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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世界上,沙漏是我第三恐惧的事物

2023-04-03原创短篇 来源:百合文库

沙漏1
做不出题的时候,我就去观察那个沙漏。
最早我试图数清沙子的数量,但很快明白它并不可计数后,我便打消了这个念头。那时我还会因为长久的发愣而遭到母亲的提醒——不轻不重的一声冷哼,却像是冰冰凉凉的一根手指,正戳在心尖——到后来我便学会了如何一面做出用功的样子,一面松弛下自己的精神。
沙漏的上下是木质的封底,三根立柱将纺锤形的漏瓶押在正中,无数细沙就在这样一个透明的牢房里往复来回,循环颠倒。它在我回忆里出现时常是一种瘦窄的造型,但其本体实际充满了圆润的美感,想来那是由于我只能用眼角的余光窥视它的缘故。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沙漏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第三恐惧的事物,因为它的出现意味着紧张,急迫,焦虑等种种不适的情绪即将在我身上混杂一体,而那时无法将它们细细区分的我只能以简单的一句话表达出我的感受:“妈,我好难受啊。”
而母亲对此永远也没有回应。
2
我对于数学的恐惧继承于母亲对它的狂热,虽然她本身于此一途并无天赋,但她执着,甚至疯魔于对我的训练,指望着通过这样的方式,通过我来实现她没能完成的夙愿。
一份空白试卷,一沓白色草稿纸,一瓶撕去包装的水和一个漏完一次一小时的沙漏,似乎从我记事起,这四样事物便会每日,每日工工整整得铺展在我桌子上。无论前一日我曾将它们摧毁,曾被它们摧毁成什么样子,第二天依然是那样一份空白的试卷,一沓白色的草稿纸,一瓶水,一个沙漏,整齐地排布在浅黄色的桌面上。母亲坐在桌子的侧角,等着麻木的我坐到卷子前,拿起笔,再轻轻地翻转沙漏。
嘶嘶
嘶嘶
嘶嘶
细沙开始漏下。
小些时候我尚能做出些简单的试题,只是愈往后难度愈高,要求愈严起来。直到那次我艰难答完卷子,母亲粗粗扫过一眼,然后从抽屉抽出了另一份一模一样的,空白试卷。
我还记得那时我刚从焦虑与不安中挣脱出来,额上还有细小的汗珠没有冒完,浑身像是虚脱般没有力气,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慢条斯理地抽出卷子,铺平在桌上,拿出新的草稿纸,工整得布在一侧,再撕去新的包装纸,将矿泉水换上,然后轻轻地,翻转了沙漏。
嘶嘶
嘶嘶
嘶嘶
细沙继续漏下。
一阵从骨缝里生起的阴冷慢慢爬出来,沿着背脊湿腻地向上蔓。我克制不住地发抖,在椅子上蜷作了一团。那寒气一块块垒在胸腔里,我环抱起双臂,用力挤压着肋骨,我不得不把它吐出来。
“凭什么……”
母亲忽然扬起了头。我眼角的余光窥见她细长的眼里忽然迸出了两点光,我咬住了牙,从齿缝里丝丝地往外冒着冷,却发不出声。很快她便又弯下脖颈,好似从未有过期待,她轻轻答了句话,言语里还有诸多遗憾:“还不够啊…”
那天之后,我再没答过题。
3
我和母亲陷入了长久的对峙中。同样的试卷、草稿纸、沙漏与瓶装水,而我坐在桌前,再也不肯握笔,我将矿泉水紧紧捏住,一口口地吞咽下去,浇着胸口堵塞的块垒。母亲依旧冷淡地坐在一旁,按时翻动着沙漏,只是在我把水喝完的时候,不作声地换上新的一瓶。
从父亲——那个彻头彻尾的混蛋——酗酒后的疯话里能听出来,母亲早先——没成婚时——还不是这般样子。
或许他当我什么也不明白,更可能是他从来没在乎过。每天喝完酒回到家——多数时候手里还拎着个酒瓶子——粗暴地砸开房门,母亲迎出去,被他一巴掌扇在还青紫的眼角上:“嫁过来开始就板个死人脸,给谁看?给我看啊!”
