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的男人

路边的男人
 当我注意到那个坐在长凳上的男人时，他正在读书。他穿着海蓝色的衬衫和一条浅灰色的短裤，而脚上则是一双橡胶拖鞋。这在夏天是最常见的打扮了。长凳后是大片的灌木丛，和白色的茉莉，旁边是一排榆树。他就坐在榆树伸展出的枝叶投下的阴影中。
他大概接近四十岁的光景。他一会儿读书，一会儿抬头打量我。当他再一次抬起头看向我，我发现他有一副儒雅的面孔，丝毫不带恶意。我有些诧异，莫非我们认识？是在某一次聚会上遇到的长辈，或是我某个朋友的父亲？我决定弄清楚。于是，我起身走向他。
“你好，先生。我们认识吗？”我走到他的面前，发觉他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但随即又微笑起来。
“请坐，”他拍拍身边的空位示意我坐下“我认识你，我在二十年前就认得你。那时我还年轻。我已经等了你二十年了。”他有些激动地对我说。
二十年前？我那时才两三岁，难道他是我哪一个远方亲戚？可为什么他说在等我？我愈发迷惑。
“你认识我的父母？”
“不，不认识。可我认得你。”
“二十年前，你见过我？”
“不，没有见过。可我已经认识你二十年了，这是一定的，而且我已经等了你二十年了。”
我想或许是他认错人了吧。在夏天这样一个静谧的傍晚时刻，面前的小路上鲜有行人走过，蝉鸣从灌木的隐秘处传来，或许是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的，比如说认错某个人，并且把他当作是自己记忆中的某个人。这种事情时常发生。我还没有成年时，也犯过同样的错误。
这个男人还是激动地望着我，似乎确认我就是他所想的那个人。这时，我注意到，他手里拿的书是《冯至与里尔克》诗选。
他翻开了其中的一页，然后读到：“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哭，无缘无故地在世上哭，哭我；此刻有谁在夜里的某处笑，无缘无故地在夜里笑，笑我。”
“这是里尔克的诗。”我说道。许多年前我听人说起过这首诗。
“是的，是里尔克的《沉重的时刻》。可我与他不同，我不是无缘无故地看你，事实上，我从不认为世上有无缘无故的时刻，我认得你，所以我才和你交谈，我才会看向你的眼睛。刚才我每看完一首诗，就抬头望你一眼。”
我觉得他很真诚，也很有意思。
“我读过冯至的诗。”我说。
“我相信你一定读过。二十年前，我像你现在这样年轻的时候也读了冯至。如今，二十年过去了，我们终于是见面了。看到你，我仿佛也回到了那个年纪。”
“你究竟是怎么认识我的？”我又一次问道。
他转头不再看我，似乎是深思熟虑了一番，然后开口说道：“‘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我就是在等待这样一个奇迹，‘我们的生命在这一瞬间，仿佛在第一次的拥抱里/过去的悲欢忽然在眼前/凝结成屹然不动的形体。’就是这样，我断定我认识你二十年了，就好像你是我年轻时的样子。”
“这是冯至的诗。我知道。他是在说人生的必须承受之重和之轻。”听他说完，我似乎理解了点什么，又似乎仍然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