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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秀

我拍了拍脑门,想着我思考这么多干什么?于是打定了主意,决意回去找到白马的墓,然后一头碰死在它碑前了事。
“婆婆准许你走了吗?”
先前确实看到有人坐在月下沙丘上**,但我真的没想到会是圣姑。我颇有些无计可施的绝望,仰头告诉她我打不过你,请你放我走吧。
“你坐下······”夜空下,风声乍响,圣姑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沙漠里依旧听来清清楚楚,“听婆婆把这曲吹完,之后天南海北任你去往,婆婆再不阻拦。”我当然知道音乐可以舒缓人的心灵,但我此刻心已彻底凉透,自认为再好的音乐也打动不了我,何必浪费力气?
圣姑不依,坚持说听完这曲再行动也不迟,毕竟······白马的死,她也有份。
我稍稍放缓了语气,说我已经没有在怪过你了,只怨我自己无能、任性。
圣姑不再说话,把那洞箫举到帷帽下,继续吹出一串串恬静、秀雅,但丝毫不被沙漠夜风掩盖的乐章。
曲终,圣姑轻言问我有没有好受一点?并说这《清心普散咒》用七弦琴弹奏会更有效果,但是眼下出门在外,只有随身的洞箫,一切都有些折扣。已经很好很好了,我却有些词穷地想不到什么美好的词句,只好简单地说这简直比草原上的天铃鸟的歌声还要美妙······
天铃鸟······苏普常捉它们玩,有一次被我看到,我拿妈妈留下的玉镯子跟他换,并叫他以后也别再捉了,它们多可怜啊。而那只镯子——“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早就打碎了,不见了。”
“怎么又哭了?”从圣姑的视角上看,我这会应该是像个小孩子一样,跪在地上抱着手臂哭个不停,“婆婆不是答应过你,给你寻一个安身的地方吗?”
我挥着手,从地方抓了把沙子扔向了她,说我不要,我不要!就算那一切都是很好很好的,我也不会喜欢的!圣姑的脾气也上来了,她站了起来,说来真奇怪,她看上去也是身形瘦弱,站在月下却给人不敢忤逆的气势,“你再说这种类似的话,婆婆就要打你了!”说完后一步跳下沙丘,轻盈地落在我身后,大漠的风吹拂着她的衣带,洞箫被她五根细细的手指拨转不停,看得我眼花缭乱。
“圣姑······”我本来有好多的话想说,临到嘴前却又一时语塞,最后无话可说。
“你才多大啊?还住在这偏远的沙漠里,中原风光岂是你能想象的?谈什么‘偏不喜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个看破世事的得道高僧。”我知道我向来是说不过这位伶牙俐齿的圣姑的,干脆闭了嘴不予反驳,圣姑说了两句见我毫无反应,顿觉无趣,便换了个话题,问我的功夫师从何处?为何学流星锤这种旁门左道的武功?
我生气又颇有些炫耀地说我师父可是大名鼎鼎的“一指震江南”,他武功高强,你不见到他可想象不出。
圣姑这次就不是笑了半声了,而是如银铃一般呵呵呵呵地笑了好久,就好像我刚才说了个多好笑的笑话。而且即便她明明戴着帷帽,也专门拿了之手,伸进去遮着我根本看不见的嘴。“你是说华辉那个小贼?犯了几起案子后便自封什么‘一指震江南’,不过是个井底之蛙罢啦。”
我几步上前,从圣姑腰上拔出了她的长剑,指着她说不许侮辱我的师父。
······这也太顺利了吧?做出这一套动作以后我自己反倒吃惊不已,圣姑的武功绝对高于我,为何不阻止我的动作?还有现在她这一副淡定自若,还背着手的做派又是想干什么?
