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彻斯汀之环：序一 星与树

星南王国，望星城，映夜宫。
“约瑟夫，告诉我些海滨王国的消息吧，一些有关东岸的消息让我十分在意。”
宽广的大殿内，如玉般洁白的立柱之间，镀着金与银纹理的王座之上，头戴宝石王冠，脸孔如雕刻家用刀凿刻般坚毅的男人，用他那算得上低沉的声音打破了肃穆庄严的宁静。
立柱之下，一个明明看上去至少有六十岁，斑白着头发的老人，此刻正站得笔直，完全不是这个年纪所能站出的笔直，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到，他迈步上前。
“据按排在海滨王国中的夜莺们的报告，当今的海滨王国苛政酷法，其国王常随意裁决他人生死，性情暴虐无常，其国民往往是敢怒不敢言，而这位海滨王国的在位国王也就被人们称作，”老人顿了顿，念出了一词，“暴虐王。”
“暴虐王，”王座上的男人轻轻捏着自己的下巴，喃喃道。
“不知道被称作常治王的我和这位暴虐王比起来怎么样？”
比起来怎么样，这种说法太过暧昧了。
“听陛下的意思，是对海滨王国有所图谋咯？”阴沉嘶哑的声音响起。
突然说话者是除了大殿中站得边缘的卫兵以外的第三人，也是余下的唯一人，一位同样斑白头发的老者，不过他没有像之前的那位约瑟夫笔挺着腰，十分傲慢而放肆却又符合这个年纪老人一样地弓着，手中还捏着一顶毡帽。
“此言差矣，我的协政大臣。我为常治之王，其为暴政之君，二者本就难以并存于世。而终结暴虐，再铸常治，想必不仅仅是星辰女神的意志，更是全大陆万民共同的愿望吧，我不过只是想受于神恩，顺应民意而已。”王座上的男人面对老者的质疑，振振有词。
“好一个受神恩应民意，听起来陛下在自己的妄想中已经赢得了对暴虐王的战争咯？”面对自己的王这番说得还行的漂亮话，协政大臣丝毫没有掩饰话语中的讥讽。
“顺神明的意志，应民众的心愿，我想我没有会败的理由。”面对协政大臣实在是有些过了的讥讽，常治王还是不禁皱起了眉头。
“桀桀桀，我们的王真的十分自信啊，约瑟夫，我有几个历史问题想问你，毕竟我的历史远没有你记得好。”协政大臣发出了大概只有他这种上了年纪的老人才有可能发出的怪异笑声。
“阁下请问。”约瑟夫，之前那个站得笔直的老人应答道。
“在这奥彻斯汀的大陆新历上推行暴政并能活过第五个年头的统治者有多少位？”
“从北地到南域，从东岸到西荒，宫廷史凡计共18位。”约瑟夫没有丝毫停顿的给出了答案。
“那么八年呢？”
“只有七位了。”
“超过十年？”
“两位，西荒的漠骨王与我国的先代王奥里萨二世，也就是我们所长论的狼吻王。”
“他们活过了第十五年吗？”
一直对答如流的约瑟夫停顿了，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眉头紧紧皱起，但最终还是给出了答案。
“一个死在了第十一年，因为叛乱，一个则是在第十二年，被人下毒。”
“陛下，您知道今年是暴虐王执政的第几个年头吗？第十七个，可比您执政的时间都要长。”
“并且迄今为止能称得上有规模的混乱与反叛一次都没有，”王座上的常治王接过话说了下去，意识道不对的他脸色并不算好看。
“有人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王座上的男人望向了殿下的两位大臣。
“望星城的猎隼？”“南域的诡鸦？”
议事大臣一脸严肃没有作答，而协政大臣则依旧是那副惹人厌的笑容。
在这有些短暂而诡异的沉默后，最终诡鸦叹了口气，用他那阴沉嘶哑的声音道：
“他改变了规则，陛下，他跳出了我们的棋盘创立了他的规则，同您所了解的帝王权术所完全不同的规则。”
王座上的男人听言后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握着王座扶手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许久，他开口道：
