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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璧]许君长久,与卿璧合(6-9)

章六 终于能回姑苏啦
沈家庄的尸体里没有白红莲,后来连城璧不放心,将四十七具尸体挨个检查一遍,确实没有。他怀疑是报信的小厮看错了,白红莲根本没去沈家庄,反正母子俩都习惯不告而别,或许白红莲上完香就直接回去清修了。可那小厮信誓旦旦,以头抢地,连城璧不敢不信,日日加大搜索范围,终于有了消息。
这天,崔记当铺的掌柜登门拜访,从怀里取出一只五彩祥云手镯,称今早一个白衣少年拿它来换了五十两银子。
连城璧接过手镯看了看,确实是白红莲自大婚后从不离手的那只。
崔掌柜道:“属下知道庄主在寻找夫人,所以等那少年走后一路跟踪,发现他住在鸿福客栈。”
连城璧和冰冰几乎同时想到了一个人。“
崔掌柜接着道:“属下见他不像富人,问他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他说金疮药快用完了,还问我济南城哪家草药铺子最好。“
冰冰问道:“那少年是否带着一个缎面荷包?“
崔掌柜搔搔头:“好像有,属下被那手镯惊到了,没太注意。“
连城璧吩咐冰冰送崔掌柜回去,言外之意就是好好赏一笔,然后自己去了鸿福客栈。
甫一进门,店伙计便凑上来笑道:“连庄主,地字二号房的客人邀您进屋一叙。“
连城璧道声有劳,随手塞给他一锭银锞子。
地字二号房在顶层左数第三个,直面太阳,巳时一到便热得不行,某年腊月连城璧住过几天,评价不错,但估计也仅限于冬天。
门在被敲之前就开了,连城玖招呼他进来,手里还拿着条汗巾帕子,态度随意,仿佛他们是相识多年的朋友。
连城璧却也不觉得违和,人家让进,他便进了。客栈的房间陈设都不复杂,正对门口的是一张圆木桌,上面摆了几只药罐,从小到大一字排开。靠墙两个橱柜,另一边用屏风隔开,绕过屏风是浴桶和床,白红莲就躺在床上,脖子用木制的环整个固定住。她面色红润,呼吸平稳,假如忽略那个颈环,她就像是睡着了,随时都能醒来。
连城玖适时解释道:“我已经帮夫人止了血,脖子上的刀口看着骇人,实则已无大碍,好好养着就行。但失血过多,身子虚弱,体内几处旧伤一起爆发,所以才昏迷不醒。”
连城璧亲自为母亲把过脉,才彻底安心,拱拱手道:“见谅。“
连城玖道:“人之常情。“
连城璧看着他的眼睛,道:“先生还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连城玖一叠声地说不敢当,沉吟片刻,道:“我只是在考虑,这次出诊开多少钱合适。“
连城璧忽然笑着叹了口气,道:“莫非城璧看上去很吝啬,或是不情不愿?”
他本想逗逗这位小神医,对方却皱紧了眉,颇为不赞成地看了他一眼,道:“天理人伦,岂可拿来开玩笑,若是旁人听了去,会怎么想你连庄主?“
旁人什么也不会想,连城璧在心里叹道。白红莲不喜欢他这个儿子,早些年或许还有人好奇,如今却都习以为常了。身为无垢山庄的主人、武林六君子之首,他不能心生怨怼,不能耿耿于怀,便只好自嘲。
想到连城玖说过他不太了解武林中事,连城璧忽觉尴尬,莫非自己与母亲不和,已经传出武林,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吗?
连城玖见他一直不说话,问道:“庄主在想什么?“
小神医一本正经得可爱,连城璧回过神来,又忍不住打趣他:“‘若是叫旁人听了去……’,这么说来,先生不算旁人?”
连城玖一时语塞,耳朵先红了个彻底。
连城璧悠然道:“按辈分,我是先生的表哥,虽说出了五服,但毕竟都姓连,的确算不得旁人。“
“我还当是什么事儿呢。“连城玖蓦然松了口气,爽快应道,”既然如此,我再一口一个庄主,岂不生分?也请表哥莫要称我先生了,倘若不介意,可以叫我小玖,家里人都这么叫。“
这下又轮到连城璧不好意思了。
连城璧轻咳一声,道:“我们还是说说医药费的事情吧。“
“好啊。”连城玖笑道,“我方才突然想到一个好主意。“
连城璧无端地有种被嘲笑的感觉。
连城玖道:“前几天我去连府拜访的事,表哥应该知道吧。“
连城璧道:“嗯,冰冰同我讲了。不知小、小……城玖是否愿意随我们回无垢山庄长住?母亲的伤势重在后续调养,可连家大夫擅长的是外伤,所以我希望你能帮着照看一二。“
连城玖道:“我也正有此意。素闻无垢山庄是江南第一庄,亭台楼阁无一不是巧夺天工,只是这住宿费,可否用医药费抵了?“
这话乍一听很无厘头。连城玖是本家兄弟,是庄主亲自邀来的贵客,叫人家付住宿费,哪有这种道理?
