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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苏花开(原创小小说)

2023-04-27原创故事古代小说小小说 来源:百合文库
福子打小就是在药铺里长大的。福子爹不止一次把福子追着打得在中药堆里抱头乱窜,引得满药堂的病人看热闹。福子娘也经常点着福子的脑袋叹气:“祖上世代都是积德行善的好郎中,到你手里怕是要把这传了几辈子的老招牌砸了!”
不知怎么的,福子就是不愿意跟着爹好好学治病。每次爹坐在药堂望闻问切,福子拿着吹糖人儿、风车、兔儿爷和柜台上抓药的小伙计玩耍,偶尔也攥着一把玻璃珠子到后院里和丫鬟们打玻璃珠子比赛。来瞧病的人们都跟福子爹开玩笑:“你这儿子怕是要给你另起炉灶哩。”福子爹当着满堂的病人笑笑,围观的人也跟着热闹笑一笑。回头看到福子,爹闭着眼睛只摇头不说话。
福子也不爱在药铺呆着,只要娘稍不留意,他就跑出去到街上耍。看杂耍、买些从洋人那传来的新奇玩意,跟着哪家的漂亮姑娘跟上几里地,直惹得人家姑娘满脸通红忍不住啐他一口。福子觉得外面比药铺里强多了。虽说这些年大清国让洋人全都涌进来了,社会风化也比过去开了许多,但那些漂亮知礼数的姑娘还是躲在闺房中不轻易出门的。来药铺的姑娘都是病怏怏的,说话有气无力的。福子就在心里想,以后娶媳妇可不能娶爱得病的。
慢慢的,福子开始喜欢一个胡家的姑娘。胡家的这个姑娘,漂亮、爱出门到街上赶热闹,最重要的是只有她肯搭理福子。胡氏说起话来泼辣又无遮拦,常常把跟着她的福子当众说得臊得不行,脸红得下不来台。
胡氏的家里是做买卖的,专门把些药材、玉器的卖给洋人。胡氏的爹常年奔波在各个码头之间,胡家也不讲究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腐朽,胡氏也就跟着爹跑过几个码头。
福子在胡氏眼里就是个不学无术的无赖,仗着家里世代行医积攒下来的祖业尽情挥霍,跟哪个姑娘都打情骂俏的,常蹲在街头跟一群混混划拳赢玻璃珠子。
也奇了怪了,福子不喜欢那些红着脸的害羞姑娘,却偏偏看上了成天拿泼辣话臊他的胡氏。福子也胆大不怕,直接在街上拦着胡氏就说:“我想把你娶回家。”胡氏倒也不恼,拿手帕子冲福子脸上一挥,笑着骂一句“不要脸!”,然后就跟着一群姐妹说说笑笑地逛街去了。
福子也不生气,冲着胡氏的背影傻笑。隔几天又拦住胡氏一通说,胡氏把帕子甩在福子脸上,却也不骂人了。
福子便跑回家跟爹娘说他要娶胡家姑娘,又被他爹追着一通打。福子爹喘着粗气捂着胸口破口大骂:“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生了你这么个败家子,一手传下来的绝活就要断根了。”福子还犟嘴:“我不靠那点手艺也能活!”
福子爹脸憋得通红,捂着胸口倒在了地上。
福子娘和伙计丫鬟扑了上去,福子傻傻地站在原地瞪着眼睛看。
胡氏是在福子爹的葬礼上来的,一身白衣白裙,跪在福子旁边冲着灵位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握着福子的手说:“你娶了我吧,爹刚刚没了,我也不要婚礼,咱们就一起过日子。”
福子眼睛通红,闷着声一句话也不说,死死地盯着爹的牌位。
就这么的,胡氏无声无息地跟福子生活在了一起。至于胡家爹娘,在胡氏吵着闹着要嫁给福子的时候,就已经死心了。
福子娘整天以泪洗面,躺在床上米水不进,胡氏就端着米汤在床跟前站着。
福子一连一个月都一个人坐在药铺里,也没有人上门来瞧病了。福子便只愣愣地盯着爹留下的中药发呆。
待福子娘能从床上爬起来后,娘又死死地点着福子的脑袋哭:“我就要眼睁睁看着这家在你手里败没了啊!”福子抬起眼含着泪说:“娘,我能养活你和胡氏,我跟爹一样,给人瞧病。”
第二天药铺的门就又开张了,但是没有人上门求医。人人都知道福子是个败家子,根本没学过瞧病。福子在药铺里坐了几天后跟胡氏说,我要出去学瞧病,养活你和娘。胡氏骨子里还是没嫁人时的那种大胆泼辣,对福子说:“你只管去!家里药铺我能撑住,再不行只管给人抓药,不管看病也能行!也能挣几个钱花。”福子便背着简单的行囊走了。
一开始福子不知道往哪去,就一路向北走啊走。有一天福子坐在山里的石头上啃馒头,一个采药的老头打他身边过,往峭壁上采药去。福子扔下馒头二话没说就爬到山崖上把药采了一筐给老头。老头也不道谢,抚着长长的白胡子看着福子给他采药。罢了转身要走。福子突然叫住老头:“你会瞧病吗?”老头背对着他说:“会,也不会。”福子擦了一把汗冲着老头喊:“我想跟你学瞧病。”
从此福子跟着老头叫师傅,在深山里的小屋住下了。每天鸡还没叫福子就得起来炮制药材。采回来的药材有的要蒸煮晾干,有的要研成粉末,有的要细细地放在火上烤干。这些都是过去爹在家常做的事,福子死也不肯学的事,如今也慢慢有了耐性一一学着做。老头也不教福子瞧病开方,只叫福子炮制药材。到深夜才睡下。福子瞪着眼睛想一会胡氏和娘就昏昏睡过去了。老头也不是没给人瞧过病。山里常有人被虫子或者蛇咬了,或者在山里着了风寒迷了路,老头进山采药总把这些人带回来治病。
有天老头和福子一起进山采药,草丛里躺着一个被毒蛇咬了的人,福子正准备跟以前一样用帕子扎紧伤口上方,然后把蛇毒吸出来。老头拦住福子:“我来,你去找些解毒草要来。”
待到福子攥着一把刚采的草药回来,老头和那个人都倒在地上不能动弹。那人已经蛇毒发作身亡了,福子转眼看老头,老头唇色紫青,冲了福子勉强笑:“我一直不教你瞧病,只叫你干活,你恨我吧。”福子含着泪摇头,把草药准备让老头嚼下去。老头轻轻推开,“不中用了,我也老了,你该自己下山了。你我的师徒情分尽了。”
福子含着泪把老头葬在小屋的后面,新隆起的坟头种满了药材。福子忍着哭声大叫了一声“师傅!”