“可那又如何，难道惧怕未知的规则与挑战能够成为我眼睁睁看着东岸的人民受暴政之苦的理由吗？虽然从名义上他们不属于我国的人民，但数十年的东南互通，早就让东南的双王对这两片土地负起一样的责任了。若让后世知道与常治之王并立的还有一位暴虐王，并且这位常治王无动于衷，那么我应当被称为怯懦王更合适吧。”
“但是恕我直言陛下，已被暴虐所支配的东岸真的不是享受了太久和平的我国能轻而易举拿下的。”站得笔直的约瑟夫面露严肃的应道。
面对王如此的惆怅与矛盾，协政大臣却依然是那一副放肆无礼的笑容。
“你可是有了什么计策，诡鸦莫佩斯？”王的目光划到了协政大臣身上。
被点到名字的协政大臣夸张地一挑眉毛，
“啊，我只是想到了东岸真是个好地方啊，南与我国接壤，西与中陆大武王朝相连，北邻北境之主的龙血帝国，东边又和长生种的岛国隔海相望，呃，真是个好地方呢。”
话虽如此，但大陆上的国家谁没几个接壤的领国呢？
“可是莫佩斯，如果太多的手摸到了东岸的土地，我想它们是不会轻易放开的。”
听到王的应答，协政大臣像是听到了什么十分好笑的玩笑一般的笑了起来，原本弓着的腰弓得更厉害了。
“桀桀桀，你让老臣有些搞糊涂了陛下，陛下不是为了将东岸人民从暴虐王暴政中解放出来吗，此时怎么又对别的一些什么东西患得患失起来了？”
“啊，是我失言了呢，诡鸦。”常治王垂下眼帘，有些自责地用手指扣了扣王座的扶手。
“但是，莫佩斯，如何能像你所说那样，让其它几个国家也对东岸产生兴趣呢，它们总得有自己的理由吧。且不说长生种要越海才能抵达东岸，北地内部纷争刚刚结束没有足够的元气，而大武王朝除了乐意支援西荒诸国对抗异族外，根本不喜任何形式的战争。”站在一旁许久默不作声地约瑟夫突然出声。
“恰巧你说的这些都不是问题呢，约瑟夫，先说说长生种吧，那些尖耳朵愚蠢而又骄傲，要知道他们可是一直硬要把他们的那座破岛称作什么新大陆，而随着近年长生种人口的增潮到来，他们没有理由对真正的大陆上的一片土地不感到垂涎。
至于北地，是的，龙血帝国确实刚结束了内斗，而这次坐上共举之主之位的意外的是一位女大公，你知道这对北地意味着什么吧，约瑟夫。但这位女大公好像并没有甘心就做一位傀儡国主，那么这样一场的稳赚不赔的能让自己坐稳位置的战争简直是为庆祝她加冕所准备的最好的贺礼。
而大武，他们并非不渴望战争，只是那份欲望被困在了他们所谓的礼法之中，只需让他们记起东岸曾经坐落着是他们最辉煌的都城，让他们的欲望膨胀到再也无法压抑就好。”
王座上的男人看向说完这些的莫佩斯，
“真是令人信服的发言，诡鸦，我真的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让约瑟夫起草合盟的发起书了。”
“不要着急，我的陛下，你读过英雄长歌吧？”诡鸦突然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何必这么问呢，老师，这种书你收过不少吧。”顶着宝石王冠的男人脸色露出了一丝罕见的尴尬。
“啊，是的，虽然没收了，但毕竟是写着笔墨的纸张，感觉不看看怪可惜的。然后我发现那些长歌都有着一个颇令人心热的情节设定，那就是，英雄总是会在他的伙伴们被击溃的关键时刻出现逆转狂澜。真是有意思的情节，明明如果英雄一开始就领着同伴们讨伐邪恶的话，邪恶早就该被打败了，可是英雄没能及时赶上，在最后逆转的情节却莫名地令人看着兴奋呢？”
常治王皱起眉头，仔细咀嚼着协政大臣所说的话，然后试探性地问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我成为那样的一个英雄，一个，呃，捡漏的人？”
“难道陛下不想成为英雄吗？”诡鸦将帽子放在胸前，行了一个礼。
“啊，诡鸦，我早该想到的，打着正义与良知的旗号可不是你的风格。”王座上的男人用手遮住了大半张脸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这不矛盾，陛下，成为一个英雄，与拯救东岸子民，这，并不矛盾。”
亚尔夫岛，精灵千叶联邦，生命古树，议政厅。
在这个精灵的国度中，议政厅是少有的石质建筑，其建材用的是来自海滨王国的白玉石，自生命古树生长开的茎蔓攀附其上，这座白绿交错的建筑在亚尔夫的树海中反倒映衬得很好。
