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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黑璧/白璧花]包办婚姻(5-8)

章五 儿女都是债
花白凤这年的生辰并非整十大寿,而且为了不打扰傅红雪武举,一切从简,只打算自家人团团围坐听戏,准备些常吃的茶水点心就好。
但花无谢特意提了提连玄璧帮忙请戏班子的事,花夫人一向最宠他,便随了他的意,请连家母子也来热闹热闹。
生辰这天,花无谢收拾好去前厅,白红莲和连玄璧已经落座,正跟花老太太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老太太仨孙子,长孙太严肃板正,次孙太调皮,小孙子却又总是呆里呆气,因而见到连玄璧格外喜欢,一叠声夸他好孩子。
“先帝爷时,外子和你公爹曾在川蜀总督麾下共过事。”老太太转向白红莲,“听我儿说,你家大公子和他祖父,哎哟,活脱脱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白红莲配合地笑笑,眼底飞快闪过一丝尴尬。
老太太十分艳羡:“俩孩子都是能成大器的,你可真有福。”
白红莲谦虚表示您谬赞不敢当,接着绞尽脑汁,把老太太赞美的话翻一番还给花家儿女。
花无谢听得不耐,冲傅红雪一使眼色,接着瞟瞟连玄璧,那意思——我请来的,你该怎么谢我?
傅红雪这次却没能心有灵犀,理解岔了,趁谈话间隙问道:“连大哥怎么没有一起过来?”
白红莲道:“本来城璧已经和他上峰说好了,休沐调到今天,谁知道口外的马场忽然出了点乱子,非得城璧亲自去不可。”
花白凤道:“我这生辰又不打紧,何必专门为此空出一天。”
傅红雪看了看花无谢——帮你问过了,不谢。
花无谢一头雾水。
连玄璧挂着应付长辈的专属假笑,默默捏紧椅子扶手,留下一个不甚明显的小坑。
巳时初,众人移步花厅,由于是家宴,就没分席,而是三三两两凑做一堆,譬如傅红雪和连玄璧,花无谢和弟弟妹妹。
出乎意料的是,白红莲和花白凤格外投机,两人都是没了丈夫独自撑起一片天的奇女子,都是大气直爽的性格,都是有武功傍身,倾盖如故,很快从育儿经聊到软鞭的一百零八种用法,还约好下月十九一起去城外玉清观进香。
娘亲这么融洽,做儿子的也不好再针锋相对,难得和睦。
花无谢一切尽收眼底,觉得好友胜利在望。
大概人越高兴,就对与之相反的悲伤情绪越明显,花无谢这时才注意到,二妹花含羞似乎兴致不高。
仔细想想,其实从大嫂谢千寻生病开始,她就一直闷闷不乐,藏着心事。
趁大家的注意都放在戏上,花无谢悄声吩咐小厮黄芪去二妹院里打听打听,看她出什么事了。
黄芪从前是做暗探的,打听这点小事自然不在话下,很快去而复返,告诉花无谢,二小姐在阁楼里藏了个男人。
花无谢惊得差点跳起来,好在黄芪从不卖关子,接着往下细说,
原来那个男人是谢千寻的兄长谢客远,听闻妹子抱恙,放心不下,偷偷潜入花府探望。
前些日子,谢家被查出与谋逆的原四皇子有来往,司马丞相主张抄家,但花正坤说证据并不充分,两方角力的结果是,谢府中人被拘禁在家不得轻易外出。
谢客远探望妹妹,往严重了说,是抗旨不尊,掉脑袋的罪过。
“二妹真是……”花无谢又气又无奈,“花家与谢家世代交好,怎会不给谢大哥行方便?她要是单单信不过下人就算了,怎么连祖母父兄都瞒着?”
黄芪一板一眼地道:“二小姐倾慕谢公子,不愿旁人打扰。”
花无谢刚端起茶想去去火,闻言手一抖,全泼到了自己身上。
花正坤眼一瞪,斥道:“多大个人了,还毛手毛脚!”
“无谢又是帮忙改戏文,又是写请柬,手累得很了才这样。”花夫人不乐意了,“多大点儿事,也值得拿出来吵吵,”
“你!”花正坤恨铁不成钢,“慈母多败儿!你看看他被你宠成什么德性……”
“行啦。”老太太出言制止,“大好日子,有什么话不能回去再说?”
得亏白红莲和花白凤回后院吃茶去了,不然以这俩的暴脾气,在外客面前闹起来,还不知要如何收场呢。
“无谢,没烫着吧?”
“祖母我没事儿,这是凉茶。”花无谢趁机提出回房换身衣服,退出前厅,立马让黄芪带自己去见谢客远。
然而不止他一人关心,司马家的暗探察觉谢客远偷溜出府,也时刻盯着,渐渐锁定花府,趁这天众人聚在前厅,赤鹰潜入刺探,却与花无谢直直撞上。
“黄芪,快!”
“是。”
赤鹰且战且退,绕到谢千寻养病的院落附近,虚晃一招,袖中滑出几支小瓷瓶飞进院里。
瓷瓶炸裂,药性迅速挥发,不多时一阵奇异甜香爆发,黄芪下腹一热,被赤鹰瞅准时机刺中肩胛,再无力追击。
她竟然下了让坤泽发情的药!