但毕竟他要住的是无垢山庄。
金子砸不开无垢山庄的大门,只有人情可以,正好,无垢山庄才欠了连城玖一个人情。
以人情换人情,这的确是个好主意。
连城璧想通其中关窍,便欣然接受了。
“哦对了,夫人的手镯……“连城玖收拾东西翻出了当票,才想起还有这么一回事。
连城璧道:“放心,崔掌柜一拿到镯子就来找我了。”
“那就好。”连城玖把这些天买的草药分门别类收好,装进一个大包袱里,直起身歇口气,笑道,“无垢山庄的下人,个个都训练有素啊。”
连家在济南城铺了很多眼线,但连城玖观望几天,只有崔记当铺是无垢山庄直属——当铺正对大门挂了幅“莲年有鱼”图,暗含无垢山庄的标识。
连城玖不想惊动太多人,也为了进一步落实自己连家人的身份,就选了这么个法子来递消息。
连家下人不负“训练有素”之名,既然说好了回姑苏,那就片刻不耽误,上午打包行礼,下午就能出发,连城璧除了向六大门派辞行啥也不用管。六大门派虽然有些舍不得无垢山庄的钱和人手,但权力更重要,连城璧如此识趣,他们自然也笑脸相送,做足了表面文章。
去时轻装简行,来时浩浩荡荡,姑苏百姓大老远就看到连家的车队了,欢欣鼓舞,比过中秋还热闹。
连城玖,白红莲和一个陪护的丫鬟小唐坐一辆车。小唐本名唐丫丫,上头还有一个大哥唐秋,也在无垢山庄做事,半年前与大丫鬟无霜成亲了。小唐办事机灵,又有这么一层关系在,就被庄主派去服侍表公子,锻炼锻炼,日后无霜要是有孩子了,她也好帮衬一二。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那是北地的说法,姑苏此时依旧温暖湿润,年轻娘子们的裙袂依旧轻薄鲜艳。小唐许是第一次离家这么久,一进到姑苏的地界便兴奋起来,连城玖含笑听她絮絮叨叨,忽然被一阵喧哗打断。
“这是怎么了?”
“哦,没什么,庄主回来了,大家高兴。”
“姑苏百姓这么喜欢表哥啊?”连城玖感觉不可思议,庄主大人对外总是一副少年老成、心机深沉的样子,莫非一到家就变软变亲切了?
“对呀,可喜欢了!”小唐兴奋地道,“我们庄主才貌双全,又从不摆架子,单是看着就赏心悦目,更何况有无垢山庄坐镇江南,其他武林门派都不敢造次,大家生活可安稳了,连官家老爷休致了都爱往我们姑苏跑。”
连城玖笑道:“那他肯定是姑苏少女的梦中情郎吧。”
毕竟赏心悦目。
他甚至觉得,如果连城璧是女子,那么武林第一美女之称绝对轮不到沈璧君。
小唐嘿嘿一笑,凑近了,以手掩唇,悄声道:“其实也有少年。”
连城玖一怔,也学她那样小声问道:“表哥不介意?”
小唐道:“不介意啊。只要不影响其他人的生活,喜欢谁都没关系,庄主是这么说的。”
她忽然又沮丧起来,道:“可庄主越豁达,我们越不敢肖想,他这么一个神仙般的人物,要娶也当娶一个神仙般的妻子,我们哪里配得上。”
连城玖试探道:“那你觉得沈姑娘……”
“沈姑娘啊,”小唐撇撇嘴,“还行,但我更喜欢冰冰姐那样的,而且当连家主母需要会算账,沈姑娘看上去不太聪明的样子。”
连城玖被她逗笑了,而且越想越觉得好玩儿,笑个不停,下了车直揉肚子,预感在无垢山庄的生活必不会无聊。
章七 一个普通的早晨
卯时一刻,连城璧穿着素白中衣,起床练剑。
前些日子在济南劳心劳力,又略微水土不服,因此连城璧回家后的第一个早晨,就允许自己稍作放纵,多睡了两刻。然而之后的沐浴更衣可不敢再拖延,晨读也自作主张免了,这才将将赶上用早饭。
无霜得了允许,端着一大碗热腾腾的长寿面进了院子,笑道:“给庄主补个生辰。”
“嗳,又不是整岁,过去便过去了。”连城璧说着拉开椅子麻溜坐下,乖巧等吃。
无霜抿着嘴笑,也不拆穿他忘了净手,反正庄主爱干净得很,又刚沐浴过,手不会脏。
这时小唐过来了,说表公子听闻庄主过生辰,让她来送贺礼。
 “对了,今早我煮面时,表公子正巧路过。” 无霜回忆道,“似乎还问了旁人几句。”
无霜不禁感慨表公子对庄主真上心,连城璧的关注点却不同,他讶然道:“城玖起这么早?可是哪里住不惯?”