议政厅中已经零落坐着不少有着尖耳朵与纤细身材的精灵，年轻漂亮而有气质的女性精灵占了其中的绝大部分。这时一位稍显佝偻的留着花白胡子的精灵走进了议政厅，如此苍老的精灵在这议政厅中显得格外扎眼。
“老师。”看到来者，一位坐在过道旁的男性精灵赶忙起身迎上前去。
男性精灵皮肤白皙，鼻梁高挺，眉眼中锐气十足，应该算得上相当帅气了，只可惜在这个以线条柔软为标杆的精灵社会中，言行中流露着坚毅的男精灵就显得有些另类了。
“哟，尼古莱议员，精神不错呢。”看到男精灵，这位年老的精灵眼角的皱纹都挤到了一起，相当高兴的笑道。
“别笑话我了，老师。”
“哈哈，我可没有笑话你，我的弟子现在也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议员了。”
尼古莱虽然也陪着老精灵微笑，但他的微笑十分勉强，遮不住忧虑与焦躁。
“您怎么看今天的千叶会议？”待老师差不多收敛了笑容，尼古莱迫不及待地抛出了自己的话题，不过还没待老精灵有所回应，一个娇嫩的声音插了进来。
“哟，尼古莱大哥，早上好呢。”发声者是一位金发碧瞳的年轻女精灵。
尼古莱虽然眉头皱了皱，但转过头看向女精灵的时候还是扯着嘴角挤出了一个不失风范的微笑。
“早上好，雪莉。”
被称作雪莉的精灵此时也注意到了正与尼古莱面对的年老精灵，颇有些做作地露出了一副惊讶的表情。
“天呐，你怎么会和这些老骨头走得这么近，尼古莱，看样子你无意加入我们新生派咯？”
“这是哪里的话，身为议员，责任在于做出更利于生命古树与精灵千叶繁荣的选择，不应该存在什么派系的概念吧。”面对雪莉带刺的言语，尼古莱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
“哦，噢，是吗，那好吧。”
雪莉的表情瞬间冷了下去，不过与其说是变得冷漠，不如说是突然变成了什么表情都没有，十分瘆人。然后转过身，就像之前面对的是毫无存在必要的灰尘一样。
“啊，尼古莱议员，还有迭戈大导师，雪莉议员她不是那个意思，虽然她嘴上那么说，尽管态度也没有太好，但她确实不是那个意思，啊啊啊啊，不管怎么说，对不起二位，对不起。”虽然雪莉转头走掉了，但貌似是她的助理的另一位女精灵，倒是一直站在原地低着头道歉。
“不是你的问题，不用道歉啦，幽兰佩姬。”
面对低头道歉的幽兰佩姬，尼古莱反而觉得有些招架不住，习惯性地想伸手摸摸她的脑袋，不过想到现在所处的是议事厅，又只得讪讪收回了手。
最终在幽兰佩姬离开后，尼古莱用一副苦涩到简直不能被称作笑容的微笑着看向他的老师，
“您看到了这令人焦虑的情况了吧，老师，这些新生派正在摧残我们的国家，在毁灭精灵千叶。”
大导师倒是脸色平和，寻了一个位置坐下，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呢，千叶议员选举制曾是精灵最大的骄傲，它是精灵数千年智慧的结晶，是最先进的国家体制。随着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精灵逐渐式微，会发生这样的情况确实是出乎意料的，但如果这就是年轻精灵们的意志的话，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听到导师居然这么说，还站着的年轻男精灵此刻表情已经有些激动了，他梗着脖子道：
“不，这当然不会是的，被狂热所驱动的盲目崇拜绝对不能被称作意志。”
因为情绪激动，尼古莱的脸微微发红，
“新生派的这份思潮已经席卷了精灵的大部分，被这思想所影响的精灵族叶中，精灵们与其说是在选举议员，不如说是在选举被打包的光鲜亮丽的令人憧憬的偶像，这些偶像既无议员该有的才干亦无代表自己所属的一叶的觉悟。”
看到自己学生的那一副面红耳赤的模样，迭戈也是褪去了一脸的轻描淡写，取而代之的欣慰的神色。
“我很欣慰现在的你能看到这么多，也有这么强的忧患意识。我们精灵是理性而骄傲的生灵，你所说的那份狂热与盲目，正常来讲绝不会有如此的规模与声势，”
“但是却发生了，浩荡而夸张地几乎席卷了整个精灵千叶。”尼古莱接过话。
“是的，这绝非无数巧合的叠加，也定非时代的发展趋势，面对这样的洪流，我教过你的，这时该思考什么问题？”