花府侍卫全是青壮乾元,被十几个发情的坤泽一勾,登时大乱。
傅红雪当机立断:“我去找五城兵马司!”那边只收中庸,不会被影响。
“那我去守着伯母!”连玄璧丢给他一个“放心去吧”的眼神,转身提气跃上屋顶,几个起落便找到俩母亲,把事情简略一说,而后守着大门,发疯的侍卫来一个揍晕一个。
三人都是中庸,而且花府院子多,他们这边不难应付。
重灾区还是夫人小姐那块,等兵马司派人过来控制住局面,已有八个丫鬟被奸污了。
经此一乱,谢客远的事自然再也瞒不住,花含羞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认为错全在自己,直言要一脖子吊死。
花正坤急火攻心,扬言花家没这么软弱的女儿,吊死就吊死!
花夫人搂着女儿怒骂丈夫铁石心肠,老太太受了惊吓早已回去躺下歇息,夫妻俩没人压着,放开了吵。
可即便是这快掀翻屋顶的哭骂声,落入花无谢耳中也模模糊糊,眼前一切朦朦胧胧,好似置身炎炎大漠,温度高到视线都扭曲了。
他忍不住揪着衣领,大口大口急喘,感觉全身的水都在飞速流失,他变成了一条鱼,暴露在酷热干燥的空气里,马上要干死渴死烧死热死……
他两眼一翻,直直昏了过去。
但昏迷中也不安稳,那种灼热感如蛆附骨挥之不去,他泡在自己身体流出来的水里,腰腿酸软得不可思议,酸到又胀又麻恍若百蚁噬心,酸到痛!
他陷入了坤泽分化的初潮。
“你说什么?!”花夫人失手打翻一套茶具,“你说无谢他……他……他是……”
林太医道:“分化成什么其实从生下来就定好了,十五岁服汤药,形式大过实质,即便没有这一遭也会在十五岁左右完成分化。二公子现在十四岁半,年龄其实够了,再加上那催情药,这便……”
花正坤道:“这么说他并无大碍?”
林太医点点头:“等过了初潮,再调养月余即可。”
身子无碍,心却有碍。
花无谢容貌再怎么精致,那也是拳打北巷脚踢南街的京城一霸,连大哥花满天他都干趴下过,这种人,有谁觉得他日后是坤泽?
不可能有,包括他自己。
花无谢一直以来都打算讨个温柔漂亮的媳妇,最开始看中过傅红雪,但他比自己还能打,就很快歇了心思只当他是好哥们儿。
总而言之,要花无谢接受自己是个坤泽,心理层面很成问题。
技术层面也不达标。
针线账本这些东西,他一天都没碰过,至于管家用人料理妾室,那就更一窍不通了。
花夫人哀哀嚎着我的无谢以后可怎么办啊,花正坤听得心烦,道:“还不都怨你惯着他?就算是满天,从小当世子教养的,也得学缝补看账。无谢倒好,什么都不会,稍远一点儿的亲戚都记不住!你这么溺爱他,干脆养他一辈子好了!”
花夫人反唇相讥:“生无谢和飞扬那会儿,老爷成天不沾家,也不知道忙些什么‘正经事’!我现在明白了,孩子全丢给我一人,教好了是本分,教不好与你毫无干系,几句话的功夫把过错全推到我身上!嗬,老爷好算计呀。”
“你们两个,是要打架吗?”
老太太缓步进去,一字一顿地说道。
夫妻俩垂着头,偃旗息鼓。
“无谢还小,有什么不会的,学就是了。你俩再多相看相看,给他找个温厚人家,难道会过不下去?镇国公府出来的,难道会没人要?”
老太太并不疾言厉色,却威势自成,训得儿子儿媳羞愧不已,连声认错。
“好啦,正坤,先说说你怎么想的。”
花正坤恭敬道:“儿子这几天想了想,觉得连家二公子就很不错。”
老太太道:“那个叫玄璧的孩子?唔,他确实是个好的,他家主母也好,否则凤丫头不会这么亲近。”
花正坤道:“而且那孩子文武双全,文能得庄先生赏识,武能跟红雪打成平手。”
花夫人眼见他俩你一句我一句,几乎要把婚事就这么定下来,攥紧手帕,忍不住道:“可毕竟是次子……”
花正坤瞪着眼道:“你还想让你儿子嫁给公爷不成?”
到底母亲在场,他耐着性子添了一句:“你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就实话实说,无谢能否做得了长房宗媳?”
花夫人默然,自己儿子自己清楚,还宗媳?不出大乱子就谢天谢地了。
老太太道:“连夫人不算老,精明能干,这几年定还是她管家,无谢跟着看看,学到点皮毛就足够胜任次媳了,你们也别太担心。”
花夫人又道:“那红雪不行吗?他俩一起长大的情分,知根知底,而且我还能时时照看……”
话音未落,一个小丫鬟闯进来,哭喊道:“老爷!夫人!二少爷说他要出家做和尚!”
章六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要剃掉这三千烦恼丝,出家……出家做和尚去……”
花无谢玉面酡红,一把抓起桌上的剪子。
这是母亲做针线落下的。
一想到针线,花无谢更难过了,他还梦想着同父兄一样做大将军保家卫国,他这双手从小摸的是刀枪斧钺,难道以后只剩穿针引线的份儿了?他不干!