“你很敬重你的师父吗?”我说这是当然的,虽然他不是一个好人,但他待我还是很好很好的,“李文秀,婆婆从七岁那年开始,就不再用‘好人’和‘坏人’来区别世人了。”
我放下剑来倒提着,表示得罪了,请圣姑恕罪。她也不急于拿回自己的剑,反倒是叫我好好听她说话。我真的很想告诉她,我不想听,可她越说我反倒越同情起她了——原来圣姑和我一样,也是从小就没了爹爹妈妈。“······可是我知道,我爹爹并没有死,他一定在某个地方,等着我去找他。”
“而我就不同了”,我悲怆地接过话道:“我亲眼看见了爹爹妈妈的尸身。”
相对无话地吹了很久的风,我才想起来问为何圣姑突然对我说这些?“婆婆早就说了,你是个很纯粹的人。婆婆喜欢你。”
我也笑了,笑得从未有过地开怀畅快,我张着双臂原地转着圈圈,圣姑的长剑在我手上快速地割开夜风,发出骇人的鸣声。我发现圣姑好几次想走上来,却又被旋转的长剑逼退回去,“李文秀!”我停了下来,被她轻柔地拿住手腕,夺下了剑去,“婆婆疼你。”
我反身抱住了她,那一瞬间还听到她短短地讶异了一声,似乎感到非常意外。回到马车上,隔着这张桌子,直说到第二天太阳升起。从八岁那年,双亲遭人追杀惨死大漠,是白马载着我跑到了哈萨克族铁延部开始说起,到我与苏普结识,最后因为他的父亲苏鲁克不喜欢汉人而轻易地将他推给了阿曼······一直到在高昌迷宫,患难真情下,苏普与阿曼的感情更加牢固······
奶奶坐在那里默默地听,有时候说到关键处,或哽咽,或流涕,或大喘息,都是她给我倒水,或者绕到我身后,给我拍背,“······他不愿意,我能怎么做呢?难道要我勉强他吗?”明明已经说完了,可我还是把那段在高昌迷宫外着男装时与苏普的问答又翻了出来。
其实我已经躲着他好久好久了,以至于我随口一说“(李文秀)她早死了好几年啦。”苏普就轻信了。
我又说道:“如果那小姑娘很是想念你,日日夜夜的盼望你去陪她,因此坟上真的裂开了一条大缝,你肯跳进坟去,永远陪她么?”
苏普道:“不。那个小姑娘只是我小时的好朋友。这一生一世,我是要陪阿曼的。”
“是梁祝的故事吗?”奶奶道,我不知道什么梁祝的故事,我就记得这是我小时候妈妈讲给我听的,而我没记住人名,只简略地记住了这是“蝴蝶的故事”。我已经是第三次告诉奶奶了,那话我本来不想问的,而且我心里早已知道了答案会是什么,可我就是忍不住要问,我一定要他亲口告诉我······然后给自己徒增伤悲。
说完后感觉一切都过去了,我没有告诉奶奶为什么我会对她说这么多:
我的妈妈上官虹,被称作“金银小剑三娘子”,你拿着双剑的样子,很像她。
我迷迷糊糊睡下没多久,就听见绿竹翁来请示是否开拔,接着是奶奶让他小点声音,阿秀她才睡下——咳,传令下去,昨天大家辛苦了,多休息一个时辰,吃饱喝足,喂好马匹再行开拔。
这一觉真的很长,梦里一切也是应有尽有:回到中原,奶奶摘下了帷帽,是那么慈祥、和蔼,我跟在她身边照料她,服侍她。奶奶的庄子里什么都有,杨柳、桃花、燕子、金鱼······活着还是挺好挺好的,我也······似乎说不上不喜欢了吧?
“奶奶?”我缩了缩身子,因我斜靠在门口,门帘被风一吹,便在我脸上划来划去,酥痒不止。我见奶奶不在车厢里,便出言呼唤。
“······请圣姑恕罪。”听起来是绿竹翁,奶奶正在质问他什么时候学会偷听她和别人谈话了?“属下是担心圣姑与人交浅言深,泄了机密。”
我挠了挠头,绿竹翁和我师父在某种程度上该合得来,毕竟我师父信奉的是:“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早达笑弹冠。”
奶奶的帷帽还放在桌上,而我好奇想见见奶奶的真容,便悄悄从车窗里探头一望。我根本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哪有什么奶奶?显然是个容貌秀丽,甚至可能比我还小几岁的女孩子罢了!脸上的肌肤白地如雪,偏又隐隐透出一层晕红,“我这会心情好,不和你计较。”说罢便轻快地回到车上,掀开门帘,正要轻手轻脚地从我身上跨进车里,“······阿秀?”
我看着她,连着说了十句“为什么呀?”