接着喷着酒臭气靠过来,揉起桌上的卷子,撕得不成样子:“当年看上你算数好,还指望你买个菜省点钱!他妈的去当老师?!真他妈的给老子惹晦气!”
最后把手里的碎纸狠狠甩到我脸上:“又是一张死人脸!都恨不得我早死是吧?!”
“生不出儿子,生个赔钱货出来帮你气我是吧?!”
“都是贱人!都他妈犯贱!”
…………
……
母亲会在他筋疲力尽,迷糊睡去以后,默默收拾满地的纸片,然后重又备齐桌上的一切,颤抖的手,翻转过沙漏。
4
在这个世界上,沙漏是我第三恐惧的事物,第二是父亲,第一是酗酒后的他。
我从来都明白母亲的所作所为是一种默然的反抗,她将我视为某种无法言说的寄托,将她未能完成的过往,现今与将来灌注在我身上。
我从来也明白压迫不仅仅可以是激烈的,恶意的,它同样也可以是无声的,善良的。压迫于人而言是那样沉重的事物,有时候并非人们不愿反抗,而是那山太重了。
压得人喘不过起来。
5
母亲依然坚持将我送进了考场。
纵使我很久没有碰过笔,每天只是一口一口地喝完水,再等到第二天,她将水再摆上。
周而复始,周而复始。
就像是她身上的膏药,由新变旧,再添新。
我踏进那间屋子,一样是浅黄色的桌子,空白的试卷,白色的草稿纸。母亲撕去包装纸的瓶装水被我握在手中,充满着圆润的美感,但是没有沙漏。
挨着墙的电子钟上显示着倒计时两小时,所以没有沙漏。
没有沙漏?
没有沙漏。
我在他人的指引下坐到了试卷前,摆在我面前的东西和平日间一模一样,除了沙漏。
但我为什么能听见那声音?
嘶嘶
嘶嘶
嘶嘶
周边人开始动笔答题,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子漏下的声音。
嘶嘶
嘶嘶
嘶嘶
他们的衣物摩擦着,发出了沙子漏下的声音。
“同学,同学?你没事吧?”紧张,急迫,焦虑开始在我身上混杂一体,我已经喝完了水,但他们关心地为我换上了新的一瓶。
我抬起头看,天花板上铺着暗橙色的夕阳,泛着木质般的光泽。
我低下头,迫使自己将精力集中在试卷上,只是那纸上写着我看不懂的数字,那股阴冷又在我胸口积蓄起来,呼吸间好像夹杂着冰块。
嘶嘶
嘶嘶
嘶嘶
那是我捂住耳朵,也挡不住的他的骂声。
嘶嘶
嘶嘶
嘶嘶
那是母亲跌倒在地,手掌磨破的吸气声。
有热气从心口冲上了眼睛,有水落下来把纸上的字打糊成一片,我忽然能分辨出那几道题,和年月有关。
1995年三月。
“嫁过来就开始板个死人脸……”
1997年四月。
“生个赔钱货来帮你气我?!”
2008年十月。
“凭什么……”
“还不够啊…”
“同学,同学你还好吧?”我扬起头,周围的人开始交卷,他们走出门,金黄色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他们如同沙子般四散而去。
没有沙漏。
我身处沙漏。
没有沙子。
我即是沙子。
还不够啊……
做的还不够。
还要做更多,更多!
我握紧那瓶水,我冲出这瓶沙漏。
我将它用力地向外掷出,我朝着那片光芒呐喊。
楼下的家长纷纷躲闪,我看见母亲高扬起头。
夕阳照耀在泼洒而出的水珠上,反射出深邃且充满生命力的光彩,就如同挣破囚笼的沙粒一般。
母亲的眼里迸发出明亮的神采,笑容与热泪同时在她脸上呈现出来。
然后她张开口,冲我无声地说。
6
2009年3月
“你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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