“二少爷!使不得呀!”
花无谢迷蒙着眼,充耳不闻,喃喃道:“不出家,这万丈红尘,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二少爷!”
“快,快去禀报老爷夫人!”
花无谢拽起一绺乌发便要去剪,可他虽有纨绔之名,酒量却实在差劲,三杯黄汤下肚,立刻两眼打蒙,看什么都叠着重影,自然剪不准。
两剪落空,花无谢恼了,心道你一个死物也欺负我?!执剪子的右手举高了些猛怼下去,竟是冲着抓头发的另一只手!
白术拼着被扎个对穿,伸手要拦,所幸花无谢实在醉迷糊了,中途便卸了力,刀刃只在掌心轻飘飘划过一道血口。再看花无谢,他已经睡死过去。
众人一颗心落肚子里,扶花无谢进里间床上歇息,之后祖母和爹娘才姗姗来迟。
花夫人对着儿子白里透红的小脸蛋,哀叹无谢都憔悴得脱形了,花正坤不忍卒听,待老太太走后,丢下一句“醒了让他去祠堂清醒清醒”,便拂袖而去。
且不说这对冤家似的夫妻又是如何吵闹,只说花无谢,听闻亲爹非但不关心他还要罚他跪祠堂,登时来气,斗志一瞬间昂扬起来,也不觉得活着无趣了,二话不说跑去祠堂跪着,花夫人遣婢女来送饭食茶水他也不理。
花正坤被发妻老母两头夹击,堪堪大半时辰就扛不住了,开金口要花无谢过来说话,不必罚了。
花无谢与花夫人抱头痛哭,牛郎织女鹊桥相会也没他俩哭得凄惨。
“我的无谢呀,我的心肝宝贝命根子!你要是出家,娘就也不活了……”
“娘,对不起,我太任性了,为了娘我也得好好活……”
吵也吵过,哭也哭过,一家人终于能心平气和坐下来,讨论花无谢的终身大事。
上次说到一半被打断,花夫人接着她的议题,论证傅红雪有多合适。
“姑表兄弟,亲上加亲……”
“娘!”花无谢大惊失色,“红雪哥哥是你亲外甥,你咋能这么祸害人家?”
弟弟妹妹都绷不住笑了,花正坤轻咳一声,借低头吃茶掩饰抽动的嘴角。
花夫人孤立无援,只得作罢。
老太太道:“红雪孤儿寡母,得娶个贤内助好好扶持,里里外外都得照应到。凤丫头不便出门,你做姑母的,也要多多上心才是。”
除了花无谢,还有一儿两女的婚事等着花夫人相看,于是她连忙讨饶:“白凤妹妹开着闺学呢,京中女儿家不说了如指掌,至少也见过大半,我有时还得向她讨教呢,怎好帮忙拿主意。”
“这倒也是,罢了,先不说那边。”老太太按下话头,转而问花无谢觉得连玄璧怎么样。
花无谢心里发苦,尽己所能暗示道:“他跟红雪哥哥比较熟,我不了解。”
然而落在花正坤和老太太耳中,却是花无谢因两人走得近吃醋了,对视一眼,觉得这门婚事可行。
权爵人家来往的名目很多,譬如花无颜回娘家啦,傅红雪中举啦等等,总之,花家又请连家人到自己府上听戏了。
这次连城璧也在,对这位大公子花家是闻名已久,毕竟老爷常挂在嘴边夸赞,尤其是训儿子的时候,仿佛恨不能跟连家换换。
花夫人心里又开始冒酸,她打听过连玄璧,觉得此人能言善辩,得理不饶人,哪及连城璧温文尔雅。自己嫁给武夫大老粗就够糟心了,凭什么儿子也得受这种罪?
然而老太太十分严厉地扫了她一眼,她缩缩脖子,不敢冒头了。
这次主要是相看儿婿,小辈们得避嫌,但会乖乖听话那就不是花无谢了。他以为祖母和爹听懂了自己的暗示,却仍请连家过来,岂不意味着他们又把主意打到了老大身上?
连玄璧还好,连城璧他可从没见过,当然要亲自去看才能安心。
白术试图劝退:“老祖宗和夫人都在呢,她们绝不会害了少爷,您这又是何必呢?只管放心就是。”
“放什么心呀?”花无谢轻嗤一声,“爹恨不得拿他当亲儿子,而他是新贵,亟待和镇国公府攀上关系好站稳脚,两厢情愿的事儿,我看明天都能下聘了。”
花无谢仍习惯迈大步,完全没有作为坤泽的自觉,这时已来到前院。
白术道:“就算如此,那大公子也是人人都夸的,又跟少爷门当户对,不是正正好吗?”
“得了吧,连玄璧那么凶,他哥能好到哪儿去?”花无谢撇撇嘴,“要不是红雪哥哥喜欢,我当初才……”
他随意一眼扫过去,登时怔住。
程玄?城璧?
是了,城璧玄璧,合起来可不就是程玄?
