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起复贾雨村，荣国府收养林黛玉（下）
荣国府收养林黛玉（下）
心中正想着，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个年轻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甲戌本眉批：此非套“满月”，盖人生有面扁而青白色者，则皆可谓之秋月也。用“满月”者不知此意。)色如春晓之花。(甲戌本眉批：“少年色嫩不坚牢”，以及“非夭即贫”之语，余犹在心。今阅至此，放声一哭。)鬓如刀裁，眉如墨画，眼似桃瓣，睛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甲戌本侧批：真真写杀。)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黛玉一见，(戚序本夹批：写宝玉只是宝玉，写黛玉只是黛玉，从中用黛玉一惊宝玉之面善等字，文气自然，笼统要分开不得了。)便吃一大惊，(甲戌本侧批：怪甚。
)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一般，(蒙府本侧批：此一惊，方下文之留连缠绵，不为猛浪，不是淫邪。)何等眼熟到如此！”(甲戌本侧批：正是。想必在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曾见过。)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便命：“去见你娘来。”宝玉即转身去了。一时回来，再看，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了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蒙府本侧批：总是写宝玉，总是为下文留地步。)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这宝玉极恰，(甲戌本眉批：
二词更妙。最可厌野史“貌如潘安”“才如子建”等语。)其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袴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甲戌本眉批：末二语最要紧。只是纨绔膏粱，亦未必不见笑我玉卿。可知能效一二者，亦必不是蠢然纨绔矣。) (戚序本夹批：纨袴膏粱，此儿形状有意思。当设想其像，合宝玉之来历同看，方不被作者愚弄。 )
87版红楼梦贾宝玉剧照
贾母因笑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母之女，忙来作揖。厮见毕归坐，细看形容，(甲戌本眉批：又从宝玉目中细写一黛玉，直画一美人图。)与众各别：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甲戌本侧批：奇眉妙眉，奇想妙想。)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甲戌本侧批：奇目妙目，奇想妙想。)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甲戌本侧批：至此八句是宝玉眼中。)心较比干多一窍，(甲戌本侧批：此一句是宝玉心中。)(甲戌本眉批：更奇妙之至！多一窍固是好事，然未免偏僻了，所谓“过犹不及”也。)(蒙府本侧批：写黛玉，也是为下文留地步。)病如西子胜三分。(甲戌本侧批：此十句定评，直抵一赋。) (甲戌本眉批：不写衣裙妆饰，正是宝玉眼中不屑之物，故不曾看见。黛玉之举止容貌，亦是宝玉眼中看、心中评。若不是宝玉，断不能知黛玉是何等品貌。)
(注:原作“两湾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后一句存疑，己卯本作“似笑非笑含露目”，列藏本作“似喜非喜含情目”，“似泣非泣含露目”。列藏本又称脂亚本。此本无题签，无回目，为薄竹纸钞写，约在乾嘉间抄成，在嘉道间已破损。题“石头记”。因藏于原苏联东方学研究所列宁格勒分所，故名。)
87版红楼梦林黛玉照片87版红楼梦林黛玉照片
宝玉看罢，因笑(甲戌本眉批：黛玉见宝玉写一“惊”字，宝玉见黛玉写一“笑”字，一存于中，一发乎外，可见文于下笔必推敲的准稳，方才用字。)道：(甲戌本侧批：看他第一句是何话。)“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甲戌本侧批：疯话。与黛玉同心，却是两样笔墨。观此则知玉卿心中有则说出，一毫宿滞皆无。)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甲戌本侧批：一见便作如是语，宜乎王夫人谓之疯疯傻傻也。 )(蒙府本侧批：世人得遇相好者，每曰一见如故，与此一意。)今日只作远别重逢，未为不可。”(甲戌本侧批：妙极奇语，全作如是等语。焉怪人谓曰痴狂。 甲戌本侧批：作小儿语瞒过世人亦可。)贾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甲戌本侧批：亦是真话。)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量一番，(甲戌本侧批：
与黛玉两次打量一对。) (蒙府本侧批：姣惯处如画。如此亲近，而黛玉之灵心巧性，能不被其缚住，反不是性理。文从宽缓中写来，妙！)因问：“妹妹可曾读书？”(甲戌本侧批：自己不读书，却问到人，妙！)黛玉道：“不曾读书，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宝玉又道：“妹妹尊名是那两个字？”黛玉便说了名。宝玉又问表字，黛玉道：“无字。”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个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好。”探春(甲戌本侧批：写探春)便问何出。(蒙府本侧批：借问难说探春，以足后文。)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蒙府本侧批：黛玉泪因宝玉，而宝玉赠曰颦颦，初见时亦定盟矣。) 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宝玉笑道：“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
