已经冲在眼前了,我看到他身边的大旗上写着一个“杨”字,挥着佩剑迎了过来。这样是拼不过的,戈虽长,重量全在头上,对面若是有本领的,只消看准时机往戈头上轻击一剑,整个长杆便会吃不住重、失衡下倾,把“中门”全卖出来。我完全是无意识地把长戈往回收,从握戈尾改作握中段,牺牲了杀伤长度来保证持势稳定,收到一半时我听到背后戈尾撞到别人胸甲上的声音,不知是哪个倒霉同袍,跟得太紧被我误撞下马去了。
持稳了长兵,正待交锋,对面那柄佩剑突然缩了回去。我疑心有诈,却见那员汉军骑将……竟然在最后一刻失去勇气,拨马跑了!杨字大旗被同袍们剁倒,我从绣金蝥弧上看到那员逃将的名字是“杨喜”。
杨喜人马俱惊,辟易数里。二十七死士只折其二,我没敢告诉别人,这两人损伤里有我一半出力。
大王复聚我等,高傲地问我们“何如”时,看我们的眼神就像看着二十五柄形制完全相同的兵器。杨喜不知道吓跑他的楚兵是个什么人,甚至被我害死的那个同袍也很可能不知道是我干的好事。我仍是一个没声没形的卒子。
胡琴老。
离上联台还有不到五天,当夜我们嗅到老乌叼了一缕香跑回班子里来,背后跟着脚步声和骂骂咧咧。老乌是二师兄从小养大的黑狗,和我们一样挨饿。我们被吠声和追打声惊出来的时候,老乌已经被金枝班的人打断了后腿,呜呜着仍死咬了那样猎获,却是一大球烤芋头。狗是不吃芋头的,它竟在给我们找食儿。
金枝班的人把烤到半熟的芋头夺回去洗了半夜。我们把活不成的老乌分吃了,如果我们不吃,金枝班的人就会有理由把它抢去打牙祭。烤好肉的时候大家都在哭,师傅用平日练功训徒时的枣木棍儿敲我们,死令着大家一人一口吃下去,要我们吃饱了好挣戏份、上联台。
当夜只有二师兄不在场。第二天他的嗓子哑了,谁都不知道他躲在哪儿哭了一夜。上联台,唱虞姬,唱大师兄用命换来的虞姬,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在睡梦中听着二师兄整夜整夜地吊嗓子,想把哑了的嗓门吊回来,沙哑的声音缥缈有如缺月疏桐下独来独往的孤鸿影。终于有一夜,我在半睡半醒中听到某种类似胡琴崩弦的声音,后半夜便安稳了下来。
那夜过后,二师兄真的哑了。不是嘶哑的哑,是哑巴的哑。
戈相拔。
乌江水怒涌起来,打在我脸上,浊浊的。二十七死士只剩我一个,我也说不上这算是霉运延续到了生命最后一刻,还是应该算作埋没一生之后的些小幸运补偿。我听着霸王向那舟上的乌江亭长诉说不肯过江东的原因,声声苍凉应和着一江寒水。我没有再市侩气地在心里责备他“何必矫情”,我告诉自己,面前这个人是霸王,胜得败不得的霸王。对于刘邦那样的无赖来说,抛家弃子狼狈奔逃多少次都无所谓,我见过他那个被抓俘过的婆姨,一个完全不可爱的刻薄女人,便是死了也没多少人怜惜;可他是霸王,伴在他身边的是红颜一逝能教天下倾心的虞美人,肩上担着的是一次偷生便能了断血性子弟们对勇武向往的英雄豪气,他应该不肯过江东的,肯过去的便不是霸王了。
霸王把心爱的乌骓马推上小舟,请亭长“放它去”时,我也没有跳出来,央求大王也“放我去”。大王是那样的英雄,不渡江便是霸王,渡了江便蜕作枭雄;我不一样,不管渡不渡江,我都是个无名的卒子。
离上联台只剩一天了,师傅让我去演大马倌。
我拼命翻着二师兄留下来的那本、已经翻烂了的《史记》残册,想从中找到关于项王身边无名小卒的只言片语。师傅以前跟我说过,要想演活一个角儿,必须把自己当成他,不了解“大马倌”这样的无名小卒,我是永远没办法把自己当成他的。
