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王演义 第十五回 国王的救赎

英格兰四处起狼烟 赎罪人渡海求宽恕
乔装改扮的埃莉诺穿着僧侣的罩袍和兜帽，里面是男人的夹克和长裤。
“可怜的王后陛下，你与亨利的事情孤已经听说了。瞧瞧吧，这就是你离开我身边去追求所谓爱情的结果，我毫不怀疑曾经的你仅凭美貌就能征服任何一位年轻的贵族，可看看现在的你……你老了，年老的时候还是一样被你的丈夫无情抛弃。然后你来我这里寻求帮助了，我倒是想问问：一贯被你轻视为无能的我到底能帮尊贵的英格兰王后做些什么？” 
路易的回应满是嘲讽，但埃莉诺并没有发怒。
“得了吧路易，过去的恩怨请你到此为止。瞧瞧我这一身装扮，靠这些我才逃过了亨利的监视和跟踪，夫妻情分早已名存实亡。我来是为了寻求联合对付你的宿敌！这对你也同样有利。”
“同盟？”路易国王爆发出一阵狂笑。“和谁同盟？和你吗？可怜的，被抛弃的，无家可归的英格兰王后？亨利随意处分着你的领地，你现在一无所有，根本不配和我结盟！”
埃莉诺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都是你，都是你让我遭受这样的屈辱，都是你！亨利！”她这样想着，心中便再无顾忌。
“并非一无所有，也并非是我要与你结盟，我来此代表的是更加年轻的英国国王！”埃莉诺大声宣告。
“你的儿子？”路易不禁诧异。
“没错！小亨利已经是新的国王了，再加上理查和杰弗里，我要让那个人好好感受被抛弃、背叛的滋味！”
法兰西国王陷入了沉思，并在片刻之后开口。
“我能得到什么？”
“阿基坦、普瓦图和布列塔尼将向您宣誓效忠。”
“算了吧埃莉诺，什么时候你也学会了诺曼人的诡计，这年头最不值钱的就是效忠了，这种廉价的玩意儿只有鬼才相信。”
“那如果让布列塔尼成为你的王领呢？”埃莉诺坚决地回应道。
路易立即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做梦都想阻止亨利继续蚕食他的帝国。
“你想要我怎么做？”
“结盟、出兵，怎么都好，只要能把该死的亨利赶下台，让我的儿子成为真正的国王！”
路易一愣，随即便陷入了犹豫，片刻之后他回应道：“我不能直接与他为敌，这样会将整个欧洲卷入战争，更何况亨利已经得到了教廷的谅解。这样吧，我承认继任国王的地位，并且允许他在法兰西招募骑士和结交盟友。”
“感谢您的慷慨，这就足够了！”埃莉诺露出了愉快的微笑。这样的承诺至关重要，对她软弱的前夫来说也算是破格的勇气了。
身在诺曼领地的亨利此时探听到埃莉诺反叛的消息，他对此将信将疑，随即便命人以鲁昂主教的名义写信给埃莉诺，劝告她注意自己王后的身份并及时悬崖勒马，回到她的丈夫和孩子身边来。但亨利并不知道：他的三个儿子一开始就在反叛者的名单里。
得到承诺的埃莉诺一行骑马返回普瓦图，就在布列塔尼的边境，他们被英格兰国王的追捕队伍追赶上了。王后果断命令她的随从带着协议文书进入丛林，自己则纵马疾驰引开追捕者。当这支队伍终于追上了狂奔的“可疑男子”时，却惊讶地发现：居然是堂堂英格兰王后伪装而成。
“你居然教唆孩子背叛他们的父亲，上帝作证，你会遭报应的！”看到被逮捕归来的埃莉诺，亨利气得双手颤抖。
“你的报应马上就到！好好瞧着吧！”埃莉诺回道。
