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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格丽特·杜拉斯:大西洋人

2023-03-26杜拉斯法语文学 来源:百合文库

你不要看镜头。除非人家要求你看。
你会忘记的。
你会忘记的。
这是你,你会忘记的。
我相信走到这一步是可能的。
你也会忘记这是摄影镜头。但是你更会忘记这是你。你。
是的,我相信走到这一步是可能的,比如说,从其他各种情况引起的,尤其是死亡这个情况,你的死亡,消失在布下天罗地网而又无名状的死亡中。
你要瞧着你看到的东西。但是你要绝对瞧着它。你要试图盯着看,直至你的目光望不到,直至你的眼睛失去光明,然而你透过失明还是应该试图盯着看。直至最后。
你问我:瞧什么?
我说,嗯,我说海,是的,在你前面的这个词,海前面的这些墙,这些逐一消失的景物,这条狗,这个海滨,在大西洋海风下的那只飞鸟。
你听着。我还相信你若不瞧呈现在面前的东西,这些东西也会在银幕上看见的。银幕然后再清除。
那时候你正在那里看到的东西:大海、玻璃窗、墙、窗子后面的海、墙上的窗子,你将永远不会去看,不会去瞧。
你将想到这些即将过去的东西不会复现,它是启幕式的,就像你自己的人生那样,人生过程的每一秒钟本身就是启幕。在你周围人的数十亿次涌动中,你是唯一在我身边、在正在拍摄的影片的这个时刻,代替你自己的人。
你将想到是我选择了你。我。你。你在我身边每个时刻都是你自己的一切,不管你做什么,不管你离我的期待多远或多近。
你将想到你,但是也就像想到这堵墙、这片从来还不曾拍摄出来的海、还是第一次分离的这风与海鸥、这条野狗。
你将想到,在这个连续不断的数十亿次涌动中,每个粒子表面的相同中不存在神迹,神迹是存在于区分它们的不可还原的不同中;它区分人与狗、狗与电影、沙与海、上帝与这条狗或这只在风中搏击的海鸥、你眼睛中的液晶与沙子中伤人的液晶、海滩上独有的耀眼的晶莹与这家下榻的旅馆大堂中不可呼吸的浊气、每个词与每句话、每行字与每部书、每天与每个世纪与过去或未来的每个永恒、你与我。
当你走在人生道路上,必须相信你自己拥有不可剥夺的王位。
你要往前走。你就像你是一个人和你以为有人——或是上帝,或是我,或是沿着海边走的那条狗,或是在大西洋景色前孤零零面对海风的那只悲壮的海鸥——瞧着你那样走。
我要对你说的是:电影认为可以记载你此刻正在做的事。但是你,不论你从哪里来,还是在哪里,你与沙、或是风、或是海、或是墙、或是鸟、或是狗在一起,你要理会电影是不可能做到的。
你走过去。不管它。
你走你的。
你会看到,从你在大厅的柱子后沿着海边走动开始,从你直到那时都认为自己的身子移动是自然的那个时刻起,一切也都随之而来了。
你向右转,你沿着玻璃窗和海、玻璃窗后面的海、墙壁里的玻璃窗,还有海鸥和风和狗。
你这样做了。
你沿着海,你沿着这些被你的目光串联起来的东西。
这时候,海在你的左边。你会听到涛声与风声交织一起。
海从远处滚滚而来,朝着你,朝着岸边的丘陵。
你与海,对我是合而为一的,是唯一的目标,是我在这件历险中担任的角色的目标。我也是在瞧着海。你应该像我那样瞧着它,像我那样瞧着它,全神贯注,在你的位子上。
你走出了镜头的画面。
你不在了。
你走出画面,才突然有了你的不在,你的不在与刚才你的在都已经拍了下来。
你的生活已远去了。
只是留下了你的不在,不在从今以后是没有任何厚度的,没有任何可能性给自己闯出一条道路,因欲望而屈从它。
确切地说你已哪儿都不在了。
你不再受宠了。
那里再也没有你的什么,除了这种飘移不定的不在,它充斥着银幕,它独自——为什么不能这样说呢——布满了美国西部大平原,或者这家已改做它用的旅馆,或者这片沙滩。
什么都不会再来,除了这个淹没在遗憾中的不在,它甚至再也没有痕迹,令人为之流泪。
你不要因这些眼泪、因这个伤心事而满腔悲情。
不。
继续去遗忘、去忽视这一切的形成与你自己的形成。
昨天晚上,在你一去不复返之后,我走进了底楼那间朝向花园的客厅,就是那个悲哀的六月里我一直待着的地方——那一个月开启了冬季。
我打扫了屋子,把一切都抹了一遍,仿佛接着要举行我的葬礼。一切都不带有生命的痕迹,删除和清空了记号;然后我对自己说:我要开始写作,治愈我,不再听信一场行将结束的爱情的谎言。我洗涤了我的用品,四样东西,一切都干干净净,我的身子,我的头发,我的衣服和包这一切的东西,身体和衣服,这些房间,这幢房子,这座花园。
然后,我开始写作。
为我的死亡一切准备妥当,我开始写那个我恰好知道你不可能预知理由、窥测其形成的这件事。事情就是这样过去的。我总是针对的是你的不懂。若不是这样,你看,就没有必要了。
但是你这种不可能一下子对我无关紧要,我由着你不可能,我毫不强制,我让你不可能,我的祝愿是你把这个不可能带着吧,你带着它跟你一起吧,你把它融合在你的睡眠中,融合在人家告诉你所谓幸福的破碎的梦境中吧——对此我理解为情人幸福默契的败坏。
然后,那个日子又如平时那么回来了,泪眼模糊,完全可以写成剧本。于是剧本又一次提了出来。