小唐道:“那倒没有,我看表公子神采奕奕,不像是有问题的。”
连城璧闻言,心道,城玖是个郎中,郎中一般都很注意养生吧,早睡早起之类的。
可转念一想,城玖把人情账算得清清楚楚,或许是因为和他一样,最不喜欢麻烦别人。习惯了一切都靠自己扛之后,竟然觉得比起麻烦本身,向他人求助才是最大的麻烦。
连城璧刹那间转过许多心思,道:“不管怎样,还是问一下吧。”
意思就是旁敲侧击了。
小唐干脆应下,接着道:“表公子仓促得知,不便准备,就从随身携带的药物里选了几样,只恐被旁人看见影响不好,所以叫我看准时机再送。”她一板一眼复述完,疑惑道,“治病的药能有什么坏影响呀?”
大概是用来壮阳的,无霜瞟了庄主一眼,神色复杂。说起来,庄主二十多了,且不说他资产丰厚年少成名,单这样貌,就已是万里无一,如此人中龙凤,却至今没有成过亲,莫非表公子以为庄主有什么隐疾?
连城璧的想法和无霜差不多,那一方锦盒摆在桌上,精巧玲珑,却犹如烫手山芋。
还没等连城璧想好怎么回复,看门的下人又来通报,这次是冰冰。
“庄主,密探传来消息,天宗小公子串通沈义、沈天竹和雷电双侠,让沈璧君以为火烧沈家庄的凶手是萧十一郎。恰好萧十一郎出现,沈璧君重伤了他,随后两人都被小公子带走了。”
冰冰来时打了无数遍腹稿,以为能心平气和,话一出口却还是破了功,难掩焦虑。
“而且,小公子亲口承认,火烧沈家庄一案是她做的。六大门派当即决定召开武林大会,请柬估计明晚就到,最迟后天上午。”
小唐知道这里不需要自己了,悄悄退下,却忍不住低声埋怨沈璧君。
“她何止是不太聪明,简直蠢到家了!扫把星投胎!一惹麻烦就要全武林替她收拾烂摊子……”
连沈结亲,无垢山庄的人一开始还挺喜闻乐见,后来却恨不得拉起庄主就跑。年轻的嫌沈璧君眼瞎,看不到自家庄主的好,年长者目光更深一些,不喜沈飞云对连家的态度。
无垢山庄贵为江南第一大派,实际能和统领中原的沈家庄平起平坐,只是连城璧年纪太轻,才被压了一头。可沈飞云竟把连家当作附庸,招之则来,挥之则去。他们又不是没脾气,和沈家一刀两断,便已用尽最后的涵养,出了白红莲这档子事,更是直接成了仇人。
提起白红莲,世人皆知她是连家主母,却鲜有人知,她还是“水天王”白一笑的孙女。
白一笑原本只是个在船上讨生活的普通小工,偶得奇遇,自创了一套音波功夫,在水里施展威力倍增。时值乱世,南北对抗,无暇顾及外患,于是高句丽联合倭国,组建了一支包含数百战船的水军杀向中原。却不料,水军刚入浅海,便被一股无形的伟力阻拦。
据说当时大中午头却刮起阵阵阴风,暗无天日,海底传来闷闷的声音,仿佛什么巨兽的吼叫,径直敲在人心头。
可除了这怪异的声响,海面风平浪静。那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在到达某个顶峰时忽然安静下来。
有风。
轻柔的微风。
将主舰战旗轻轻撩起一丝的微风。
瞬间,海上炸开一朵滔天巨浪,把主舰整个穿透,散落的船体又击中了周围数十艘船。这么一传十,十传百,整支水军犹如雨中浮萍,不战而败,到处都是木板和挣扎的士兵。
年仅而立的白一笑,一战成名。
随后四十年里,白一笑凭借一身在水中无往不利的奇诡功夫,控制了江淮一带所有水路,建立起大大小小三十六座水寨,合称水盟。白一笑认为凡有江河湖海之地,他就是不败王者,因而自称“水天王”。
水天王功夫奇高,为人粗豪,对兄弟很仗义,对女人却是个十足的混账。许是老天报应,叫他绝了后,年逾古稀只得了一个孙女。老头子不信邪,打定主意招婿,可白红莲瞧不上他那悍匪做派,自作主张同无垢山庄结了亲。
三十年前,白一笑病逝,底下四名堂主谁也不服谁,最后各自划了一块地盘,约好井水不犯河水,一些小水寨自立门户,他们也不怎么管。
“水盟”变成了“四河帮”,船队往来就得多交三份过路费,有时还不一定能安全通过,江南百姓对此怨声载道。可无垢山庄碍于亲家关系,不好管,其他小一些的门派则是管不了,便一直僵持着。
从前单凭水天王的名号,江湖中便无人看轻水盟,但四河帮就没这待遇了。他们丢了蜀中和海上的势力,灰溜溜退居内河,如今世人提起江南武林,就只知无垢山庄,不知四河帮,这叫他们如何能忍?