花无谢说不清自己是乐是恼,仅仅失了魂一般站着发呆。
被人长时间盯着,连城璧想不注意都很难,微微侧头,余光瞥过,发现是花无谢。
连城璧趁丫鬟上茶时轻轻一绊,如愿被泼了满身,借口换衣服离席。
人一走,花无谢便回神了,没什么表情,淡淡说了声“咱们走吧”。
他信步闲晃,连城璧却有意阻截,自然半路上“偶遇”了。
连城璧温声笑道:“还未感谢二少爷送的香膏,果然管用。”
花无谢以为他是想聊聊一年多前的那事儿,便挥挥手让白术先退下。
连城璧表示了感激,表达了对花家郎中的钦佩,表明了日后同花家一起护国爱民的决心,绕来绕去,就不说花无谢最好奇的那个问题。
他忍不住问道:“当初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真实身份。”
不仅没说,还编了个家人病重进谷采药的瞎话,这种事怎好随意编排?
自己简直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傻瓜,全都信了不说,居然还真情实感替他难过,为他祈福。
连城璧道:“当时立场不同,花家只忠君,连家却是早早站在八皇子那边,说了反而尴尬,倘若再被有心人抓住把柄,以讹传讹,那罪过可就大了。”
他意有所指——几年前花家老姨奶奶和人私奔,花家政敌司马家故意混淆事实,说私奔的是花老太太,险些把老太太给气死。
“那进京之后……”
“进京之后,我是新贵,你是权贵,若此事被人知晓,我该如何自处?”
他才二十出头,却带着种垂垂老矣的暮气,乍一看温文尔雅,时间久了却觉得他披了张事不关己的皮,于是内里如何惊涛骇浪,旁人一概不知,只会赞他沉稳。
“我亲近你,官家不会乐见其成;我疏远你,光是清流文官的唾沫都能把我淹死。”连城璧淡声道,“你也是权贵出身,这些人情世故,不该不懂的。”
这么天真的性子,将来如何照顾玄璧,如何料理偌大一个公府?
连城璧不动声色,心里悄悄打了个叉。
花无谢先前编排“连玄璧他哥”,那是极尽功利市侩之能事,然而发现人家确确实实很成熟很理智很符合做官要求时,他又特别失望,莫名地感觉自己被骗了。
可能他还是把程玄和城璧当作两个人比较好。
“那不巧,我真的不懂。”花无谢仰起脸笑了笑,“家慈太过溺爱,把我养成了这副德性,看来我不适合你们连家,耽误了你们一整天的功夫,真对不住啊。”
花无谢单方面不欢而散,回到自己院里,却听见白术和黄芪在闲聊。
黄芪卧床养伤,白术就挑些趣事讲给他解闷。
“要说连家,明明是打蜀中那偏僻地界儿来的,祖上最大也只是举人老爷,没想到他家大公子,那通身的气派,连侯府出身的都能给比下去。”
白术眉飞色舞:“二少爷都看呆了呢!”
黄芪不信:“二少爷见到玄璧公子也没怎样啊,亲兄弟能差多远?”
白术摇摇头:“除了都是剑眉长得确实不咋像,性情也天差地别,连二公子风风火火嬉笑怒骂,大公子却是极安静的,听老爷说是随了祖父。”
安安静静的连大公子,安安静静回到自己席位,寒冬腊月,戏台上团花簇锦,扮作旖旎春光。
“雨香云片,才到梦边,无奈高堂,唤醒纱窗睡不便……”
母亲来叫女儿起床,于是梦醒,春尽,再也无可追忆。
听戏时吃足了酒水点心,等戏散场,母子三人就没留下用午饭,直接坐马车回府了。
连玄璧不胜酒力,随车轱辘摇晃几下,便沉沉睡去。
连城璧给他背后塞个垫子靠着,扭头一看,白红莲也迷迷糊糊,双颊好似涂了层火红胭脂。
酒劲儿上来,她絮絮叨叨:“红雪中举了,还是解元,花姐姐高兴,把自酿的果酒起出来,拉着我一道吃,我说这酒后劲足吃得快了伤身,她也不听。”
“花姐姐不容易啊,才二十岁,那么年轻,就做了寡妇,每天守着儿子熬日子,如今总算有点指望了,又得操心儿媳……”
连城璧清醒地坐着,平静地问道:“母亲想我进傅家的门?”
白红莲靠在车壁上,似是已睡着了。
连城璧轻轻抿出一个最讨长辈喜欢的微笑,淡声道:“我都听母亲的。”
章七 嫁还是娶
花家想撮合玄璧无谢,然而连家,严格来说是白红莲,她希望是小雪城璧。
花夫人不解:“这不是正好不冲突吗?”
花白凤道:“可如此一来,连家就跟花家彻底绑在一起了,莫要忘了他们家只有两个孩子。”
镇国公府自开国至今,大风大浪着实不少,饶是花夫人也没底气说出“跟花家绑一起怎么不好”的话。
花夫人道:“那、那到底是红雪娶,还是无谢嫁?我这心里实在为难,就只好来问问妹子了。”
花白凤暗忖,“红雪娶”脱口而出,“无谢嫁”却迟疑了片刻,你心里早有偏向,何必多此一问,倘若我说不想红雪娶,你还就真让无谢嫁了不成?
“连家大公子年纪轻轻就是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前途无量,要他嫁为人妇,不合适吧?”