”(甲戌本侧批：如此等语，焉得怪彼世人谓之怪？只瞒不过批书者。)又问黛玉：“可也有玉没有？”(甲戌本侧批：奇极怪极，痴极愚极，焉得怪人目为痴哉？)众人不解其语，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故问我也有无。”(甲戌本眉批：奇之至，怪之至，又忽将黛玉亦写成一极痴女子，观此初会二人之心，则可知以后之事矣。)因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亦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甲戌本侧批：试问石兄：此一摔，比在青埂峰下萧然坦卧何如？)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吓的地下众人一拥争去拾玉。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孽障！(甲戌本侧批：如闻其声，恨极语却是疼极语。)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甲戌本侧批：
一字一千斤重。)宝玉满面泪痕泣(甲戌本侧批：千奇百怪，不写黛玉泣，却反先写宝玉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就没趣，(蒙府本侧批：不是写宝玉狂，下亦不是写贾母疼，总是要下种在黛玉心里，则下文写黛玉之近宝玉之由，作者苦心，妙妙。)如今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甲戌本眉批：“不是冤家不聚头”第一场也。)贾母忙哄他道：“你这妹妹原有这个来的，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可处，遂将他的玉带了去了。一则全殉葬之礼，尽你妹妹之孝心，二则你姑妈之灵，亦可权作见了女儿之意。因此他只说没有这个，不便自己夸张之意。(蒙府本侧批：不如此说则不为姣养，文灵活之至。)你如今怎比得他？还不好生慎重带上，仔细你娘知道了。”说着，便向丫鬟手中接来，亲与他带上。宝玉听如此说，想一想竟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别论了。
(甲戌本侧批：所谓小儿易哄，余则谓“君子可欺以其方”云。 )
当下，奶娘来请问黛玉之房舍。贾母说：“今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儿里面，把你林姑娘暂安置碧纱橱里。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罢。”(蒙府本侧批：女死外孙女来，不得不令其近己，移疼女之心疼外孙女者当然。)宝玉道：“好祖宗，(甲戌本侧批：跳出一小儿。)我就在碧纱橱外的床上很妥当，何必又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贾母想了一想说：“也罢了。”每人一个奶娘并一个丫头照管，(蒙府本侧批：小儿不禁情事，无违，下笔运用有法。)馀者在外间上夜听唤。一面早有熙凤命人送了一顶藕合色花帐，并几件锦被缎褥之类。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自幼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亦是自幼随身的，名唤雪雁。(甲戌本侧批：新雅不落套，是黛玉之文章也。)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嬷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将自己身边一个二等的丫头，名唤鹦哥(甲戌本眉批：
妙极！此等名号方是贾母之文章。最厌近之小说中，不论何处，满纸皆是红娘、小玉、嫣红、香翠等俗字)者与了黛玉。外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除贴身掌管钗钏盥沐两个丫鬟外，另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鬟。当下，王嬷嬷与鹦哥陪侍黛玉在碧纱橱内。宝玉之乳母李嬷嬷，并大丫鬟名唤袭人(甲戌本侧批：奇名新名，必有所出)者，陪侍在外面大床上。 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甲戌本侧批：亦是贾母之文章。前鹦哥已伏下一鸳鸯，今珍珠又伏下一琥珀矣。以下乃宝玉之文章。 )(蒙府本侧批：袭人之情性，不得不点染明白者，为后日旧案。)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蒙府本侧批：贾母爱孙，锡以善人，此诚为能爱人者，非世俗之爱也。)宝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即更名袭人。
这袭人亦有些痴处：(甲戌本侧批：只如此写又好极！最厌近之小说中，满纸“千伶百俐”“这妮子亦通文墨”等语。) (蒙府本侧批：世人有职任的，能如袭人，则天下幸甚。)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今与了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个宝玉。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不听，心中着实忧郁。(蒙府本侧批：我读至此，不觉放声大哭。）