“什么为什么?”我缩着身子,在车厢里角落里抱成了一团,而奶奶——不,女子正好在我腾出的位子上也抱着膝盖坐下,居然有些怯怯地问道。当被我问道你为什么也要骗我的时候,女子咬着嘴唇说明明是我自己最初一厢情愿地喊她老奶奶的······
简简单单地一句话,就又让我在她面前哑口无言。
“呵呵呵,呵呵呵,”女子拿她几根冰凉的手指轻轻晃了晃我的肩膀,要我不要这样,她害怕。听她这样说,我已经完全不知该怎么办了,只好整个人成团抱得更紧,好像这样就能保护好自己,让任何人都不能再伤害到我似得,“你多厉害啊,是日月神教的圣姑,武功高强,有这么多人爱戴你,愿意追随你,甚至为你丧命。而我呢——”
她试图从我这个“团”里掰出我一只手来,“但我们是一样的人不是吗?都是没爹妈的可怜孩子不是吗?阿秀。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吗?”我告诉她我不想听,让我好好静一静。可这女子不如我所愿,即使我已经做出了很明白的动作:拿双手堵着耳朵。但其实没用,我还是听得见,女子说了很多古国的名字,我都不知道,也没有听说过,“只是一个消息而已,说我爹爹可能在那里······可我怎么可能不去验证呢?这么多年来因为这种消息,我几乎踏遍了中原、岭南、巴蜀、关外,现在连西域都去过了。”如果不是女子笑中带泪的眼睛,还真会让人以为她是在炫耀自己的经历。
我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而且更甚一步,我觉得她比我更可怜:比起知道一切已成定局,还是希望每次都被无情地揉碎在眼前更加悲惨。
“奶——姑娘——”
“什么‘婆婆’‘奶奶’‘姑娘’的,我有名字的!”也不等我重新问过,立刻告诉我道:
“我姓任,叫盈盈。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盈盈;是‘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的盈盈;是‘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的盈盈!”我见她说地隆重,虽然知道很煞风景,却也只能实话实说地表示你说的这些诗词我都没读过,我只会背——
“鹅,鹅,鹅,
曲项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
红掌拨清波。”
任盈盈捂着嘴,两个小腮帮鼓鼓地憋笑,如此娇羞又天真烂漫,哪像是先前那个干脆利落地杀死强盗的一教圣姑?“这诗我三岁就会背了,你还会什么?”即便已经原谅了她,我也因为被如此小看而心里有气,搜肠刮肚,从小时候那些早已抛了荒的文墨中找出首最难的:
当初为了背这首爹爹最爱的诗,可害我受了不少苦——爹爹因为我畏惧,不肯去读,气得够呛,但他自我记事起就连重话也不曾对我说一句,只要脸上少了一丝笑容,少了一些爱抚,那便是痛苦的惩罚了。
任盈盈欢快地催促我还会什么?她身子前倾下,整个人都蹲了起来,我看着她的笑容,心说你居然能笑得出来。我因为又想到爹爹妈妈,便习惯性地拿手去拭泪,却摸了个空,“我这次没哭吗?”我看着干干的食指,在心里想到。
那就背这首吧: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我刚背出第一句,任盈盈就笑着道原来是李白的《侠客行》啊,随着我背的句子增多,任盈盈的表情也随之古怪起来。直到我背完才告诉我,除了前四句以外,后面仅仅六句我背错了十余处,其中三句的顺序被互相颠倒,还有一句一听就知道是我现场胡诌出来的,而且还掉了最后两句: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我并没有像她以为的那样,被“残忍”地揭穿后就生气了,而是沉浸在她的声音里。为什么从任盈盈的嘴里出来,这些中原的枯燥又乏味的话可以变得这么好听?就像音乐一样。
“白马李三,我听说过,武功不怎么样,所以说这‘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和他完全不沾边。不过看那匹白马,也能想象的到,这位在江南一带有些小名望的侠盗,还是该有那么点‘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的感觉吧······”任盈盈再后面说的话,我没有细听,因为听到她说我爹爹,白马李三是“盗”以后,我就得用全身心的精力压制打断她说话的念头了。
接下来,任盈盈一直在跟我解释“侠”与“盗”是可以并存的:白马李三是“盗”,这是世人皆知的事实。但江湖上无论是押镖的,还是走马的,提到他都无不竖起大拇指,说他是个侠客,从不欺善霸良。