那天的蛇毒太厉害了,而且毒已经开始散入血液中,吸出毒素很危险,师傅知道轻重,所以把福子支开了。
福子对着坟头磕了几个响头,像来时一样,背着简单的包袱下山了。
回到家福子就把药堂重新开起来了,像爹当初一样开始坐堂问诊。但是福子只会瞧风寒、热症和中毒,师傅这些年来唯一留给他的能耐。
渐渐地来瞧病的人也多了,福子名声也起来了。知道的人都说,福子爹地下有知,该瞑目了。
胡氏已经生下了一个女儿,福子给起名叫紫苏。紫苏小小的便跟着福子身后跑,笨手笨脚地在药材里划拉。福子给人瞧病时,她就站在旁边,一双乌黑的眼睛乌溜溜的转。
福子娘早些年已经走了,福子回家只看到了一座新的坟墓。
人世轮回啊!福子想起爹娘,想起师傅,想起以前一起在街头划拳的伙伴,不由得心中酸楚。或许活了半辈子了,福子才活明白了一点。
福子治毒症的名气越来越大,最后连宫里的皇上都叫福子当御医,皇上出行时伴圣驾同行。
皇上在山中围猎时被毒蛇咬了,福子赶紧吸出蛇毒,用随身带着的药治好了皇上。皇上大喜,赏了福子一个漂亮的姑娘做侍妾。侍妾名叫云儿,福子把云儿领回家的时候,胡氏的脸看不出喜怒。
云儿漂亮,年轻,人勤快还能认得字,帮着福子在柜台上写写算算的。福子也宠云儿,四十多岁的福子头一次体会到了爱情的滋味。
他是真心地爱恋云儿,云儿做什么都是美的。
不知是哪一天,皇上突然下令革了福子的御医,把福子赶到大牢里去了。胡氏和云儿在家急得乱转。后来才打听出来有人诬告福子跟逆臣乱党有染,逆臣是给先帝瞧过病的,也给先帝的妃子瞧病,但是先帝的妃子却胎死腹中,人也早早地去了。逆臣姓柴,在一次牢狱混乱中逃走了。
福子听着云儿带给他的消息,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老头,不,师傅正是姓柴!
福子从牢里出来的时候,胡氏已经走了。福子家的墓地里又新堆起了一个坟头。
胡氏跑到诬告的大臣家门口往里冲,被带刀的看守割破了脖子,当场死了。
“死了好啊!免得再跟着我受罪。”福子跪在坟头带着泪笑:“你这泼辣的性子一点都没变,还跟年轻时候一样。搁家里跟我闹一闹也就罢了,我忍着你哄着你,搁别人谁也受不了你的脾气呀……我知道我对不住你,你跟爹娘断了关系才跟了我这个逛鬼,什么也不会,成天就在街上瞎晃悠。爹一没了我就扔下你跑了,你到底还是个女子啊,我咋就当初那么狠心呢……云儿进门我知道你不高兴,我对她好你也不高兴,我一直觉得跟你没啥感情,当初稀里糊涂就跟你结婚了,现在才觉着,没了你的家呀,到底不完整了啊!”
云儿挺着大肚子跪在旁边,流着泪烧纸钱。紫苏坐在旁边只是嚎哭。
是的,不仅是福子的家不完整了,整个大清朝都不完整了。战争开始了,洋人打进来了,福子变卖了家当,跑到了师傅当初住的深山小屋里安身。
福子对着师傅的坟头磕了头,含泪说:“师傅,我会瞧病,却也瞧不了这满目疮痍的国家的病啊!我只能带着妻儿躲到这深山里来陪你了……”
从此,山里多了一个白发苍苍的郎中,每日带着紫苏上山采药,天不明就起来炮制药材,紫苏在一旁帮忙。却与胡氏的性子不像,紫苏安静沉稳,黑黑的眼珠带着灵气。
只是小儿子却性格闹腾,像极了小时候的福子,成日不肯坐在药材堆里,只爱往屋子后头的河边摸鱼去。
“爹,弟弟还小。”紫苏如是说。
“是啊,还小……”福子慢慢闭上了眼睛,他的眼前一闪而过的是那些再也回不去的岁月。他躲在柜台后面玩泥偶,他在街上跟着人家漂亮姑娘好几里路,他当众拦着胡氏说“我想把你娶回家”,他在这几间小屋外面起早贪黑地炮制药材,他抱着胡氏冰冷的牌位哭了一夜……
短短一生如白驹过隙,终究是什么都辜负了,什么都错了。
年幼的儿子步履蹒跚地跑过来保住福子的腿:“爹,你会给人瞧病吗?”
“会,也不会……”
两行清泪从福子的眼中流出,落在地上的尘土中,无声地溅起了小小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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