可是我不识字。
我到学馆街去,找到了教书先生和学生哥儿们常去的那家茶馆。找到一个看上去很岸然的老夫子,求他教我念那段《霸王本纪》。老夫子斜睨了我很久,然后教我打热水来作学费,他要温酒喝。
正是泼出水去洒成冰的时令,只有两条街外的澡堂子里才有那样滚的热水。我求了澡堂门人半晌,打得的一盆滚水倒是半路就已经凉去了八分。快到茶馆门口时我滑了一跤,从摔倒时的歪斜角度里,正好看到街旮旯的雪堆中有一张几乎看不出形的人脸来。
那是小顶针的脸。
在我的面皮被冻牢之前,有个瘦得跟骷髅样的学生哥儿从茶馆里站起来,从看笑话的老夫子桌角抄过我那几页残册,把我拎进馆去烘火。问候的话,介绍的话,一句都没有,他一开口就直接给我念“项王军壁垓下”,只有用白话文向我解释那些晦涩言辞的意思时,才显出他是一个当代的活物。
听到“乃有二十八骑”那句话,并反复确认那说的确实是项王身边剩有二十八名骑马的卒子,不是说项王像戏台上的老将军那样背插二十八杆大旗的时候,我知道自己找到想要的记述了。我从没看过史书,但不知为什么,我总是固执地觉得,霸王英雄末路的时候,他的身边总该有些无名的亲信跟到最后一刻,而且总该有什么人把那些连名字都没有的卒子记下来。
回班里已经是深夜了,我发现师傅闷在棉被里,咳得天昏地暗。被发现后他无奈地告诉我,有好几天了,“肺里长了东西”,吃药也快压不住了。
上联台了。
大戏院里已经很久没这么热闹了,市井票友、富绅名流,闹哄哄地挤满了一堂,甚至还来了不少洋人,扛了衣箱那样大的影机架在二楼观台上,要把大联台从头到尾“影”下来。
金枝班武生们扮的项伯、钟离昧等角儿,站在帐下言来语往地争论着要不要出兵。我在台下,看到项王在一众谋臣武将的簇拥下坐在帅位,大花脸之后却是无比深重的孤独。对于师傅来说,帐下围着的已不是他的“谋臣武将”了。
“倡议会诸侯,先将无道收。人心咸背楚,天意属炎刘。指日亡垓下~临时丧沛楼,剑光生烈焰,聝斩、项!王!头!哇呀呀呀……”师傅声若洪钟地读着汉军下来的战书,在上台之前,我看到他把鹌鹑蛋那么大的通宣理肺丸全吞了下去。他开始打“哇呀”的时候,我在台下听出了咳嗽似的颤音,几乎要摔倒,这出戏要砸!可身边的别班角儿,台下的看官,仍是一张张兴致勃勃的脸,我这才意识道,那颤音原来轻微得听不出来,师傅在竭力压着咳,只是因为我事先知道内情,所以才神经过敏。
大马倌的戏很简单,除了“狂风折断大纛旗”等少得可怜的几句词,多是跟在楚霸王身边游走,像是一袭隔空拴在霸王背后的黑色披风,很少引来特别的目光。偶有看官向我投来急匆匆的一瞥,那眼神也像是赞赏一样无足轻重的配饰,就像欣赏旗色的斑斓和戏服的华丽,而不是把“大马倌”也当作一个唱念坐打的角儿来对待。
戏过半场时,师傅的声音已经很有些波澜了,他不得不靠着发声技巧,把偶尔露出的咳音遮掩在高声之下。他苍凉地唱着“虞兮虞兮奈若何”,面前却是金枝班旦角演的虞姬,我从他的每一声唱腔里听出二师兄的孤影,虞兮虞兮奈若何!那位陌生的虞姬接唱时,我竭力想像着二师兄清亮的嗓音,“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渡乌江了,唱着“打渔啊”的乌江亭长,从师傅手里把那支马鞭接过去,这就象征着那匹戏台上并不存在的乌骓马,已经被牵上小舟了。后台老胡琴拉出一阵苍凉高萧的长腔,比拟着乌骓马的哀嘶。亭长把马鞭照台角一丢,“大王,乌骓它,它它它……投~江~了!”