不久，亨利便得知他的三个儿子已经带兵造反，并齐聚于巴黎城下。亨利立即派遣使臣前往要人。当使臣赶到枫丹白露之时，小亨利正戴着王冠，端坐在路易国王的身侧。
“尊敬的法兰西国王陛下，我谨代表英格兰国王照会贵国，希望您能交出三位王子殿下，以免为两国的正常邦交带来不良的后果。”使者明确地提出了要求，在亨利看来，软弱的路易必定会踌躇一番，最后乖乖地奉上他的三位不孝子。
然而路易国王却是一脸的错愕。
“我没有听清，你说你代表哪位国王？”
“大英帝国，亨利国王陛下！”
“这就奇怪了！”路易满脸堆笑地对使臣说道：“据我所知英格兰的亨利国王只有一位，而他正坐在我的身边！”
年轻的小亨利已经下定了决定反叛他的父亲，但苦于手中没有足够的财富招徕骑士和联合诸侯。当他向法国国王求助时，路易给出了极为阴暗的提示。
“您是国王，整个英格兰和半个法国的主人，居然还会发愁吗？”
年轻的继任国王茅塞顿开，他立即以英格兰国王的名义刻制印玺签发文书，以优厚的条件来拉拢同盟，弗兰德伯爵、布洛涅伯爵和布鲁瓦伯爵当即表示效忠。而作为回报，小亨利将整个肯特、莫尔坦和图赖讷都封赏给了他的支持者。眼见着小国王的实力增大，英格兰岛内的达官显贵们也出现了蠢蠢欲动的投机者。
亨利的忠实廷臣，已故首席执法官罗伯特的儿子，莱斯特伯爵小罗伯特、达勒姆主教和诺福克伯爵等人迅速参与了叛乱，用以发泄他们对亨利的不满，无论岛内岛外，亨利的敌人们都来势汹汹，让庞大的帝国狼烟四起。
小亨利甚至将他父亲苦心征服的土地奉送，以换取苏格兰国王威廉的支持，而马歇尔对此忧心忡忡。
“恕臣直言，陛下您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这样做。”
“你是我的老师，难道也要来忤逆我吗？”小亨利冷冷地对武术教师说道。
“我并非有意如此，但您对土地和权利的允诺太过出格，已经形同卖国，如果此行失败，您的父王为了防止国土损失，可能会变更您的继承权。”马歇尔劝道。
“不在我手中的国土毫无意义！”年轻人狠狠地答道，可惜他高看了自己的能力。
小亨利的盟友人数众多但缺乏协同。首先是仓促上阵的苏格兰国王威廉，他在六月底率军攻打诺森布里亚。亨利的大将德·沃克斯和首席政法官德·卢西很快凭借工事将其击退。
与此同时，亨利兄弟的叛军在六月和七月之间攻占了欧玛勒和德里安库尔，但布洛涅伯爵马蒂厄在利益驱使下过于积极，导致位置太过靠前，被城堡中放出的冷箭射杀。而小亨利则受挫于维尔纳伊城堡，在法军的支援下攻了两个多月也毫无进展，直至他父亲的军队赶来将他们击溃。
在这场溃败战中，小亨利狼狈不堪，靠着马歇尔的拼死保护才突出重围，他终于见识了父亲亨利二世的可怕。老亨利的骑兵部队凭借转移超快、训练有素的特点能够迅速分散再集结，并藉此将四面出击的敌人各个击破，而小亨利的部队显然缺乏这种军事素养。撤退战中唯一表现出强悍的是亨利的次子，年轻的理查带领一支百余人的骑兵，犹如猛虎一般杀入亨利的军队，将他父亲的军阵截为两段肆意屠杀。直到亨利亲自赶来与他会面。
“你最好给我住手，如果不是我的命令，你以为他们会对你手下留情吗？别忘了阿尼克斯还在我手里！”
理查的未婚妻是去年抵达诺曼的，女孩儿较之七年前更加美丽动人。理查十分喜爱阿尼克斯，但因为长期呆在阿基坦，一直没有机会和她完婚。一位父亲是不应该用儿媳来逼迫儿子就范的，除非他被惹急了。但话说出口便一定会带来深深的裂痕。
不甘心的理查啐了一口吐沫，便带着他的骑士离开了。