我没有去死,而是走上了花园里的这座露台,我毫不动情地高声说出那天的日子,一九八一年六月十五日星期一,那天你在酷热中永远离开了,我也相信这次确是永远不复返了。
我相信我对你的离去没有难过。一切都像平时一样,树木、玫瑰、平台上旋转的房屋影子、钟点与日子,和你,虽则你是不在了。我那时不相信你应该回来。有几只斑鸠飞在屋顶上绕着花园转,鸣叫着要别的斑鸠过来。然后是晚上七点钟。
我心想我是会爱你的。我那时相信你对我来说已是一个游移不定的回忆。但是不,我错了,骋目四望还有这一片沙滩,就像在那里,平躺在温暖的沙子上,目光集中在死亡。
这时我心想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不拍一部影片。写书今后可能太那个了。为什么不是一部影片。
后来太阳升起。一只鸟沿着房屋的墙头穿过平台。它以为房子是空的,飞得那么近,碰上了一朵玫瑰,一朵我称为“凡尔赛”的玫瑰。这个突如其来的行动,是花园天光下的唯一的行动。我听到鸟在飞翔中羽毛碰上玫瑰的摩擦声。我瞧玫瑰。它起初像有了生命那么颤动,然后又徐徐变回成了一朵普通的玫瑰。
你一直处于远离的状态,我则拍了一部说你不在的影片。
你接下来又经过镜头面前。这次你要瞧着镜头。
你瞧着镜头。
镜头现在就要拍到你重新出现在那块与反映摄影机的镜子平行的镜子里。
你不要动。等着。不要惊奇。我要跟你说的是这个:你将重新出现在画面里。不,我不会预先关照你的。是的,这就要再开始了。
你身后已经有一段历史、一个场景。
你已经老了。
你已经处于危险境地。你现在遭遇的最大危险是你像你自己,像一小时前拍的场景里的那个人。
还是要忘记。
忘记得再多一点。
你接着瞧放映厅里的所有观众,一个接一个,各人看各人的。
你要记住这个:放映厅本身来说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跟你一样,你本身也是一个完整的世界。永远不要忘记。
不要怕。
没有人,除了你世界上没有人能够做出你现在接着要做的事:今天被我一个人命令,在上帝面前,在这里走上两次。
不要去弄明白这个拍电影现象——这是生命。
这次,你要亲眼看到自己死去。
你瞧着镜头,就像你瞧着海,就像你瞧着海和玻璃窗和狗和风中悲哀的鸟和对着波涛如钢似的沙。
旅行到达终点,则由摄影机取舍你瞧过的东西。你瞧。摄影机是不会撒谎的。但是你瞧着它,当它是个由你指定的、一直以来期望得到的一件爱物,仿佛你下定决心与它面对面,把它带入一场生与死的斗争中。
你要做得好像你此刻已经明白,当你目光盯着它看时,是它——摄影机——首先愿意把你杀了。
你瞧你的四周。一望无际的是这些凝结的景物、战争与玩乐黏合的水泥山谷,这些拍片用的山谷,它们对瞧着,它们面对面。
你转过身去。
过去。
忘了吧。
远离这个细节——电影。
片子就保持这样了。收镜了。你这人既隐蔽,也显露。只是通过影片、超越影片是显露的,至于要了解你的一切、要了解大家可以对你的一切了解,则是隐蔽的。
当我不再爱你时,我也不再爱什么、爱什么,除了你还是爱的。
这天晚上下雨。房屋四周,还有海面上都在下雨。影片就保持这样了,照这个样子。我不再有画面要给它拍了。我不再知道我们在哪里,到了什么样的爱情结局,有其他什么样的爱情的什么样开局,在什么样的故事中我们迷路了。我所知道的只是这部影片。只有这部影片我是知道的,我知道没有一个画面、再也没有哪个画面可以把影片延续。
白天天没有白,树梢、田野或山谷也没有吹起一丝风。大家不知道这是在夏天,还是到了夏末,还是进入一个让人上当、变易不定、可憎的、说不出名堂的季节。
我不像第一天那么爱你了。我不再爱你了。
在你的视线四周,依然是视线围绕的这些景物,在睡眠中鼓动你的这个存在。
依然是袭上心头的这份激情,不知道用这个、用我对你的视线的认识,用你的视线探索的大地来做什么;不知道写下来是为什么,说出来是为什么,指出它们的原始的无意义是为什么。对于那个我只知道这个:我已无事可做,除了在那边某个人身上去感受激情——某个人他不知道他活着,而我知道他活着,
某个人他不知道生活着,我对你说,而我知道他在生活,而不知道拿这个、拿我对他生活的生活的认识做什么用,我同样不知道拿自己做什么用。
有人说盛夏开始,这是可能的。我不知道。不知道玫瑰已经在花园深处盛开。不知道玫瑰有时在整个花期没有人看见,它们就这样花香四溢,过不了几天然后凋谢了。这个孤独的女人忘了,就从来没有见到。我也从来没有见到,它们就死了。
我处于生死之间的爱情中。我不用认识你的感情就发现了你的品质,恰是这个令我喜欢。我相信我仅是关心生命不要离你而去,不是其他别的,生命如何展现在我是无所谓的,它不能教我对你有所了解,它只能使死亡更接近我,更容易接受,是的,更期盼。你就是这样在温情中,在一种恒久的、无辜的和不可窥测的挑衅中面对着我。
你对此并不知道。
马振骋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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