师傅的喉咙割扯着痛呼道,“乌~骓~呀!!!”那一刻,老乌的身影像是追着那飞落的马鞭跳过去。
“杀!”红衣,两列各四人,八袭红衣,可在戏台上,那便是汉军的百万雄兵了。大马倌的戏到这儿就该结束了,只需向前一迎,躲着虚戳的蜡枪一倒,接下来是师傅把剑向颈中一横,谢幕皆休。没有更多唱词需要师傅忍着病痛去嘶号了,九里班将完成在大联台上的完美表演。可,九里班真的还会留下来了吗?一个武生和小花脸已死、花旦已哑、大花脸病入肺叶、只剩一个永远不被人看到的龙套的九里班?
昨天在“骷髅学生”抑扬顿错的诵念之中,我总以为是那本残册缺了一页。我无数次地问他,还有一点儿吧,总该还有一点儿吧?关于那二十七个无名的死士,关于他们是生是死、怎么生、怎么死。可“骷髅”无比肯定地告诉我,他通读过《霸王本纪》,没有了,真的没有了,史家是惜墨如金的,那二十七个无名卒子是历史上的配角,没人会在他们身上再赏赐更多的笔墨。我心里一直缺着一角,看着那些刚出过场便永远消失了的卒子,就好像看着夜色中一尊极漂亮的瓷器,生生地被黑暗隐去了一半,教人猜不出那些美妙的弧度是怎么延伸到终点的。
我立在师傅身边,看着那些金枝班的红衣龙套火一样涌了上来,一件件红衣上写着“金枝”的牌号,他们要把师傅吞没在一片“金枝”的浪潮之中。这是谢幕之前的短暂低潮,看官们对已经烂熟于心而又不甚重要的桥段不太着意,台下有磕瓜子的声音,倒茶的声音,且有剥糖纸和捋猫毛的声音。乌江水在涌,那真是百万雄兵,胡琴小鼓像金鼓军号一样轰轰潮潮!他们涌过来,他们要杀霸王,我的师傅,我的项王……
那一跳吓坏了所有人,包括我自己。我不知道原本应该就势倒下的自己,为什么会突然纵跃到八名龙套的队列中间去,我看到金枝班的龙套们眼中全闪着惊讶、忿恨混合的神色,三百六十行,行行有规矩,梨园的规矩尤其严格,临场改戏是犯大忌,是要被打到半死的!我害怕极了,我的心像大师兄那样翻跳,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只好抱紧半空中由大师兄留在这座戏台上的残影,像他那样连翻着,迎向龙套们的蜡枪头。我终于知道,被历史长夜遮去的那些未完弧度究竟是什么样了,史官不需要写下它,就像瓷器的轮廓一样,它是必然要延伸到那个方向的情理之事——那二十七位死士,会翼护在霸王身边直到战死!
戈相拨。
我看到了很多旗号。“韩”字旗,他用“兵权谋”杀死那个杀不死的“兵形势”了;“吕”字旗,旗下居然是马僮儿!看来现在他有了像模像样的名姓,唤作“吕马童”了,不知“吕”是他的本姓,还是投靠沛公后得到的赐姓。“杨”字旗……呵,那胆小的杨喜居然也有脸围过来吗?
兵刃,很多很多的兵刃,木的,铁的,箭杆,断枪……从不同角度卡在我的盔甲和躯干上,某种像烈火和夏花一样的炽热液状物,乌江水般从每一个窟窿眼里涌流出来。麻了,不很痛,只是累,我想平顺地躺下,可从每个方向倒下,地面都会碰到捅在身上的兵刃,只好作罢。
西楚霸王,只剩他一个了,他的声音在背后响着:“若非吾故人吕马童乎?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
我看不见项王,只看见无数杆赤红的大旗,野火一样烧了上来,那个让他们害怕的身躯终于倒下了。像是突然获得了项王的伟力一般,我拄着断戈,向迎面的赤潮立起栗球一样的残躯。
你们看不到吗?霸王要与虞美人共伏一剑,谁允许你们搅扰他的自刎!?