不久后，在战场取得优势的亨利和叛军一方在吉索尔展开了会谈，这位睿智的国王大度地表示可以原谅他儿子们的叛乱行径。三兄弟很快动摇了，须知他们的母亲和老婆还在老国王的手里。尤其是理查，除了顾忌母亲和阿尼克斯之外，他对大哥拙劣的战场指挥和路易国王的调停人身份都感到失望。
于是大家对讲和都没什么意见。
眼看国王胜利在望，莱斯特伯爵小罗伯特突然跳上了谈判桌。
“伯爵，我作为调停人必须提醒你，你的举止很不礼貌！”路易国王皱着眉头提醒道。
“去你的调停人吧！亨利！你还记得我吗？我父亲曾经是你的执法官，忠心耿耿却被你用来对付贝克特，他因为替代了贝克特的职责被教会和舆论攻击，直到在郁闷中死去，你问过一句吗？就这样你还削减了我的封地。你这个无耻的懦夫……”罗伯特一边辱骂一边拔出剑来，摆出一副要当场刺杀国王的架势。路易国王和亨利的儿子们好不容易才拦住他。
亨利也愤怒了。
“你的父亲死于疾病！你要是有他十分之一忠诚就不该站在这里说话！没有我的提携他还在老家务农！你这忘恩负义的小杂种！”
谈判在骚乱中不欢而散。亨利怎么样想不明白，到底是他的慷慨滋生了这些反叛者，还是他已经被万能的主抛弃了，活该遭到这些非人的折磨。
一个多月后，亨利终于明白了谈判破裂的真相。莱斯特伯爵小罗伯特和诺福克伯爵休·比戈德招揽了大批凶悍的佛兰德雇佣兵正从弗拉姆灵厄姆组织登陆，配合卷土重来的苏格兰国王蹂躏英格兰，而这一次的攻势比之前更猛烈。
1174年春，英格兰军队在北安普顿、诺丁汉和莱斯特节节败退，同时欧陆的叛军也步步紧逼，亨利的阵营则人心惶惶，不断有人倒戈。亨利在严峻的形势下一直坚持到七月，才不得不渡过海峡去拯救英格兰。
随行的除了他的大军，还有一些重要的人质，包括小亨利的王后玛格丽特、理查的未婚妻阿尼克斯等人。
还有他的王后埃莉诺。
“你就快完蛋了，你这虚伪的可怜虫！”
湍急的波涛席卷着海浪向舰队不断袭来，埃莉诺却在摇摇欲坠的甲板上不断嘲讽着亨利，直到国王威胁要把她扔进大海才闭上嘴。
“如果上帝还愿意拯救英格兰，就保佑我们平安抵达吧！”亨利看着昏暗阴沉的海面如此祈祷。
7月9日，亨利在南安普顿登陆，此时不断有战报传来，英格兰北方、南方和中部全部高级，所有人都等着他力挽狂澜，然而国王和他的部队却没有急着赶赴战场，而是直接前往了伦敦。坎特伯雷大教堂，时隔多年亨利再一次踏入了长久逃避的地方。
圣者贝克特的坟墓被安置在教堂后院一处显著的位置。亨利国王穿着粗布斗篷，赤着脚走进教堂，一直走到墓碑前。伦敦主教、约克主教和其他所有得到通知的主教和教士们早已分列两旁，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却不知道国王到底要做什么。
然后亨利在众目睽睽之下跪在了贝克特的坟墓前，声泪俱下地忏悔自己的罪过。他一面恸哭一面以上帝的名义起誓，自己绝没有想要谋害挚友，但自己愚蠢的言辞终归是铸成了大错，应该以生命为代价来赎罪。
“此时的英格兰正被战火蹂躏，作为国王我无法以死谢罪，在此当着诸位主教的面，我来此乞求吾友的宽恕。”
约克主教和其他主教一起冷漠地看着眼前的国王。他们入教门都已多年，布道的足迹也遍布欧洲，对这样的政治作秀他们见得实在是太多了。这些国王也好，贵族也罢，只要为了利益，怎样谦卑的话语也说得出口，怎样虔诚的行为也做得出来，这已经是众人皆知的秘密。