无垢山庄众人虽不清楚自家与四河帮的渊源,却十分清楚,二十年前老庄主自缢,教唆江南武林一起对付“孤儿寡母”的,正是四河帮,因而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们——四河帮脸皮这么厚,肯定会趁机向无垢山庄发难。
偏偏祸不单行,无垢山庄正是需要庄主坐镇的时候,庄主却得再次北上处理沈家的事。倘若怨念可以化为实质,沈家母女恐怕早已万箭穿心。
小唐回到连城玖住的院子里,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小嘴撅得能挂油瓶。
连城玖自然要问她发生了什么。
连城璧吩咐过,庄里的事不必隐瞒表公子,小唐便一五一十全说了。
听罢,连城玖皱了皱眉,道:“这四河帮还真是强盗行径,难怪夫人不屑与之为伍。”
小唐叹道:“庄主又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了。”
连城玖安慰她:“四河帮根基浅薄,动不了无垢山庄。夫人当初孤立无援,不也照样把他们撵走了?”
小唐道:“那是因为夫人的武功正好能克制四河帮。”
连城玖闻言却彻底放心了,笑道:“既然如此,四河帮一定很想学这门功夫吧?了解内情的人,一定也很想吧?”
小唐点点头。
连城玖接着道:“假如这门功夫的秘籍流传出去,两方人马一定会争得头破血流,而且谁也奈何不了谁,因为四河帮不是无垢山庄,没有以一敌众的本钱。”
小唐愣愣地道:“可万一庄主没有秘籍呢?伪造的别人可不容易相信。”
连城玖摸摸她的头,道:“那就看表哥的本事了,我且问你,你相不相信他?”
小唐不假思索:“当然相信!”
连城玖温声道:“那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嗯!”小唐仰起脸,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连城玖这才问出了他一开始想问的话:“我送的生辰贺礼,表哥看了吗?可还喜欢?”
小唐道:“我和冰冰姐前后脚到的,庄主来不及看。表公子,你送的什么药呀?无霜姐好尴尬的样子。”
连城玖不解地道:“就是些调养身体的,能帮夫人早日康复。”
小唐问道:“那为何要说‘影响不好’?”
连城玖笑道:“旁人见了,不得怀疑咱们庄主大人体虚?”
小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章八 斩魂(上)
“贤侄放心,老夫必不会放任四河帮那群卑鄙小人,把令堂的功夫偷了去!”
点苍派谢掌门义愤填膺。
连城璧拱手道谢,嘴角还是紧抿着,眉头却松快了一些,半是感激,半是安心,送谢掌门离去。
因所谈之事不宜广为人知,连城璧遣散下人,只留了心腹冰冰随侍。眼下客人已经走了,冰冰正要收拾杯盏,连城璧却摆摆手制止了她,坐回主位,亲手沏了杯热茶。
“斩魂一品,哭笑随心。这传说中的天下第一迷香,确实不负盛名,若没了它,要让谢掌门相信真有这么一部所谓的《白氏秘籍》,恐怕得费些功夫。”
饶是冰冰见多识广,也不禁为之动容,险些惊呼出声,心道,莫非就是那一粒万金的斩魂香?可我怎么丁点儿香味都没闻见?
