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白】倚东风

 “如果将来你不做刺客，你会做甚？”
起初，我听到此话还能略微胡扯一番，或说是去游历四方，亦或者成为一处糖水店的老板娘，再不济也要当个说书人来混混——无论是何种身份，都不想再和人命鲜血牵扯到一处了。
奈何那终究只是年少时的痴言，现在我仍旧手握三尺青剑，在刀剑上饮酒作乐，生死离别都很难再拨乱我的心弦。
看的多了，自然便麻木了。
我曾经也有对人说过这般言论，却总会讨了个“千面罗刹女”的怪异称谓，若是再早个两三年我或许还会拔出剑誓要他说出个二三来。至于如今，却只是一笑置之罢了。
“一笑泯恩仇，生死不过浮云，此身何惧。”一笑泯恩仇，他倒是说的不错。可惜当初我实在不知这一笑之中到底是些什么，自个琢磨了半日却依旧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后去问他罢，他却终是无言。
“真是，装了个老气横秋的样子，还不也是个毛头小子。”我心底愤然，实在不屑他偶尔端得个历尽沧海桑田的模样，我讥讽了他几句他却也不大在意。
他素来知我的心思，瞧见我不太服输的倔驴模样也只是说了几句，“你之后会懂的。”之类的话，那时我恍若冷笑了声，并不大相信他。
……后来便有了江湖传言的那出戏码，他站在我的面前，我立在他的身后。我曾护住他的剑锋刺入他的胸膛，曾为他拦下暗杀的手稳稳当当地握住了剑柄。
后来缓过神来，心中五味杂陈，滋味甚是苦涩难当，想说出什么罢，却偏生只能苦笑一声，喃喃两语道：“你也有今天呢”。
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他说的话果然是没有半分虚假的——至少对我而言。
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这茫茫黄土上，飞沙漫天，大有几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壮丽。头顶亦是皎洁婵娟，冷光幽幽，也不知是那玉兔没捣药罢，连这寒气都犀利了分。
我头戴着一玄色斗笠，身上随意批了件暗红裘皮，上面绣了两三枝傲雪寒梅，针脚极细。毕竟这裘皮出自我手，自然是比寻常的要精细保暖得多。
胯下的瘦马随意寻了处杂草咀嚼了半日，它不急，我自然也不急，侧过身躺在马背上，恣意地闭上眼小憩一阵，倒也安逸。只是阵阵夹着细沙的寒风吹过，划拉着脸略微有些刺痛罢了。
“……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此情此景，我也是勉强想起了多年前听那说书人哼的调子，可又思索几分却尝到这是思怀故土的曲子，想及如此便只能哑然。
毕竟我如今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哪里还有个什么家，就算曾经是有的，却也被我毫不留情地斩了个干净。
都说挥剑斩情丝，可那画本子里通常也是个男子为了功名利禄家国仇恨“狠心”地斩了罢。如今画本子里的事换成了我自个，却是我斩了他的情丝，还是堂堂首席刺客的情丝。
我这般想着，不禁嗤笑了一声，随意掂了掂手中的酒壶，举到半空中倾下，酒水汇成长龙落入喉中，辛辣香醇。虽有些许落到衣襟或由嘴角滑下滴进裘衣里，我却不甚在意，随意抹了把嘴角，朗声道：“快哉！快哉！”
浩瀚天地间，黄沙漫漫，唯有我一人的声音在这清月苍天下独自快乐。我从未因此感到后悔或凄楚，只是尘沙四起划过眼角时，眸下染了两分红罢了。
从玉门关一路向下到达江南，本是来回味当地菜式解解馋的我，偏生好巧不巧地遇上了个熟人。不过，我可真不想如今再见他，扰我心境，烦乱得很。
我斜靠在马背上，头戴着一玄色斗笠，余光扫了他两眼，轻笑着摇了摇头。我倒也真没想到他居然还能苟且偷生地活了下来，不过仔细端详几分，他不仅从阎王爷那儿抢了一命，还忘了事。
车水马龙间，我遥遥望了他两眼，他身着别国的衣服，原本散乱的头发被根头绳扎着，眸底澄澈一片，眉宇间已然没有了当初浓重的戾气。
他的身旁有一眸光狡黠的短发少女，不时打趣着他，身前还有一只蓝色的鸡尖着嗓子喋喋不休。我虽说觉着他忘了许多东西，却只知他终于像了个正常的男子，有家人，有朋友，心中亦有万般情愫和牵挂——只不过，少了一个我罢了。
但对他而言，终究是好的。
五年前的他与眼前的此人相比，更为杀伐果决，整日板着个脸，成熟得像个老头子。我也曾时常因此打趣，但因为总是看不透他，便鲜少与他聊些什么，那时我们整日在生死间徘徊，也没有去说着腻歪的话和什么三生四世的承诺。
这些“永远”“长久”之类的话，对于当初的我们，都太奢侈。唯有拥住彼此，才能勉强感受到那尚可还能苟活于世的温度。
看他过得如意，我心里也不算说是高兴的。要说是心里不感到苦涩心酸罢，那必然是假的，但要说是后悔当初做的那事罢，那同样也是假的。
我平生从未后悔过何许事，即便当初那事再令我心痛神伤，左右不过一杯温酒下肚，酒入豪肠便能消了愁。五年前那一战，无非让我多喝了两壶酒，多走了些路散心罢了。
并未有什么好后悔的，若是要重来一次，想必我仍会稳稳当当地捅那一刀下去。
朝阳当头，我将酒壶放回囊中，再取了一壶满满当当的酒放在地上。潇洒地跨上了马，喝了道：“驾！”马儿疾驰，我也与他别过，他走往北巷，我赶去南巷，我们各走一边，亦不用说再见。
他似是回头望了眼我——多年做刺客的经验是如此告诉我的，但即便这样，又能证明如何。
我摘了斗笠，洒脱一笑，后禁不住大笑出声。
我大抵懂了他的一笑泯恩仇。
有悲凉，亦惆怅，但却终究化为当年光景，日子终究还得过，再多悔恨亦没有何许用处，大笑一声，便将那诸多情愫葬在了心底。
浮生若梦，不过尔尔。
并非忘记，而是铭记，我知他，他当初亦然知我，我们亦曾背靠杀敌，亦有着鲜衣怒马的飒爽岁月，他虽不记得了，我记着，便是了。
此生遇他，逢他，见君安好，对我一长年以至于后半辈子都在鲜血中度过的女子而言，已然足够了。
留他一壶酒，算他教会我一句话罢。
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