是晚，宝玉、李嬷嬷已睡了，他见里面黛玉和鹦哥犹未安息，他自卸了妆，悄悄进来，笑问：“姑娘怎么还不安息？”黛玉忙笑让：“姐姐请坐。”袭人在床沿上坐了。鹦哥笑道：“林姑娘正在这里伤心，(甲戌本侧批：可知前批不谬。)自己淌眼抹泪(甲戌本侧批：黛玉第一次哭却如此写来。 甲戌本眉批：前文反明写宝玉之哭，今却反如此写黛玉，几被作者瞒过。这是第一次算还，不知下剩还该多少？)的说：‘今儿才来了，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来，倘或摔坏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甲戌本侧批：所谓宝玉知己，全用体贴功夫。) (蒙府本侧批：我也心疼，岂独颦颦！)因此便伤心，我好容易劝好了。”袭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将来只怕比这个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只怕你伤感不了呢。快别多心！”(蒙府本侧批：后百十回黛玉之泪，总不能出此二语。
“月上窗纱人到堦，窗上影儿先进来”，笔未到而境先到矣。)(庚辰本夹批：应知此非伤感，来还甘露水也)。黛玉道：“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究竟不知那玉是怎么个来历？上头还有字迹？”袭人道：“连一家也不知来历。听得说，落草时从他口里掏出，上头有现成的穿眼。(甲戌本侧批：癞僧幻术亦太奇矣。) (蒙府本侧批：天生带来美玉，有现成可穿之眼，岂不可爱，岂不可惜！)让我拿来你看便知。”黛玉忙止道：“罢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迟。”(甲戌本侧批：总是体贴，不肯多事。) (蒙府本侧批：他天生带来的美玉，他自己不爱惜，遇知己替他爱惜，连我看书的人也着实心疼不了，不觉背人一哭，以谢作者。)大家又叙了一回，方才安歇。
次日起来，省过贾母，因往王夫人处来，正值王夫人与熙凤在一处拆金陵来的书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处遣了两个媳妇来说话的。黛玉虽不知原委，探春等却都晓得是议论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财仗势，打死人命，现在应天府案下审理。(蒙府本侧批：作者每用牵前摇后之笔。)如今母舅王子腾得了信息，故遣人来告诉这边，意欲唤取进京之意。(蒙府本侧批：㨄下文。 ）
戚序本总评：补不完的是离恨天，所馀之石岂非离恨石乎。而绛珠之泪偏不因离恨而落，为惜其石而落。可见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计为之惜乎？所以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所谓“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悲夫！
心中正想着，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个年轻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甲戌本眉批：此非套“满月”，盖人生有面扁而青白色者，则皆可谓之秋月也。用“满月”者不知此意。)色如春晓之花。(甲戌本眉批：“少年色嫩不坚牢”，以及“非夭即贫”之语，余犹在心。今阅至此，放声一哭。)鬓如刀裁，眉如墨画，眼似桃瓣，睛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甲戌本侧批：真真写杀。)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黛玉一见，(戚序本夹批：写宝玉只是宝玉，写黛玉只是黛玉，从中用黛玉一惊宝玉之面善等字，文气自然，笼统要分开不得了。)便吃一大惊，(甲戌本侧批：怪甚。
)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一般，(蒙府本侧批：此一惊，方下文之留连缠绵，不为猛浪，不是淫邪。)何等眼熟到如此！”(甲戌本侧批：正是。想必在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曾见过。)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便命：“去见你娘来。”宝玉即转身去了。一时回来，再看，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了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蒙府本侧批：总是写宝玉，总是为下文留地步。)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这宝玉极恰，(甲戌本眉批：
二词更妙。最可厌野史“貌如潘安”“才如子建”等语。)其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袴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甲戌本眉批：末二语最要紧。只是纨绔膏粱，亦未必不见笑我玉卿。可知能效一二者，亦必不是蠢然纨绔矣。) (戚序本夹批：纨袴膏粱，此儿形状有意思。当设想其像，合宝玉之来历同看，方不被作者愚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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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母因笑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母之女，忙来作揖。