“谁将从中获利。”
尼古莱垂下眼帘，目光扫向身旁的走道，轻声道。
一位男性精灵此刻正走过尼古莱的身旁，流光闪耀的金色长发，如海洋一般的深蓝眼瞳，连这世上最伟大的画家都自觉无法画出的惊世容颜，自然外溢的温婉气场，拥有着这一切的男性精灵正迎着越来越多炽热的目光向前走去。
艾姆索达尔，尼古莱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
“男性精灵痴迷于那些女性偶像，每日活在憧憬与幻想中，而女性精灵则费劲心思的想成为那个能受最多人痴迷，能被最多人妄想的那个偶像，因为成功者能站到这里，能成功走进这千叶议会大厅的，会有机会坐到艾姆索达尔身旁，坐到她们的偶像身旁。”
看着那已经走到了议政厅最前方席座的艾姆索达尔，尼古莱庆幸这是在议政厅中，不然自己将会听到多么尖锐的尖叫啊，
“真是讽刺啊，那些男性精灵为他们心中的女神奉献选票，而最终的结果却是他们女神能够到那位男精灵身旁献媚。”
“尼古莱，我不记得我有教你怎么说这么刺耳的话。”
面对学生几近是抱怨的絮絮叨叨，花白胡子的年老精灵并不是很愉快。
“对不起，老师，我只是……”
迭戈大导师只是摆摆手打断了他。
“你前段时间曾代表千叶出访了北境不是吗？”
“是的，以千叶之名祝贺龙血帝国推选出了他们的共主。”
“据说这回他们的共主是一位女大公？”
“正是如此，冰结崖的瑟曦大公，一位女性。”
听到这个消息得到确定的答复，大导师眉毛一挑。
“说说你的感觉吧，对于这位女大公。”
尼古莱沉吟了片刻，他有些搞不明白为什么老师会把话题扯到这个上面，但他还是如实说了。
“高贵强势而给人以压迫感的气场与捉摸不透的感觉，真的很难想象在北境那种落后的文化环境下会有如此的女性。如果要用什么来形象描绘这位大公的话，嗯，就像精灵古籍中所描述的那位传奇精灵女王一样。”
“难得见你对短生种有如此高的评价，你是已经被折服了吗？”大导师戏谑道。
“我只是在向您阐述事实，当然了，也是在阐述我惊讶与疑惑，很多精灵有着百年的经历而他们的心性竟比不上一些只有数十年人生的人类。”
面对老师对自己的打趣，尼古莱倒是处之泰然。
“我很好奇您为什么突然要提起这个？”
“因为有一纸盟约会在今天的议会上作为最主要的会议事项，一份由星南王国拟定的盟约，在这一份盟约中，星南，龙血，甚至大武都会成为我们的盟友。”
“唯独没有海滨？”年轻的精灵皱起眉头。
“是的，盟约里尽管都是些形同虚设的互利协定，没有指名要针对什么，但盟约里的国家把海滨围了个圈，其意图倒也算是很直接了。”大导师揉搓着自己的花白胡子。
“这宛如儿戏一般的盟约真的能被诸国接受。”
尼古莱不敢相信星南王国会拟定这样的盟约，更不敢相信这种只表达直率如玩笑一般的盟约会被诸国接受。
“然而，答案是肯定的，并且它极有可能不会受到任何抵触。尽管海滨王国是一块很难分赃均匀的蛋糕，甚至是一块难啃的骨头，但在这个节点上，刚好我们这些国家都有非得伸手的理由。而对于你我而言，这也未尝不是机会。”
“什么意思，老师？”尼古莱听言一愣。
“新的变化，尼古莱，这是能让我们有机会翻转洪流的变化。”
“所以，老师是有了什么想法？”
“我问你，尼古莱，什么能超越偶像，让人们更加狂热，甚至能沉淀为一种信仰，能烙印在真伪交错的历史上永驻光芒？”
“英雄？”尼古莱下意识地迅速给出答案，那是因为迭戈大导师所用的是古老而且广为流传的英雄长歌《奥彻斯汀之环》中的句子，只是原句中的并不是偶像而是帝王。
大导师举起了如树根般的手，做出握拳状。
“是的，这就是我们需要的，这就是精灵千叶需要的，一个英雄。不过更准确更完整的说法是，我们需要一个可控的，能作为我们修复千叶工具的，由我们所掌握的英雄。”
很难令人相信，这是会从精灵大导师嘴中说出的话，这想法太过疯狂与大胆了，也太过浪漫与不现实了。
这想法深深震撼到了尼古莱，同时也让他明白了这位在千叶奉献一生的老人，已经不是所看上去的那么从容了，为了自己所深爱的精灵千叶，他要用那已是薄暮的生命奋力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