你们没听见吗?霸王有旨,要把自己的脑袋赠给老部下吕马童,你们算什么东西,也敢来抢他的遗体?兀那杨喜,胆小如鼠的人,你也敢杂进来分一杯羹!?
看到无数双炽红的眼睛,突然聚焦到我这边,凝烧成一团纵冲天云的熊熊大火,我难以置信地突然意识到,做到了,这一刻,我是战场上燃烧着火光的中心,霸王死后的一刻,死士短暂地成为了主角!
更多兵刃迎面丛刺过来,扑楚扑楚的闷响,好黑啊……
胡琴老。
我听到看官们像着火一样纷纷从座位上站起来,打破经验的突然变戏吓坏了所有人;我感受到师傅灼灼的目光烘在背后;甚至那些一窍不通、只是凑热闹的洋佬,也纷纷把影机灯光对准了这边,把我晃得一片眼花。我感受到灯光的热度,我像扫帚星一样发着光。
终于,八杆蜡枪已经交杂成我完全找不到纵跃空间的密度了,我结束了那可怕的连翻,重重地仰面摔在台上。我没数清自己翻了多少个跟头,戏院里是死一样的寂静。这是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我似乎暂时抢了师傅的戏、成了戏台上闪着光的主角。
恍惚间,某种东西被撕开来了,我不知道那是某件戏袍、是整个大戏院的屋顶,还是别的什么。
是师傅的嗓子。他正在用一种足够将声带撕裂成漫天雄腔的决死气力,荡远千山外地悲号道:“哎!!!八——千——子——弟!”
那样悠,那样远,固然是为了唱腔的悲凉,可也是在给临场编词延俄时间。我的脸卡在仰摔的那个位置,正对着师傅。在我颠翻的视野里,他倒悬于天地间,“三片瓦”脸上,是一对铜铃样暴睁的圆眼,在凝看着已经出鞘的蜡剑,剑光中,我看到老乌的脸,小顶针的脸,二师兄和大师兄的脸,顺着锋尖氤氲成戏院天顶上一团轻袅的雾……
已经懵了的金枝班龙套们,只得硬着头皮向项王围去,他们不知道这出戏该如何收场了。我用十指抠着戏台地板,师傅,不要唱了,不要唱了!你会把肺叶都咳出来啊!
像是年轻到了领着戏班一口气唱足九里路的那把年岁,师傅的唱腔行云一样畅快起来,他的战袍和宝剑在无数红影中转寰翻飞,霸王的悲歌在乌江水里涌逝。“八千子~弟俱散尽,乌江有~渡~孤不行!愧对江东众父老……”
他已经踏至我看不到的台中央去了,绝幕词像宝剑一样中劈着戏院之外的天际。“天亡我~~~楚!恨——无——垠!”
大幕沉重地落下,遮挡住戏台上的一切。幕布那边,轰腾起暴风雨炸雷也似的喝彩。在那响震房梁的欢呼声中,霸王的身躯沉沉倒了下去。
戈相拨,西楚霸王在二十五名死士的环围下死去,汉将王翳得到了那颗震啸天下的项王头,争得了金千斤、邑万家的厚赏。吕马童心有不甘地与另外三人分解了四肢并各得封侯,其中包括被封为赤泉侯的杨喜。楚汉争霸的车轮在那一年戛然而止,享国四百零七载的大汉王朝迎来了她的元年。而“天要亡我,非战之罪”的刚愎怨言,被后世承认下来、作为了西楚霸王的铭记。
胡琴老,完成了大联台的“九里班”,因为台柱尽散而未能保留下来。大马倌翼护在末路霸王身边的武打,项王自刎前的唱词,成为了《霸王别姬》这台戏里全新的定式而流传下来。
几乎没有人记得,一个无名卒子,一个无名戏子,在属于他们各自的短暂一刻里,分别成为了疆场和戏台上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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