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 ---《第三十八年夏至》延伸文

铜镜朱颜。
他捻一方帕子，湿了水，熟稔地将脸上脂粉匀匀卸下，由眉尖，下到鼻尖，落至嘴角。掩了那抹倏尔逝去的冷笑。
喧天锣鼓一晌歇罢，粉墨朱颜温拭苍渺。他
擦脸的手顿了顿，厢外传来戏班子拆台的声音，于房梁上绕了几转，消弭了。
“蒋委员长决定迁师台湾，国军万万，为履军职也得无怨随往。”身后人僵立了半刻，这才试探道。他一只手提了个扁宽公文包，装束换做半月前，是无论怎样都不肯屈就的不起眼，有何办法，一夕之间江山易主，在人屋檐下就得耷拉下一切身段，不愿，不肯，讲究“气节”？尽早离去。可这京戏，千年来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到底是这屋檐的主人，还是算作异客？也要尽早丢掉吗？
他淡漠地扫过阁楼上挂着的戏袍，一具具，是项羽、曹操、杨贵妃、杜丽娘、虞姬……戏台上千年恩怨归尘土，称来…几斤几两重？指尖在缀满珠玉的头面上拨噔一下，他眼里兀然淌下仓惶，作势掩下，回了那人的话：“此去多久？”露骨的希冀，他怕了这世道的时移势易。
可那人说：“无期。”
一声清冷，珠玉头面砸落在地上，呤呤响彻黑夜，那人愕怵，又添道：“或许过不了几年，等两党和平了，也就回来了。”
缄默。
他面色苍凉，俯身将地上的头面拾起来，用袖背怜惜地擦拭干净，置于阁楼暗格，上了锁。“早些回来，《牡丹亭》第二折，你还没听完呢……往后，我也只给你唱戏了。”
想起头一回听的《牡丹亭》，头一回见到的游园惊梦，西皮二黄，咿呀声声，是余生都不愿忘却的旧梦惊尘了。那人脸上也不禁弧上了笑意。
他望定他，噙了噙嘴角，问道：“不携妻带子吗？”那人回答：“无妻无子，梨园之地，倒有一牵挂。”
一语毕，万籁俱寂。
恍然间时间流转了很久，久到足以掠见春日海棠，秋暮深菊……一刻赌终生，一言抵终老。他只笑，脉脉暖意由暗夜淌来，环遍周身，心底那颗种子终于久旱逢甘霖，枝桠拔节，春光肆意。
“到何时？”他笑问。
“第三十八年夏至，我就带你去台北。”
“好，我等你到第三十八年夏至。届时，你定要着长衫，把折扇前来见我。我，给你唱《牡丹亭》。”
尘落梦霓，1911年，至1949年，蒋介石父子率国民党残将败退台湾，正正好三十八年，这是后来的日子里，他穿着那件花影重叠的衣，孤身一人唱了那场郎骑竹马来的戏无数次后，终于算明白的。
如今，他已经唱不动戏了，戏袍穿在他身上，除了鲜丽到突兀，便是古物似的不合身。这年头也没人再听戏，他们都听台湾香港销来的唱碟，没人演没人唱，偏生把人痴得茶饭不思。黑白电视机不知何时被打开了，雪花刺啦，闪过异乡的画面，里头传来女主播悦耳但无情绪的声音……
“中共中央同台湾当局达成一致和谈，宣布新中国成立以来正式官方准许台湾同胞回中国大陆探亲，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