“连庄主请我来,岂非正是为了解决四河帮?”
另一道温和轻快的声音,携着清淡药香,飘然而至。
连城玖端起面前的茶盏,轻抿一口,笑了笑,悠然道:“苍蝇虽不咬人,却也讨厌得很,能一次解决的问题,何必拖着。”
连城璧淡淡道:“我怕先生日后心疼,要我出钱买了这香。”
连城玖道:“那不如我现在就开个价?”
连城璧道:“可我也不想只和先生做交易,先生如此妙人,不深交着实可惜。”
连城玖忽然叹了口气,道:“我曾经以为我挺了解你。”
连城璧弯着眼睛道:“那现在呢?”
连城玖道:“现在发觉,我了解的只是连庄主。”
连城璧替他续满茶杯,笑道:“哦,你想了解整个的连城璧。”
连城玖揶揄道:“只怕连庄主自己也不了解呢。”
连城璧的笑忽然冻住了。
他的声音也似被冻住了,冷冷的,仿佛对面坐着杀父仇人。
“三天后我得启程北上,和六大门派商量讨伐天宗的事,为九月十五的武林大会做准备,劳驾先生费心看着点无垢山庄。”
连城玖面上还是波澜不惊,道:“我明白了。”
之后的一个月里,四河帮不出意料被拖住了。点苍派打着“匡扶正义”的旗号,领着十几家跟四河帮结怨的门派,公然与之作对,又有连城玖暗中推波助澜,双方你来我往“打”成一片,哪还有功夫找无垢山庄的麻烦。
讨伐天宗的日子定在武林大会十日后,冰冰得了信,便叫安排好的人马赶去与庄主回合。思虑再三,她还是不放心,找到连城玖,说天宗擅使蛊毒,既然无垢山庄暂且安全,那他最好也去连城璧那边帮忙。
连城玖觉得有理,便答应了。
秋天的太阳,有时还是热得令人受不了。
树荫下有个挑担卖酒的,酒很凉,既解渴,又过瘾,还有开花蚕豆、椒盐花生和卤蛋下酒,口味虽未见佳,做得却很干净。
卖酒的是个白发苍苍的红鼻子老头,看他的酒糟鼻子,就知道他自己必定也很喜欢喝两杯。他衣衫褴褛,脸上却带着种乐天知命的神气,别人或许认为他日子过得并不怎样,他自己却很满意。
一个人活着,只要活得开心也就是了,又何必计较别人的想法?
半个上午都没见着人影,红鼻子老头也不急,舀了碗酒正想自己喝,突见道路上尘头起处,远远的奔过来一行人马,左牵黄,右擎苍,马鞍边还挂着些猎物,显然是刚打完猎回来的。
第一匹马上坐着的似乎是个孩子,远远望去,只见粉装玉琢般一个人,打扮得花团锦簇,骑的也是匹万中选一的千里驹,正可谓“人有精神马又欢”,好气派的一位阔少爷。
红鼻子老头看出是大买卖上门了,精神一振,扯开喉咙叫道:“好清好甜的竹叶青,一碗下肚有气力,两碗下肚精神足,三碗下了肚,神仙也不如。”
这时人马已渐渐停了下来,第一匹马上的阔少爷笑道:“回去还有好一段路,先在这儿喝两杯吧,看样子酒倒还不错。”
只见这位阔少爷圆圆的脸,大大的眼,小小的嘴,皮肤又白又嫩,笑起来脸上一边一个酒窝,真是说不出的可爱。
阔少爷身边还跟着一个外族打扮的美貌婢女,鹅蛋脸像珍珠般光滑圆润,眸子漆黑,鼻梁挺直,嘴唇红如樱桃,不笑时也仿佛带着三分笑意。
红鼻子老头眼睛都直了,那阔少爷的随从却好似根本看不见这么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
或者说,他们不敢看。
阔少爷刚在下人为他铺好的毯子上坐下来,忽然叹了口气,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一个人喝酒,实在无趣得很。“
红鼻子老头心生诧异,莫非这位阔少爷带的十几个随从,都不能算作是人?