“我自是说不过你。”我嘴上如此说,心里却稍微好受了些。
又说笑了两句话,绿竹翁又来请示中午的指令。即使隔着门帘,任盈盈还是起身回到她的那堆软垫子上正襟危坐,表情严肃,仿佛上一秒正和我说笑的女子是另一个人,而且眼下声音之中包含着杀伐,她十分自然地就变回了那个可怕的一教圣姑。
我看着她这老练的样子,不由得想这么些年,她难道一直是这样吗?先是有些多管闲事般地心疼,明明我自己已经彻底无亲无故了;再是佩服,她居然还能这样坚强地把一切都井井有条得处理;最后是惭愧,先前谈话时问过,她确实还比我小两岁呢。
“怎么了?好像我是个怪物一样。”等做完部署,绿竹翁该走远了。任盈盈又坐在那缩着脖子羞赧地说道,此刻的她又像是一个娇滴滴的花儿。
“阿盈······”我本想问问哪个任盈盈才是真正的任盈盈?是那个心狠手辣,对于杀人这种事情都毫不顾忌的任盈盈。还是这个会莫名其妙为一点小事就害羞的任盈盈。结果我刚喊了她一句,她就不情不愿地抱双手抱着头说她不要叫她“阿盈”,听上去太傻了,并且近乎于命令地要我以后要不就直接喊她的名字吧。
我冲她笑了笑,开始没事就给自己找事做,总之让自己动起来以摆脱尴尬。比如说收拾先前被我乱丢乱抛的书本。任盈盈始终在我耳边唠唠叨叨,一会说这《史记》是一套,不要和别的书弄混了,一会又说她可是把书都分类了的,阿秀你不能因为这两本书大小一样就放在一起啊,这明明一个是道经,一个是乐谱。
一没忍住,我抄起手边一本——也不管它是什么了,就直接丢了过去,被任盈盈麻利地接住,说这本可是宋代的绝版,把我卖了都赔不起哦。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虽说我很确定,这本书一样被她丢过,和其他书并无二致。
与其说是收拾书本,还不如是任盈盈变着法取笑我呢。
“我怎么就这么失态呢?”我不管她说什么,硬着头皮把所有的书一本一本的归置好。任盈盈见我不理她,又自顾自地说了两次后便也失了兴致,一个人靠在软垫上按着头反省自己真是失态了,“和阿秀待在一起,真是不用设防呢。”
其实听她这样说,我倒真没有多么感动,反而想的是:“那是因为你知道我不可能打得过你吧?我们才认识了几天?”
中午吃饭的时候,任盈盈胃口大开。本来我还想继续执行“任务”,结果被她勒令把筷子放下,吃你的馕去·······我啃起了上次被她咬了两口就弃了的包着羊肉的馕,没两下整个车厢里都弥漫着羊肉的膻腥味。我吃习惯了倒没什么,任盈盈在一旁简直痛苦不堪。于是我冲她笑了笑,抱着那馕自行下车还不够,更是躲得远远地,到了一个沙丘后面,盘腿坐下慢慢吃够了才再把它重新包地严严实实地,回到车上塞进行囊里。
任盈盈颇有些凶巴巴地要我不许张嘴和她说话。
我早知道会这样,所以也不觉得有什么,拿手在桌上空着写了句:“我知道。”就自觉到了我先前坐着的靠车门的角落。
过了不久。
“诶,坐在那里有风了,而且门帘不停地撩啊撩啊的,你不烦闷?”我举着双手摇了摇,说你真的是很好很好,我——她坐起来了一点点,扬起一只纤纤细手作势要打我——也说不上不喜欢了吧?“哼,这还差不多。”任盈盈清了清嗓子,在有些狭小的车厢里伸了个懒腰,便侧躺了下来,叫我去通知绿竹翁半个时辰后开拔,省的他来打扰。
绿竹翁对于我来传话感到吃惊,问我圣姑还对我说什么了,我随口就是“阿盈——哦不,盈盈就说半个时辰后开拔。”
我见他只是吃惊地大张着嘴,什么也没说,也不明白他在吃惊什么,只好朝他微微一笑,转身回到车上坐下。
“瞧你这点出息,穷开心什么呢?”任盈盈枕着双臂看着我这边,开始规划回到中原后的一切都如何如何。首先她说她要给我再寻一匹白马来,要比原来那匹更好,接着说道要我和她一起住在绿竹巷,反正那里有空房间,又安静······当我知道绿竹巷在洛阳,并非在江南时,我刚说到那我就不打扰阿盈了——任盈盈立刻拧起了眉毛,坐起来向我爬了一步,说给我一个机会重新说一次。
“阿盈······盈盈,你又何必非要强求呢?”
“是啊,阿秀从不会勉强别人的。”任盈盈眯着眼睛笑道,不知为什么,同样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我却根本不相信这话的真实性,甚至都怀疑自己说这话是虚情假意了,“‘师父,你得不到心爱的人,就将她杀死。我得不到心爱的人,却不忍心让他给人杀了。’阿秀不会勉强别人,所以该不会让我因为接受你的决定而感到难过吧?”
我看着她这副样子,心里有些毛毛地,想向后躲,却发现无路可退,除非我能钻进车厢的墙壁里去。
任盈盈强调了很多次,从小就基本上没人拒绝过她,所以我如果胆敢拒绝她,后果可是很严重的哦——“有些东西······‘不’就是‘不’,就像我——”任盈盈听到这里就已经瞪大了眼睛,“你别生气,那我就再留一阵子陪着你吧?”