花夫人干笑两声:“这不是……情况特殊嘛。”
傅红雪的当家主母并没有家可以当,以他现在的年龄资历,从花家分出去另立门户起码得十几二十年,所以连城璧即使嫁进来也不影响他当差。
可不料理家事,也得要孩子吧,花白凤心道,总归是影响仕途的,红莲为何如此?就不怕长子心生怨怼,和次子离心?
她俩虽说关系近聊得来,却也没有近到甘愿牺牲自家孩子前途的程度。
花白凤又和嫂子打了几句机锋,暗示自己不看好儿子结这门亲,把人打发走,她沉思片刻,让沈妈妈开妆奁,说要去连家拜会。
寡妇门前是非多,花白凤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次莫非有什么很要紧的事儿?于是沈妈妈派人去告知傅红雪。
等花白凤收拾妥当,傅红雪已在门外候着了。
花白凤道:“你不是下午跟玄璧约好了去买书?”
傅红雪道:“买书不急的,娘出门是要干什么去?用我陪着吗?”
花白凤沉吟片刻,道:“也成。”
那厢连玄璧正在书塾旁边的暖阁等傅红雪,没等多久,一位身着暗褐色素纹锦缎褙子的妇人打门帘进来,连玄璧认出这是花夫人身边的管事妈妈,姓徐。
徐妈妈眉目和善,微笑着道:“连二公子,我家大姑奶奶要去贵府拜访,表公子也陪着去了,特意叫我来给您说一声。”
连玄璧道:“不知所为何事?”
徐妈妈道:“做下人的不好打听,但总归是好事将近,呵呵,好事将近呐。”
连玄璧心一沉,不动声色:“贵客登门,我也不好搁外头顽。”
徐妈妈笑道:“是这个理,左右闲着,我带二公子出去吧。”
连玄璧道:“有劳徐妈妈。”
书塾卡在前厅后院之间,走到正门得绕过老大一片园林,连玄璧总记不住路,是以每次都要有人领着。
别说花府了,就是自己家他偶尔也迷路。
但这次不大对劲,他虽然不记路,却知道前头的院子多植松柏腊梅,低矮的花草丛是夫人小姐们喜欢的,只在后院有。
徐妈妈总不会认错路吧?
眼前渐渐开阔,一处小池塘,靠岸搭了座精致水榭,门窗虚掩,隐约可见人影晃动。
徐妈妈挂着殷切和蔼的笑容,什么也没说,轻轻福了福便转身退下。
连玄璧明白了七八分,蹑手蹑脚走近,从门缝往里偷觑,果然是等得百无聊赖的花无谢。
他长叹一声,叩叩门算是提醒,抬脚进去。
花无谢惊讶道:“怎么还是你?”
连玄璧停在门口,没好气道:“这是我们第一次单独见吧,二少爷。”
“哦对,你还不知道。”花无谢挠挠头,歉然道,“那个……你坐,坐。”
连玄璧一撩后摆坐下,给自己倒杯水,喝了几口润润嗓子,才接着问道:“方才你以为是谁?我哥?”
他不过随口一猜,花无谢却十分认真地点点头。
连玄璧险些呛死。
怎么他哥比银子还招人待见?!
见他如此失态,花无谢腹诽,哼,你们看不上我,我还不乐意嫁呢。
“算了,你也一样。”花无谢正色道,“麻烦你给令兄带个话,就说倾城公主打算娶我作驸马,这样他就不必费心怎么回绝了,皆大欢喜。”
倾城公主上个月分化成了中庸,官家挑中的驸马她都不满意,于是托人暗中给损友花无谢带信,问他愿不愿意帮这个忙。
连玄璧匪夷所思:“你俩凑一块儿还不得把京城给拆了,官家会同意?”
花无谢不是傅红雪,没经历过地狱式训练,完全回不了嘴,只能气鼓鼓瞪着他,愤愤道:“活该你追不到红雪哥哥!”
“我追他?”连玄璧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开玩笑!我要是喜欢他,我就不姓连,随他姓傅!”
“一个乾元一个中庸,你不姓傅,难道他随你姓连不成?”花无谢忽然噤声,用菜市挑猪肉的眼光打量一番连城璧,露出诡异兴奋,喃喃道,“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连玄璧被他看得直起鸡皮疙瘩,搓搓手臂,道:“既然我们都没那心思,不如散了吧。”
花无谢点点头:“别忘了给你哥带话,走,我领你从后门出。”
“那倒不必。”连玄璧笑笑,提气施展轻功,“咻”一下没影儿了。
半个时辰后徐妈妈来到水榭门前,笑容可掬。
“徐妈妈,刚才玄璧哥哥说有贼,跳起来‘咻’一下飞走了……”
花无谢努力摆出惊呆了的表情,配合呆滞的语气,成功让徐妈妈信以为真。
就在他松了口气,以为自己能摆脱这场包办婚姻时,亲爹又给他来了次晴天霹雳——
官家给花府和连府赐了婚。
花正坤说起此事也满脸晦气。
今日下朝,官家留下丞相和镇国公,问两位爱卿,谢家勾结原四王谋逆一罪,这罪名前头的“疑似”两字,查到现在现在能不能去掉了?