那婢女嫣然道:“马上就有新客人来了。“
远处果然又来了一行车马。
赶车的是个很沉着的中年人,打扮普通,眼神却极锐利,马车前后还有三骑护卫,也都是精神饱满的彪形大汉。
这一行车马本来走得很快,但阔少爷的车马已将路挡去了一半,他们到了这里,也只得放缓了下来。
红鼻子老头立刻趁机拉生意了,车里的人便道:“赶了半天的路,大家歇歇脚喝碗酒吧。“
护卫立刻下了马,躬身道:“多谢公子。“
车厢中人又道:“吴伯,你也下去喝一碗吧,不必急在一时。”
吴伯应下了,将马车赶到路旁,下了车,自怀中取出柄小银刀试酒菜有没有毒
红鼻子老头气得直嚷,把手里的一碗酒倒进嘴里,涓滴不胜。吴伯却不理他,见银刀没有变色,才松了口气,道:“可以了。”
阔少爷走过去,笑道:“想不到朋友你身上还带着这么有趣的玩意儿,我也想照样做一个,不知能否借给我瞧瞧?”
吴伯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眼,将手里的小银刀递了过去。
阔少爷用指尖轻抚着刀锋,道:“好精致的一把刀,却不知能不能杀人。”
吴伯道:“这把刀本不是用来杀人的。”
阔少爷笑道:“你错了,只要是刀,就可以杀人……”
说到“杀”字,他掌中的刀已脱手飞出,化做了一道银光,说到“人”字,这柄刀已插入了老赵的咽喉!
那三个护卫似已吓呆了,直到吴伯倒下去,他们腰刀才出鞘,怒喝着挥刀扑向阔少爷。
车厢中人喝止道:“退下,你们不是他的对手。”
门开了,一个白衣少年走了出来。
他看上去像个书生,态度文雅,在文雅中却又带着种令人觉得高不可攀的清华之气。
虽然谁也说不出他的与众不同之处究竟在哪里,但无论任何人只要瞧一眼,就会觉得他的确是与众不同的。
阔少爷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很怪异,他自然有些惊讶,有些羡慕,有些嫉妒,这是任何男人都难免会有的反应。
奇怪的是,他的目光竟似有些痴迷。
少年正是赶往济南的连城玖,他扫了眼地上的吴伯,神情淡淡,眼中却已有了愤怒之意。
连城玖道:“公子杀了吴伯,想必是因为他与公子有仇?”
阔少爷道:“那倒也没有。”
连城玖道:“那么,想必是他对公子有什么无礼之处?”
阔少爷道:“就算他对在下有些无礼,在下又怎会和他一般见识?”
连城玖道:“如此说来,公子是为了什么要杀他们,就令人不解了。”
阔少爷道:“人都已经没了,定要求解,又有什么意思?”
连城玖皱了皱眉,道:“只因公子并不像是个凶狠滥杀的人。”
阔少爷笑道:“多谢哥哥夸奖,可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连城玖道:“请。”
阔少爷没想到这么一个文质彬彬的人竟会打断别人说话,怔了怔,道:“请什么?”
连城玖道:“请出手。”
阔少爷道:“出……出手?你难道要我向你出手?”
连城玖道:“公子毫无理由杀了他们,必有用心,我既然问不出,也只有以武相见了。”
阔少爷道:“可你根本不会武功,我向你出手,日后要如何在江湖中立足?”
连城玖笑道:“这你就错了,世上不借助武功杀人的法子,没有一千,也有一百。”
阔少爷红润的脸忽然一下子变白了。
仿佛角色转换,阔少爷变成了吴伯,而连城玖变成了阔少爷。
连城玖的笑更加温柔,轻声道:“你专门候在这里,又叫手下扮成卖酒的,怎会不知我是谁?”
阔少爷又怔了怔,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连城玖道:“卖了几十年酒的老头子,舀酒一定又快又稳,可这位老先生非但手不快,端酒时还洒出许多,这样子卖酒,岂非要蚀老本?”
阔少爷瞪了那老头一眼,苦着脸道:“神医哥哥,我只不过杀了一个奴才而已,你就要我偿命,你……你未免也太狠了吧!”
连城玖但笑不语。
阔少爷“唰”的一下眼圈儿红了,突然跪了下来,恳求道:“我一时失手杀了他,神医哥哥你就饶了我吧,医者仁心,哥哥一定不忍心杀我这样一个小孩子的。”
他说话本来非但有条有理,而且老气横秋,此刻忽然间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调皮撒赖的顽童。君子遇着这样的人,往往不知道该如何应付才好。
阔少爷连眼泪都已流了下来,颤声道:“哥哥你若觉得还没有出气,就把我带来的人随便挑一个杀了吧,你说好不好?好不好?……”
连城玖道:“不好。”
阔少爷的哭声戛然而止。
这次他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
连城玖温声道:“看你也是有功夫傍身的,死一个随从不碍事,我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郎中,倚仗随从们保命的。倘若按你所说,一命抵一命,你说我亏不亏?”