见我同意留下来,她反倒耍起了脾气,哼出一句谁要你陪了,便缩回去翻身朝里睡了起来。
我撇了撇嘴,告诉自己既然大她两岁,就拿出个姐姐的样子来吧。宽容妹妹的小脾气,也是姐姐该做的呢——若是早点有个伴儿该多好?我看着任盈盈的皓腕雪颈,想到自己总是一身尘土,还有牛羊马匹身上的味道,不免自惭形秽,难为盈盈和我待在一起这么些天都不嫌弃。“好像还好啊?”我尽量不做出大动作地在车厢里到处嗅了嗅,还拉着袖子闻了闻身上——噫!昨天杀过强盗以后,长袍短袄上的血液都从红变紫,不仅怪难看的,还有股后知后觉现在越发觉的刺鼻气味,阿盈怎么也不提醒我一下?
我稍微提臀起身,解开腰带先除下长袍,然后是短袄······“你干什么?”任盈盈回头突然回头盯着我,而我刚好脱下短袄,只穿着一件单衣。她一副似笑非笑又脸红羞涩的古怪表情,让我说不出一句话来,“还不快换过去,难道要一直这样吗?”说罢便垂下长长的睫毛,盖上眼睛,继续哼哼着睡了。
“爹,这是阿秀,以后让她陪在我身边您看好吗?”
“不好吧?”我在心里想道,“阿盈你是那个日月神教的圣姑,那你的爹爹恐怕不是教主也是个掌管典籍的智者了。你本身也是文武双全,又长得漂亮······我什么都不是,文不成武不就······”
仿佛眼下我们就在面对面聊天一般,任盈盈说她可以教我,阿秀很聪明的。
我不管在心里想什么,任盈盈都用梦话宽慰我,说她有解决的办法。原来我还有这么多好处吗?在任盈盈口中,我也成了个漂亮、聪慧的女孩子,我都快要相信了她所谓的“那个苏普不喜欢你简直是愚蠢。”你别说了,我没有那么好啦!
第二天上午,我透过门帘隐隐看到了远处有块四四方方高耸的大石头,又走了很久到得跟前才发现这就是“玉门关”了——并不比大漠环境好多少嘛,依然是在荒漠之中。盈盈趁机教了我一首诗,叫做《凉州词》,是唐代王之涣所写,并要我结合此情此景,好好体会一下什么叫做“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我惨叫了一声,不过没有接着说我不想背,而是表示你千万别做太大的指望。盈盈不理会我的话,只是笑道:“等进了关中,阿秀你再看;过函谷关离开关中,进入中原,阿秀你再看。”
不得不承认,我已经开始对一切都很好很好的中原心向往之。
又过了几日,除了盈盈吩咐我去给绿竹翁传话以外,其余时间都被她“锁”在车上,我的右手也不再是握着流星锤的绳子或刀柄,而是毛笔,“撇、撇、诶,诶,诶,拉长点,拖到最底下。”盈盈把我已经写了一句话的纸抽走,揉了两下后车厢里便又多了个纸团,“阿秀,每次都因为‘羌’字写不出来,你不恨它我都要恨它了。”
我却不急,就像师父教我“星月争辉”时那样,还有“燕底飞踢”、“声东击西”······我慢慢地学,现在也都学会了。这些诗词肯定也是一样的,何况我师父也说过:“你一点也不笨,可说是聪明的很。”
“你笑什么?!”盈盈轻弯食指,在我头上敲了一下,“今天还不能写好,就不许吃饭。”我连连讨饶,说这个太让人难受了,要不改成只能吃一顿吧?“你这个饭桶!”被盈盈如此笑骂一顿,虽说不至于多伤心吧,但也总归不舒服,我重新写了一遍“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又一次卡在了“羌”字上,见盈盈伸手就要抽,我赶紧一下趴在桌上,压着纸不让她抽,说让我再仔细想想,并且讨价还价地说我都多少年没用过文房四宝了,你就不能宽松些?
不、能!
“阿盈。”盈盈挑了挑眉毛问我又打什么鬼主意?昨天就让我插科打诨把功课混过去了,今天可别想故技重施,“你会一直陪着我吗?”我把这些天一直压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
果然盈盈立刻涨红了脸,一副腼腆的神态,还欲盖弥彰地拿手挡在侧脸,不让我看她的窘况,“你说什么疯话!诗没学会几首,倒学会那些风流诗人调戏女子了吗!”