惯例唇枪舌剑一番,结论是证据存疑,还不能。
正要告退,司马丞相忽然闲话家常似的来了一句:“听闻镇国公府好事将近,臣先行道贺了。”
花正坤不知他又在打什么歪主意,本能防备道:“只是先相看着罢了,没影的事儿,还请丞相慎言,以防坏了小辈们的清誉。”
官家莫名来了兴致:“哦?不知花爱卿看中了哪家贤侄?”
司马丞相抢先道:“正是陛下肱骨,连副指挥使,说来也是门当户对的良缘呐。”
花正坤登时冷汗就下来了,大骂这个老匹夫!
从前三王四王争得火热,京城老牌世家都或多或少站过队,连家却是八王铁杆嫡系,司马丞相故意点出两家的身份,就将单纯的儿女亲事拔高到新旧权贵结党营私的程度,叫花正坤如何作答?
官家自然不希望心腹跟京城世家水火不容,可要是两方好得穿一条裤子,那官家就该担心自己这皇位能否坐稳了。
所幸花正坤一开始就有所防备,现在咬死了两家只是稍作接触,什么都没定,同时再三暗指司马丞相空口白话,有损两家声誉。
官家和蔼笑笑:“连爱卿最是温和端方,二皇子当初顽得跟猴儿似的,多亏连爱卿耐心盯着劝着,才没错过开蒙。花家更不必说了,家风清正,先帝爷在时常夸的,诚如右相所言,门当户对,天赐良缘,不如朕给你们两家赐婚吧。”
天赐良缘,这下“天”真的赐缘了。
但花正坤到底是争取了一些转圜余地,赐婚是对两家,没有具体说谁跟谁。
“官家准备对付圣德太后了。”
这是间四面开阔的花厅,微风抱着梅香,从半掩的窗子送进来,被炭火一烘,更显馥郁。
连玄璧放下《贞观政要》,思索片刻,开始作答。
“三王于申辰之乱惨死,先帝心存愧疚,封其生母德妃为圣德太后。太后出身望族,姻亲遍布京城,因而这些根深蒂固的世家大族,天然亲近圣德太后一系。所以官家借赐婚进行拉拢,削弱圣德太后的势力,最好能兵不血刃,叫太后一系望而却步,安分守己。”
连城璧道:“为何要兵不血刃?”
连玄璧道:“国泰民安永远乃上上之选,这就不多说了。最近两淮盐务闹得沸沸扬扬,钦差大人雷厉风行,一气儿摘了十几号大员的乌纱帽,快把京城世家得罪个遍,官家却一力保他,三次明旨嘉奖,何也?”
连城璧渐渐露出赞赏的笑:“留下一个丰盈国库,可是先帝爷为史官所称道的功绩之一。”
连城璧道:“但国库丰盈与否,我们这些外人只能看到账面,而账面要作假并不难。”
所以并非官家仁德爱民追求兵不血刃,而是他没钱,想血刃也办不到。钦差大人彻查两淮盐务,往国库一车一车拉银子,解了燃眉之急,官家自然乐意保他。
“哥,这次评绩如何?”连玄璧褪下正经,又成了有哥哥罩的小男孩,为自己答得好而洋洋得意。
“唔,中上。”连城璧摸摸他丧气垂下的小脑袋,“你漏了一个人。”
连玄璧闷闷道:“谁啊?”
连城璧道:“正经册封的储君,并非官家一人。”
连玄璧凝眉苦思良久,恍然道:“睿王!”
他是三王正式过继来的嗣子,三王又是正式册封过的储君。
“可他才六七岁,养废了还不容易?对官家有何威胁?”
“官家想养废,就难道圣德太后就坐视不理?”连城璧拂了拂茶沫,淡声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嫡亲的两个皇子也不大,但凡对自己儿子继承大统有半分威胁的,官家都必不会放过。”
“花家历来是保皇党,他家现在的老夫人又是长公主,先帝爷的嫡亲姐姐。所以赐婚不单是为了拉拢老牌世家,也是为了给大皇子争取筹码。”
连玄璧却想到另一个问题,另一个几乎算是迫在眉睫的问题。
“那母亲怎么不为你计深远?”
连城璧手一顿:“你说什么?”
“圣德太后若要宫变,势必得往京城安插人手,而你恰好是管这个的。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即便我知之甚少,也明白这一职位有多重要。” 连城璧黑亮的眸子紧逼着他,“母亲却要你嫁人?就算不必管家,起码要生孩子吧,这么紧要的关头让位放权,母亲是怎么想的?总不至于鬼迷心窍昏了头罢!”
“连玄璧!你……你忘了我是怎么教你的?”
连城璧心里有怨吗?当然有,所以他说不出反驳的话,只能谈孝道。
“你教过我兄友弟恭,我要对你恭敬,因此你从未想过问我是否愿意。”连玄璧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你怎么就能肯定,我喜欢的人不在花家?”