伦敦主教深深吸了一口气，稍稍上前准备扶起国王，然后代表教会和已故的贝克特再度宣告对他的宽恕，顺便再好言劝慰一下他的陛下。
一切本该如此。但国王之后的行为却出人意料。
“请你们，狠狠地责罚我！”亨利国王说着褪去了他的外衣，赤裸着上身跪在墓碑前，将贝克特主教生前所用的皮鞭高举奉上。
伦敦主教不由得向后退了几步，有些怀疑眼前的事实。然而国王却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补充道：“请诸位狠狠地鞭笞我，每个人！”
短暂的沉默之后，在场的主教和教士终于明白了国王的决心，于是从伦敦主教开始，在场的修士用皮鞭轮番抽打匍匐在地的亨利，每人至少三下。国王一边忍受着骇人的折磨一边大声告诫施刑者万勿手下留情，以便帮助他得到死者的宽恕和上帝的怜悯。
亨利默默地经受着鞭笞直到遍体鳞伤，血流如注，如果不是常年的征战帮助他锻造出强健的体魄，他早已当场晕厥。最后，教士们临走用一块粗麻布挡在他身上，他就这样带着伤痕跪在贝克特的坟墓前，孤独地继续忏悔。
这一刻的亨利很难说不是真诚的，他在悔恨中回忆着和贝克特的点点滴滴。在担任大法官的时候，他的挚友曾经为他殚精竭虑，鞠躬尽瘁，而造成决裂的根源不是别的，正是由于他自己为是的任命，贝克特仅仅只是贯彻了自己的信条而已。
“……一个人无法同时侍奉两位主人……如果我接受了任命，我的忠诚将再也不属于您了……”
贝克特的宣言声犹在耳，母亲的劝诫也时时响起，可他为什么就是没有听呢？他总是觉得自己强大无比，无所不能，按照自己的想象为他的爱人、子女和朋友做出了自以为恰当的安排，却几乎从来不在意他们想不想要这样的安排。
“我知道错了，我已经从最亲的亲人那里得到了惩罚，请你宽恕我……”亨利流着眼泪喃喃地说道，他真心地乞求上帝和亡友的宽恕，就这样不吃不喝地一直跪着。
主教们在第二天纷纷赶来探望国王，但无论怎么劝说，固执的国王就是不肯起身。
“如果上帝愿意宽恕我的罪行，会降下奇迹明示的，除那以外，我无法以戴罪之身结束悔罪……”
然后第三天，奇迹真的出现了，就在清晨，一束极为明亮灿烂的阳光穿过教堂，宛如圣光一般照耀在正在悔罪的亨利身上。在场的所有主教和教士都见证了这一奇迹，他们将亨利搀扶起来，为他换上干净的罩袍并告诉他已经得到了上帝的原谅。亨利则流着泪感谢惩罚他的教士们。
很快这一奇迹便传遍了整个英格兰，直至传遍欧洲，几乎每一位教徒都知道了亨利已经得到上帝宽恕的事。而亨利的好运也适时地回到了他身上。
就在亨利完成悔罪的当天，入侵的苏格兰国王威廉在阿尼克城堡附近的道路旁用早餐，一队路过的英格兰骑士突袭并且绑架了他。
当苏格兰国王被俘虏的消息传来，每一个英格兰人都认为是上帝显灵，没人知道这是亨利国王的手笔。在他的授意下，精锐的约克骑士团一直尾随着苏格兰军队。
不久一系列事情也传到了教廷，教皇亚历山大三世宣布：“既然仁慈的上帝已经显灵，就说明他已经宽恕了真心忏悔的英格兰国王。那么在此基础上，所有入侵英格兰的行为都是与上帝和教会为敌！”
与此同时，教皇也认定贝克特为基督教圣人，并正式宣布其死亡为殉道。
三百余年后，英格兰国王亨利八世与罗马教廷决裂，改立新教为国教并将贝克特开棺曝尸，宣判其为叛国者。贝克特的尸骨被当众焚烧，坟墓被废弃。此是后话，本文不表。
只可叹所谓身前身后名，终是黄粱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