我趁机写下了终于想起来该怎么写的“羌”字,剩下的字都是小意思,我写完后马上交给盈盈看,对方看过后满意地说还不错,今日就放我下车去骑骑马吧。另外从明日开始,学习《古诗十九首》,先从“盈盈一水间”开始写。
想考我?我装模作样地让笔吃饱了墨,在纸上写下了:任盈盈。
她看过后叹了一大口气,然后给我立了新的规矩,在把字练到她觉得“能看了”之前,不许写她的名字。但是······让我不懂的是,她还是把那张写了她名字的纸拉起来轻轻吹了两口,便收了起来。看来这人心,我还有的学呢。
我下车后挑了匹比较看得顺眼的跟着队伍走的空马,先跟着它一起走,同时与它说话,等差不多了再跨上去,拉开缰就跑。整支队伍今天剩下的时间都在说:“从没见过这匹马跑过这么快。”
直到晚饭时候,我才回到队伍中,告别了那匹对我依依不舍的马,进了盈盈的车厢,一进去她就是一句,“阿秀,你的问题,我不能回答你。”我不懂盈盈为何突然这么说话,“但我其实很想告诉你说‘当然会的’。”
终于想起来了,她是在回答半天前“你会一直陪着我吗?”的问题。其实到了现在,我也在想,我这么问,难道真的是单纯地想拖延时间好让我想起来“羌”字该怎么写吗?爹爹妈妈也好,计爷爷也好,甚至师父也好,他们都待我很好很好,都是爱着我的,我也爱他们,可他们最后都离我而去了······
“只要,只要找到我爹爹,由他做主,一切都没有什么问题。”
这个答案是什么意思?其实在我看来这不就是没有回答嘛?
盈盈不欲多纠缠这个问题,问我觉得那匹马怎么样。我实话实说,寻常马匹之上,良驹之下,离千里马还差得远呢。没想到脾气倒这么差,非以为自己是没有遇到懂马之人被埋没了。她噗嗤一笑,说实在没有办法了,可以安排我去管马,绝对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下面几天过河西走廊,看着这些丰美的水田,还有如此繁盛的牛羊群,我心里想着要是哈萨克族铁延部也生活在这里多好?就不用每年到处迁徙了,而且可以少打多少仗?就为了抢夺那么些有限的水······过嘉峪关时,“这就是万里长城吗?”这得用多少块砖,要多少人日夜不停地工作多少天才能完成呢?
于是盈盈对我单方面的规定又增加了一条:有问题可以,不过只许在私下,没有第三个人在场的时候问。因为她不想陪我一起丢人。
过了嘉峪关,时隔十二年,我终于回到了中原的城镇中,盈盈专门花了半天时间,先是找了家客栈让我好好洗洗身子,并且毫不避讳地说她忍了我一路了。看着一大桶热水,我的第一反应是这够我和计爷爷用上好几个月了吧?但是坐进去以后又想起其实我小时候也很喜欢泡澡的,记得有一次拿着支拨浪鼓坐在浴桶里边泡边玩,等爹爹发觉我好像洗地太久时,才发现我在桶里睡着了,不仅受了风寒不说,还被爹爹追着说了好几个月:“当时我们秀儿泡地都肿了,像只小猪儿一样。”而妈妈则会替我报复爹爹,说你再胡说八道试试?
然后盈盈带我去买新的衣服,厚重的马靴被换成了轻盈的布靴,长袍短袄则由层层叠叠的漂亮丝绸取代,“瞧你,我昨天就教过你的吧?当时学地像模像样,这会又开始乱来。”她上来解开我的衣衫,将右襟覆在内,“咱们是汉人,应该这样穿‘右衽’才对。”
最后是些头饰,我表示不用这么麻烦了,我在大漠——我见盈盈鼓着腮扬起了眉作势又要发火,便赶紧住了嘴,说一切听阿盈安排就是了。最后她给我挑了两只簪子。
跟在盈盈身后走在街上,我浑不自在地甩着宽大的袖子,用这软底的靴子踩着砖石地面,自言自语地说穿成这样怎么去给阿盈管马啊?“谁说让你去管马了!”盈盈回头拉过我手腕,往前走着,“你呀,怎么就听不出别人话里的好歹来呢?”