他忽然觉得哥哥说错了,长大并不是懂得吃醋,并不是生出占有欲,而是连曾经奉若神明的兄长,都能骗过去。
章八 四个人的修罗场
花家乃开国元勋,钟鸣鼎食,满门簪缨,于是白红莲决意遵循全套古礼,从城郊捉来几只青壮大雁,伺候祖宗似的养着。
连玄璧撇撇嘴,小声嘀咕:“现在不都用漆雕的嘛,世代从军,恁的讲究。”
结果不出意外,被兄长一个爆栗敲在脑门上。
连城璧特意请自己的顶头上司,五城兵马司总指挥使薄老将军前去花家纳采求亲。因是官家赐婚,不好拖延,当日薄老将军便带回了花无谢的八字庚帖。
连家男性长辈都归西了,所以还是连城璧,于祖庙占卜婚嫁双方的八字,再放到先祖牌位前供了两天,得出吉兆。
如此这般,方可文定下聘。
聘礼单子是他问了几家公侯才敲定的,一应采买、核查、安置,也是他全程盯着,忙得嘴角鼓起燎泡,偏偏京城这时节干冷至极,喝了大半月败火茶也不见好。
连玄璧闲得万分愧疚,总想着搭把手什么的,然而连城璧只是笑笑,温声道:“长兄如父,我给你操办这些是应当的,倘若你自己忙得脚不沾地,那才惹人笑话。不如这样,纳征由你亲自去,也好见见心上人。”
嗯,那就……再去见见心上人吧。
他本想着,最多只在男宾席上看傅红雪几眼,能不能聊几句都两说,谁知一进门就见着人了。
傅红雪道:“无谢说,想来你们家是第一次办这种古礼,怕有疏漏,叫我来看看。”
其实花无谢哪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不过是一种相思两处愁,有人按捺不住少年心事了。
连玄璧道:“我哥亲自置办的,信不过我,总该信得过他吧?不过也成,你看,仔细看,免得说我们下了花家的面子。”
傅红雪皱了皱眉:“终身大事,你就这般态度?莫非看不上无谢?”
连玄璧深深望着他,蓦地笑了:“看不上?你倒说说,无谢有什么让我看不上的?那么漂亮,那么会撒娇,而且花夫人多和蔼多亲切啊,我做梦都想有个这样的娘。”
两边下人都心里打鼓,这些话乍一听是在为二少爷争风吃醋,再一看却又不像。
吃醋不该眼里冒火吗?怎么这俩人都一眨不眨盯着对方,好似看一眼少一眼?
若闭上嘴,倒跟爱得天上有地上无的眷侣一般。
然而连玄璧很快垂下眼,道:“不是说要看聘礼吗?”
“连指挥使向来妥帖,我信得过。”傅红雪侧过身子,让开正门,“先进去吧,都等着呢。”
连玄璧道:“路上耽搁了些,见谅。”
傅红雪道:“两家离得挺远,无妨。”
这会儿又变回正常的堂兄与小舅子了。
花无谢待嫁之身不能像从前一样乱跑,窝在自己院里,闲极无聊,跑去看白术他们清点聘礼去了。
白术以前算是花无谢的书童,于料理内宅并不精通,于是花夫人把自己身边一个得力丫鬟指给花无谢。这丫鬟原本叫夏芝,进了花无谢的院儿,就跟白术黄芪一样,改称灵芝。
灵芝念一样礼品,下头记一样,三人分工合作,你记一四七,我记二五八,他记三六九,以此类推。
聘礼中很大一头是布料,各色绫罗锦缎,具体什么色要看各家,连家挑了四种。
靛蓝,天青,月白,湖绿。
倘若花无谢没记错,他跟连城璧见过两次,换过三身衣裳,一身靛蓝箭袖,一身月白长衫罩天青短袄,一身厚冬衣,上襦被斗篷掩着,仅有湖绿下裳若隐若现。
呃……大概,也许,可能,是他想多了?
但连玄璧绝不是会注意别人穿衣喜好的人,他可一直觉得傅红雪就那一身红黑衣裳,这四种布料他都未必能分清,就算摆到眼前,八成也只有一句“都是蓝色啊有何区别”。
平心而论,刨去个人偏见,倘若在连家兄弟里头选一个,花无谢是更倾向连城璧的。
他也清楚,过日子并非过家家,要是俩人都不细心,日子铁定过得一团糟。
花正坤再怎么讨厌酸文人,不还是娶了个书香世家的媳妇?花夫人当初要真由着性子嫁给吟风弄月不事生产的探花郎,这会儿怕是要喝西北风。
但花无谢不一样,他是次子,要嫁的连玄璧也是次子,不像花正坤得继承家业,他由着性子来,也无伤大雅。
日子乱就乱点儿吧,做人嘛,舒心最要紧。
至于连城璧这种官员典范,人生赢家,一看就是升官发财死老婆的命,还是留给别人消受为妙。
花无谢待在旁边一会儿拧眉,一会儿沉思,一会儿傻笑,自家下人是早见怪不怪了,而灵芝,她……着实不很在乎。
二少爷这么不着调,她陪嫁入连府,实则与当家主母没差,除去夜间不必上床伺候。
所有人都在紧锣密鼓地布置,所有人都喜气洋洋,连玄璧置身其中,却好似天外来客,茫茫然不知所措。
五年前,他从乡下被接回连府,是不是也这么觉得?