阔少爷战战兢兢地道:“亏。”
连城玖道:“那你该怎么做呢?”
阔少爷道:“我……我不知道。”
连城玖叹道:“唉,求饶的时候你很机灵呀,怎么这会儿脑筋转不过弯了?”
阔少爷擦了擦汗,赔笑道:“我只是个小孩子,不像神医哥哥,既聪明,又仔细。”
连城玖道:“其实简单极了,只是你不愿意想。杀个随从不顶用,那你自己顶上,不就够了?”
章九 斩魂(下)
“杀个随从不顶用,那你自己顶上,不就够了?”
此话一出,连家的三个护卫,还有阔少爷的一帮手下,全都惊呆了。
阔少爷吓得齿关打架,浑身战栗,不住磕头求饶,看着可怜极了。
连城玖上前几步,神情似有松动。谁知就在这时,这可怜兮兮的小孩子突然在地上一滚,鸳鸯腿踢出,左右双手中,闪电般射出了七八件暗器,有的强劲如矢,有的盘旋飞舞。
他两只手方才明明还是空空如也,此刻突然间竟有七八种不同的暗器同时射了出来,简直令人做梦也想不到这些暗器是哪里来的。
连城玖却好似早有准备,披风一卷,那七八种暗器竟立刻无影无踪,同时飞起一脚踢中阔少爷的右腿。
阔少爷只觉足踝上被小虫子叮了一口,害怕连城玖下了毒,赶忙后退几步,他靴子里弹出的尖刀失了后劲,歪歪扭扭掉在连城玖脚边。
连家护卫本已吓呆了,此刻见阔少爷背后空门大开,怒喝一声,挥刀扑了上来,也顾不得他们是以多欺少了。
阔少爷连头都没有回,只不过轻轻弯了弯腰,好像在向连城玖赔礼道歉。
他腰上束着根玉带,刚一弯腰,只听“蓬”的一声,玉带上已有一蓬银芒暴雨般射了出来。
三人刚冲出去,眼前一花,再想闪避已来不及了,只觉被射中的地方俱是一阵阵奇痒钻心,再也忍耐不住,竟反手在自己身上乱砍乱劈,很快便倒下不动了。
连城玖道:“昔年‘千手如来’全身上下都是暗器,就像是个刺猬似的,碰都碰不得,想不到公子也是个小刺猬。”
阔少爷笑道:“不瞒你说,我也只有这两下子,再也玩不出花样来了。”
他看着孤零零的连城玖,道:“眼下神医哥哥的随从全死了,我再不偿命,恐怕说不过去呢。”
连城玖道:“那也未必。”
阔少爷道:“哦?”
连城玖道:“这四人全是混进无垢山庄的探子,我借了公子的手除掉他们,该向公子道谢才是。”
阔少爷抱着胳膊,左瞅瞅,右看看,皱着小脸道:“可我一点儿也看不出这是探子。”
连城玖道:“无垢山庄的每个人,我都薰了不同的香,他们见了什么不该见的人,去了什么不该去的地方,我一闻就知道。”
阔少爷叹道:“连庄主可真是捡到宝了。”
连城玖道:“其实还有一个探子。”
阔少爷道:“还有一个?”
连城玖点点头,道:“你就是最后一个探子。”
阔少爷又好气又好笑,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
连城玖道:“否则你身上为何会有斩魂香的味道?我早已解了点苍派掌门中的香,你若不是冰冰,就只能是她的同伙,总不可能,连庄主扮成小孩子,专门来唬我玩儿吧?”
阔少爷其实信了七八分,嘴上却强撑着道:“我自认略懂些药理,可没觉得身上有什么香味儿。”
连城玖笑道:“天下第一的迷香,怎能轻易叫人发现了去?”
阔少爷咬咬牙,飞快思索自己还有那些手段。暗器已经使完了,迷烟毒药之类也不能用,直接动武吗?不,不行,得抓活的,对方武功不知深浅,自己贸然出手恐怕不妙。
等了半晌,连城玖道:“你究竟想怎么样?”
阔少爷眼珠一转,笑道:“中秋夜,沈家庄,双钩莲花受了我一刀一掌,跌入火海,必死无疑,谁知竟有人生生把她从阎王爷手里抢了回来,我好奇得很,就想见识见识神医的手段。”
他倒是没有说谎,但见识完了要做些什么,可就说不准了。
“你是小公子?” 连城玖既惊讶,又觉得理所当然,除了小公子,谁还能在这么轻的年纪,有这么歹毒的心思?