不过换过这身新衣服以后还有个好处,就是在赶路时,盈盈准许我坐到她旁边去了。
又是十余日,出了函谷关,从地图上看,离洛阳越来越近了。
自从进了嘉峪关以来,我们基本就不再野外露宿了,总是在天黑前找到驿站,或者赶进城里住进客栈。
这天晚上我正在写盈盈给我布置的功课:是《诗经》里的《蒹葭》。她非说以我的进步神速,这首诗已经没问题了,结果我光记住“蒹葭”这两个字怎么写,就花了快一个时辰,“不行啊,盈盈会生气的。”
一直写到半夜。
这可比哈萨克语难多了。
第二天我顶着困倦,在车上将整首蒹葭写了下来,蛮以为盈盈会和我一起感到开心,结果她却只是嗯了一声,就不再有下文。
总感觉过了虎牢关,离洛阳越来越近开始,盈盈就开始疏远我,特别是我又说错了话:“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嘛,虽说中原的花花绿绿,都比大漠要好······”我根本没来得及说完下半句的“但是现在有盈盈陪着,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了。”就被赶下了车,我蛮以为是盈盈又跟我耍脾气,结果一直到吃午饭的时候还没叫我一起回到车上去,我才意识到真的是哪里出了问题。
盈盈说过,有问题可以私下里问。于是在当晚客栈里,我蹲在盈盈房门外,等到月上三竿才推门进去,问盈盈我哪里做错了?只要你告诉我,我一定回去改。
“没有,没有。”她明明在和我说话,却始终看着别处,“阿秀为了我,一直在试着改变自己,阿秀没有任何地方做错了。反倒是我太任性了。”
说到这里,我也明白了。我不知道我在得意些什么,果然当初选择自己一个人去江南,和盈盈分开是正确的。不仅在哈萨克族铁延部,我当初是“真主降罚的强盗汉人”,现在我又是让盈盈感到不愉快的因素了,不然为什么最近都不再见她露出笑颜了呢?
可是她不放我走,说这一切都与我无关。
但要她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又不肯,只是紧紧闭着眼睛摇头。
我挠了挠头,再次感到人心真是太奇怪了。
隔了两天,刚到客栈落脚,就有人敲我的房门,向我打听“圣姑从大漠回来后近况如何?”我说不知道,并且故意大声地足以让这一层楼都听得见,说你想知道圣姑她老人家近况如何?自己去问嘛。
那人离开后,盈盈马上偷偷溜进我房里,责备我真是胆大包天,那些人被逼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告诉她如果是为了保护阿盈,我什么都不怕,我——要是再承受一次失去你的打击,可真的做不到像你那样坚强啊!
即使我没说完,只有前半句,盈盈也红着脸说我真是不害臊,这样的话居然就这样说出口了。但她脸上却绽开了美丽的笑容,我现在知道这应该叫“笑靥如花”,而不该通俗地说“像一朵娇滴滴的花”了。
不过显然她并不讨厌。
虽然嘴上那么说,但我也很清楚,凭我的功夫根本没有保护盈盈的可能。甚至今天弄巧成拙地让盈盈更分出心思来担心我,“阿盈,我——”她一把按在我唇上,要我住嘴,有什么话明天再说。我追着“可是、可是······”盈盈直接离开,并关了房门自己堵在门外。我拍着门说你别这样啊,我是什么都不懂,但你可以教我啊。
“阿秀,不是什么事情都能拿到桌上来教的!”
我心里想道:“你觉得我这次的应对不好,那你就教我下次怎么打发这种人不就行了吗?这是什么很难的事情吗?为什么不能‘拿到桌上来教’呢?”虽然满腹疑问,但我还是又拍了拍门,求盈盈把门打开——可能是在我刚才思考的时候吧?她早走了,我一下撞开了门,跌出一步后“呼”地一下拌在门槛上,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说到底,还是不了解人的心啊!”
别的不说,我能通过云彩断定大漠里接下来的天气,甚至能从一声鸟叫里推测很快会有沙暴来袭。但是······我掩上了门,坐回到床上,拿手撑着下巴想不明白,变化莫测的天象,这样的复杂机变,难道还比不上渺小的人的心吗?
最后终于到达了终点,盈盈口中的洛阳绿竹巷。
绿竹巷位于洛阳城东,是一条窄窄的巷子,不过五间小舍,所有一切均为竹制,“怎么啦?觉得这里简陋?”最后几日即便同车,盈盈也不和我说话,也不教我学诗,只是一个人看着车窗外发呆,这是这么些天来和我说的第一句话。
所以我当然又喜又惊,“说这再好不过了。和大漠里计爷爷的木棚屋异曲同工,我可喜欢了。”我为讨她欢心,这些日子尽量地说成语,讲诗句,但好像每次说完,盈盈的不开心就更加深一分······
“是吗?”盈盈下车后,交代绿竹翁卸车,自己当先回到屋里。我则留下来帮忙,顺便抓紧机会请教,我到底哪里惹到盈盈生气了?