那时的心情,竟已想不起来了。
连玄璧心口空荡荡的,又仿佛塞着浸饱水的棉花透不过气,他很难受,却说不出为何难受。
他做了件胆大包天的事。
他半夜爬起来,偷溜进酒窖,学着落魄诗人,借酒浇愁。
陈年佳酿,酒味醇,后劲足,喝第一口觉得又苦又辣,非但不能消愁反而更清醒了,然而喝到第四口,“咕咚”一声,人事不省。
二月初,京城的雪甚至都还没化,连玄璧在酒窖晕了一夜,没遮没盖,隔天起来头疼得恨不能砍了,脚底虚浮绵软好似踩着云朵。
连城璧一看便知他生病了,赶忙叫人扶床上歇着,用自己额头一试,烫得心惊。
屋里烧着旺盛炭火,连玄璧身上压了三床被子,热得快升天,然而沐浴在亲哥“关怀”的目光下,啥也不敢说,药再苦也一气儿灌下。
“苦吗?”
“不苦!”
“那好,再加二钱黄连。”
“别!苦!”
“呵呵,苦就对了,让你任性。”
连城璧收回空碗,见他可怜兮兮瘪着嘴,终是忧虑压过气愤,问道:“你大半夜喝酒做什么?若是练酒量,这当口无论如何也来不及啊。”
连玄璧不肯说。
连城璧轻叹一声,岔开话题:“婚期就剩十来天,你却突然病倒了,花家不放心来探病,无谢也在,你要是……”
连玄璧忙道:“别了,万一再染给他怎么办?而且有损清誉。”
连城璧道:“那行,我叫红雪进来看看,以后都是一家人,同个屋檐下过日子,说话客气点儿,别故意挑刺,知道吗?”
连玄璧被这巨大的惊喜砸昏了头,直到傅红雪进来,连城璧轻轻掩住房门离开,他犹觉得如坠幻梦。
暖意盎然,仍消融不了傅红雪眼角眉梢的孤冷,可也正是这点冷,令他英俊而突出的轮廓分外好看。
好看得怎么也看不够。
连玄璧生着病,没力气再竖起浑身的刺,目光没了掩饰,灼灼如三春之桃,九秋之菊,远比炭火炙人。
傅红雪终于窥见一丝他的真心。
“你……还好吗?”
“死不了。”连玄璧扯出一抹苍白的笑,“不耽误娶你的小竹马,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你要我死了对谁的心?”
傅红雪黑眸亮得骇人,忽然欺身上去,一手撑在床头,近乎嘶吼地剖白心迹。
“老子喜欢的是你!”
“谁他娘的不是啊!”
他们都曾在寄人篱下的恐惧自卑中惶惶度日,学会了各种戒备提防,对人对事,小心翼翼,从不肯将真心宣之于口,以为这样,便不会被伤心。
直至兜兜转转,猜疑,伤心,犹豫,绕上一大圈路,这才发觉,原来孜孜以求的,近在咫尺。
唇齿磕在一起,瞬间尝到了血腥味儿,他们却好似从人退化成了兽,反而愈发激动,把这些日子的苦闷、压抑、求而不得付诸口舌,尽数倾泻。
“砰”的一声。
似烟花盛放,为这场偷欢宣告终结。
花无谢目瞪口呆,汤碗直直跌落,碎了一地,汁水溅满月白衣袍,油腻腻不成样子。
当初赐婚一下来他就跑去问傅红雪怎么想,傅红雪明明白白地说,他不可能喜欢连玄璧,就差赌咒发誓了。
花无谢纠结两日,以为是他想错了,或是那俩私底下已经谈好了,便再没有多想。
这些日子他说服自己接受连玄璧,努力去学怎样为人妇,听说连玄璧染了风寒,他也是情真意切担心的,也知道婚前相见有损清誉,便借口帮忙送汤,打算趁机看看病重不重。
可怎料、怎料……
“官家都赐婚了,你们这样……”花无谢气急了,口不择言,“我就得嫁给连城璧那个没心肝的啊!”
“你瞎扯!我哥才不是!”
花无谢哪里听得进去,狠狠抹一把泪,转身欲走,却看到连城璧正站在走廊尽头。
他的手指轻轻打颤。
他终于没有在微笑了,相反,清亮的眸子蕴着水光,眉心就跟花无谢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蹙出一道满溢悲苦的壑。
城璧和程玄,此刻渐渐合为一体,在花无谢心里融成一个完完整整有血有肉的连城璧。
当年为了连家声誉,为了把误入歧途的弟弟掰回去,连城璧匆匆成亲,却也是抱着美好憧憬,打算认认真真过日子的。
他敬她,护她,想方设法哄她开心,甚至专门请教琴瑟和鸣的国舅夫妇,生怕自己有半点做得不对。
可结果呢?
“连城璧,你实在是个没心肝的人,就好像一块冷冰冰的石头,我捂不热你。”
如果可以,谁不想天真快乐悠闲懒散地生活?谁不喜欢风花雪月,闲情逸趣?
他不能啊!
一个不过是替亲生少爷挡灾的东西,什么前途地位,全仰仗外人施舍,情爱这种金贵玩意儿,他无福消受。
花无谢以为他会哭,但那水光仅仅在眼里打转,终究没落下来。
像是已经把一切真实的、尖锐的、不讨喜的统统锁进皮囊,连城璧抬起头,用微微嘶哑的声音,平静吩咐道:“把这些汤水瓷片收拾一下,别伤着贵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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