小公子道:“对呀,除了我,谁还能做出这些事?”
他一跺脚,裤管里喷出一股浓浓的黑烟,将他的人整个隐没。他的随从们架起弩箭,边掩护边撤。
只听小公子的声音在浓烟中道:“神医哥哥真厉害,可惜没能请动你去寒舍坐坐……”
说到最后一句,人已在很远的地方。
连城玖的袖子里射出两股清烟,与那黑烟一撞,登时相消,随从们吸了烟气东倒西歪,露出逃窜的小公子。
连城玖闲庭信步一般追了出去。
小公子跑着跑着,一抬头,看到连城玖已在前面等着他,脸都吓青了,就好像见了鬼似的。
连城玖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怎么不让我也见识见识你的手段?”
小公子哭丧着脸道:“我的法宝全用完了,真的,绝不骗你。”
连城玖淡淡道:“那你就更不能走了。”
小公子道:“你……你想要什么?割鹿刀?我现在就拿来给你,只要你放我走。”
连城玖道:“我一开始就说了,要你偿命呀,你不也同意了吗?”
小公子颤声道:“你真想杀我?”
连城玖叹道:“我虽不喜欢杀人,但也不能留你这种人在世上。你现在不过是个孩子,再过几年,那还得了?”
小公子忽然笑了。
他虽然常常都在笑,笑得都很甜,但这一次笑得却特别不同。
“你以为我真的是个孩子么?”
他的手落下,慢慢的解开了腰边的玉带。
连城玖不理会他,出手如电,已然搭上了小公子的肩头,但小公子的身子却比鱼还滑,腰一扭,便从连城玖掌下溜走。
只听“嘶”的一声,他身上一件织锦长袍已被连城玖撕开,露出了白玉凝脂般的双峰。
原来小公子竟是个女人,成熟的女人!
她的人虽然矮些,但骨肉匀称,线条柔和,完美得连一丝瑕疵都没有。
这才是小公子的最后一样法宝,虽然每个女人都有这种法宝,但要对付男人,没有比它更管用的了。
小公子的脸红得就像是晚春的桃花,突然“嘤咛”一声,整个人都投入了连城玖的怀里。
她吃吃笑着,轻轻喘息,但她薄而利的指甲,已探向连城玖脑后。
可她的保命底牌这次却失灵了。
小公子只觉得胸口被刺了一下,然后整个身子都麻了,一双手穿过腋下将她推开扶稳,耳边是连城玖带着笑意的声音。
“好手段呀,可惜,可惜,你若真是个男子,说不定我就中招了。”
小公子失声道:“你……难道你也是个女人?”
连城玖并指作梳,将刘海理顺,歪着头笑嘻嘻道:“你说呢?”
其实小公子如果冷静一些,就不难发现,连城玖一颦一笑,全是在模仿她。
可她又如何冷静得了呢?
连城玖替她掩好衣襟,撕下长长一块布条作腰带,让小公子勉强脱离了“有辱斯文”的行列,才接着开口。
“血洗沈家庄的人格外小心,丁点儿线索不留下,摆明是要隐瞒身份,既然如此,你在劫走沈璧君和萧十一郎的时候,为何要多此一举,承认自己就是那凶手?”
小公子紧张地盯着他。
连城玖道:“所以我猜,这两次行动,不全是逍遥侯授意,你也存了私心。对的话你就眨一下左眼,不对就眨右眼。”
小公子乖乖照做,眨眨左眼。
“是你带走了清净师太和沈飞云?“
左眼。
“带去天宗了吗?“
左眼。
“沈璧君和萧十一郎呢?”
右眼。
“带去你自己的地盘了?“
左眼。
“清净师太和沈飞云是逍遥侯的仇人吗?“
左眼。
“那你的私心,是沈璧君和萧十一郎?“
小公子先是眨了左眼,迟疑片刻,也眨了右眼。
“两边都有?“
左眼。
“还真是个不省心的徒弟。“
小公子立刻眨眨右眼,然后才反应过来,这不是个问题,面上飞红,剜了连城玖一眼。
连城玖沉吟片刻,打定主意,伸手拔掉她胸口的针。
小公子渐渐能动弹了,丹田却空空如也,一丝内力不剩。她眼波流转,嫣然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神医姐姐有什么想问的,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连城玖道:“我有什么想问的,当事人不能告诉我吗?非要听你扯谎?“
小公子依然笑得娇媚,柔声道:“姐姐放心,我最听话了,你若是想见沈姐姐和萧郎,我一定带你去。“
连城玖道:“我知道你现在肯定听话,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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