绿竹翁若有所思,最后让我还是自己去问吧。
我追进竹舍,盈盈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她坐在一具七弦瑶琴前,白葱般的柔荑轻轻压在上面,发出一个个沉闷的音符。
我看着她的样子,突发奇想我可以扬长避短啊,文韬武略我不如盈盈,再排开现在派不上用场的相马,认识天气,我还有一项还算不错的本事,那就是唱歌呀!我清了清嗓子,坐到了盈盈对面,微微向上伸了伸手臂,舒展筋骨。盈盈终于注意到我的动作,皱着眉问我又在想些什么?
“啊,亲爱的抚琴少女,
请问你在想什么?
你盲目着在暗里独行,
我和你作伴愿不愿意?”
盈盈扬起了眉毛,说我唱的是什么歌?教你的《诗经》都学到哪里去了?我拿手在她面前拍了一下,随着“啪”地一声,她跟着眨了一下眼睛。我告诉她,在草原,无端地打断女孩子唱歌可是很失礼的时候,盈盈哼了一声说这里可是中原。
我没理她,冲她做了个鬼脸,接下来的一段歌······我不打算改词了,直接原封不动地唱了出来:
“啊,亲爱的你别生气,
谁好谁坏一时难知。
要戈壁沙漠变为花园,
只需一对好人聚在一起。”
盈盈听得脸上白一片红一块,咬着牙从嘴里挤出一句真不知羞。我说没什么啊,这歌当初我在草原天天唱——好好好,不提草原了,这里是中原,不过这里的一切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
“偏偏不喜欢,我都会说了。”盈盈如此说道,我也第一次打断了她说话,说你错了,我现在还是挺喜欢的,因为有盈盈在呀。
对方留下一句裹在嘴里说地含糊不清的话就捂着耳朵跑了,我还没反应过来该不该去问这到底有什么啊!你们中原的女孩子都这么害臊吗?她就又折了回来,从架子上抽下本书甩给我,要我仔细看其中的某章某节。
这本书记录了所谓“唐宋八大家”的逸闻趣事,被盈盈归在“闲书”类别里。平常她绝不让我看这类书,说对我学习诗句没有帮助,没想到今天不仅让我看,还给我定了学习任务。所以我兴致勃勃地翻到那里:
说的是北宋的欧阳修,在路上遇到一狂生,那狂生自以为才高八斗,想去找欧阳修一较诗才。欧阳修与他同行,和他谈诗,才知此人不过井底之蛙······乘船过江时,狂生技痒,又吟出一句歪诗来:“两人同乘舟,去访欧阳修。”欧阳修听罢,微微一笑,张口而对:“修已知道你,你还不知羞。”
看罢这故事,合上书后先是觉得这欧阳修未免也太过刻薄,仗着自己有些学问本事,就这样欺负人么?同时又突然想到盈盈为什么要我看这个,难道在她眼里我和这狂生一样······“你还不知羞?”
我不禁发出了和师父临死前一样的叹息:“你们汉人真是奇怪。”
我从桌上随便拿了个杯子,倒过水喝了一大口,便也研了些磨,写了十个字,留在了这里。“你就知道羞,却不理会秀!”
把笔放回原处,嘴里念着两遍,心下想着这可真是妙极,妙极。便从绿竹翁从车上卸下的自己的行囊里,拿了银两去了洛阳城的集市上——穿过城内回绿竹巷的时候,我从车里远远地看见集市上来了一批草原羊,今晚就由我亲自动手,给盈盈做烤肉吃吧。
傍晚时分,我轻车熟路地赶着三五只羊,不用牧羊犬,只需要从路边捡一把石子,谁不听话了就冲着谁轻轻丢一颗,它自然就会继续往前走了。
“嵩山派如此心狠手辣,杀害了曲长老和非非,我要他们加倍偿还——哪来的羊叫?”盈盈走了出来,她应该是见到我的纸条了,看到我更加脸红,伶牙俐齿的她半天终于憋出一句,“李文秀!你到底想干嘛?”
我反问她,你觉得我想干什么?
盈盈站在台阶上,叫来绿竹翁,让他去砍些竹子砌个羊圈出来,“啊?你不想吃它们啊?”我刚说完,盈盈就指着我说谁不吃了,今晚就杀一只!结果到晚上该做饭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找到任何刀具,别说厨房里的菜刀了,连我的行李里的那些刀剑也一把不剩,全部不翼而飞。
“你们啊,你们啊。”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坐在台阶上看着这几只羊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边咩咩叫着啃几口院子里的草,一边摇着短短的尾巴,看着绿竹翁在另一边给它们起羊圈。“就知道咩咩叫,也不会感谢阿盈的大恩大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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