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

（图片来自网络）
看见那个人的时候，我刚刚把店里的灯打开。那时夕阳的光沿着那个人的轮廓投射过来，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那是个攥着衣角、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的中年人，他用带着尘土的目光从店门口瞥过又瞥回来，最终还是慢慢向店里走来。这个踽踽而来的身影带着有些悲凉的五味杂陈的气息，他坐下来，要了一碗鸡蛋面。
“不要煮太烂，加葱，少放点盐，”这个人努力平静地说道，最后停顿片刻，又加了一句，“来一碟蒜瓣。”
“本地人？”我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道，“听你口音蛮像的。”他盯着那团热气，低低地应了一声。我把那碗面送上桌，又添了一碟蒜瓣。他包裹在热气里，面的香味似乎润湿了他的轮廓，亦荡涤了那种五味杂陈的悲凉气息。这时这沉默寡言的人像如释重负般，把他这些年来的零碎记忆倒出脑海，使一个与他素昧平生的人不由得叹息。
早年生活在这个小城里的他厌倦了水一般平淡无味的生活，满心想着渡过江去，用不知所往亦不知所惧的脚步踏开一片天地，尝尝这世间的酸甜苦辣。他记得最终离开的那一天。他赤着脚沿着河堤向车站走，如同今日一般珍贵的黄昏把金色的霞光铺在他面前，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漂浮着一层淡红色的温暖甜蜜、如同梦的薄雾。
在那些灯红酒绿的都市里，他坐在板凳上，就夕阳吃着泡面，跟一群四海而来却共怀梦想的人勾勒自己坚信必将达到的目标，彼时苦涩与甜蜜交织融合，原本那个无所畏惧的青年也渐渐成熟。
后来他碰了很多壁，受过冷眼，吃过闭门羹，有段时间甚至连集装箱都住不起。他在深夜踯躅街头，淡黄色的灯光下绕着几只飞虫，天幕里不见繁星。那时他第一次觉得这一切是如此虚幻：无以为家的心酸、四处奔波的劳苦、低声下气的请求，还有作为男人必须保留的尊严。他最终成为了与周围的人差不多的人，他把从前向往的酸甜苦辣揉成一团，升腾起的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学会了随大流，他成为了人潮中的一滴，像所有人一样怀着五味交织的心事，过着早年他厌恶的水一般平淡无味的生活。不比寻常的是，他学会了用连自己都不相信的笑告诉别人：平平淡淡才是真。
他娶了妻，也有了孩子，曾经与父母无法和解的矛盾最终溶解在天伦之乐当中。但他渐渐忘记了自己年轻时的往事，他唯一记得的就是自己会在黄昏时端一大碗鸡蛋面，蹲在门口，嚼着蒜瓣看晚霞。那种辛辣刺激着他的每一个细胞，那时他坚信着这世上总有一件事只能由他去完成。他花了将近半生的时间去追寻，换得的还是一份趋同，一种个人与群体的融合，一点留存心间的悲凉。
所以他回来了，从江另一侧的、他向往着的都市。在他心中自己一直都是那个端着面、嚼蒜瓣、看晚霞的孩子。如今两鬓已经泛白的他，披着淡金色的天幕，坐在这件略显逼仄的小店里大口大口地吃面，蒜瓣清脆的声音此起彼伏。很豪放，也很洒脱。我似乎看见当时那个略显瘦削的青年目光如炬，即便自知卑微，却仍然矫首遐观。
“物各有性，这话，你相信吗？”他忽然抬起头，用他年少时如炬的目光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