厮见毕归坐，细看形容，(甲戌本眉批：又从宝玉目中细写一黛玉，直画一美人图。)与众各别：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甲戌本侧批：奇眉妙眉，奇想妙想。)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甲戌本侧批：奇目妙目，奇想妙想。)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甲戌本侧批：至此八句是宝玉眼中。)心较比干多一窍，(甲戌本侧批：此一句是宝玉心中。)(甲戌本眉批：更奇妙之至！多一窍固是好事，然未免偏僻了，所谓“过犹不及”也。)(蒙府本侧批：写黛玉，也是为下文留地步。)病如西子胜三分。(甲戌本侧批：此十句定评，直抵一赋。) (甲戌本眉批：不写衣裙妆饰，正是宝玉眼中不屑之物，故不曾看见。黛玉之举止容貌，亦是宝玉眼中看、心中评。若不是宝玉，断不能知黛玉是何等品貌。)
(注:原作“两湾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后一句存疑，己卯本作“似笑非笑含露目”，列藏本作“似喜非喜含情目”，“似泣非泣含露目”。列藏本又称脂亚本。此本无题签，无回目，为薄竹纸钞写，约在乾嘉间抄成，在嘉道间已破损。题“石头记”。因藏于原苏联东方学研究所列宁格勒分所，故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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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看罢，因笑(甲戌本眉批：黛玉见宝玉写一“惊”字，宝玉见黛玉写一“笑”字，一存于中，一发乎外，可见文于下笔必推敲的准稳，方才用字。)道：(甲戌本侧批：看他第一句是何话。)“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甲戌本侧批：疯话。与黛玉同心，却是两样笔墨。观此则知玉卿心中有则说出，一毫宿滞皆无。)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甲戌本侧批：一见便作如是语，宜乎王夫人谓之疯疯傻傻也。 )(蒙府本侧批：世人得遇相好者，每曰一见如故，与此一意。)今日只作远别重逢，未为不可。”(甲戌本侧批：妙极奇语，全作如是等语。焉怪人谓曰痴狂。 甲戌本侧批：作小儿语瞒过世人亦可。)贾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甲戌本侧批：亦是真话。)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量一番，(甲戌本侧批：
与黛玉两次打量一对。) (蒙府本侧批：姣惯处如画。如此亲近，而黛玉之灵心巧性，能不被其缚住，反不是性理。文从宽缓中写来，妙！)因问：“妹妹可曾读书？”(甲戌本侧批：自己不读书，却问到人，妙！)黛玉道：“不曾读书，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宝玉又道：“妹妹尊名是那两个字？”黛玉便说了名。宝玉又问表字，黛玉道：“无字。”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个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好。”探春(甲戌本侧批：写探春)便问何出。(蒙府本侧批：借问难说探春，以足后文。)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蒙府本侧批：黛玉泪因宝玉，而宝玉赠曰颦颦，初见时亦定盟矣。) 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宝玉笑道：“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
”(甲戌本侧批：如此等语，焉得怪彼世人谓之怪？只瞒不过批书者。)又问黛玉：“可也有玉没有？”(甲戌本侧批：奇极怪极，痴极愚极，焉得怪人目为痴哉？)众人不解其语，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故问我也有无。”(甲戌本眉批：奇之至，怪之至，又忽将黛玉亦写成一极痴女子，观此初会二人之心，则可知以后之事矣。)因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亦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甲戌本侧批：试问石兄：此一摔，比在青埂峰下萧然坦卧何如？)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吓的地下众人一拥争去拾玉。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孽障！(甲戌本侧批：如闻其声，恨极语却是疼极语。)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甲戌本侧批：
一字一千斤重。)宝玉满面泪痕泣(甲戌本侧批：千奇百怪，不写黛玉泣，却反先写宝玉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就没趣，(蒙府本侧批：不是写宝玉狂，下亦不是写贾母疼，总是要下种在黛玉心里，则下文写黛玉之近宝玉之由，作者苦心，妙妙。)如今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甲戌本眉批：“不是冤家不聚头”第一场也。)贾母忙哄他道：“你这妹妹原有这个来的，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可处，遂将他的玉带了去了。一则全殉葬之礼，尽你妹妹之孝心，二则你姑妈之灵，亦可权作见了女儿之意。因此他只说没有这个，不便自己夸张之意。(蒙府本侧批：不如此说则不为姣养，文灵活之至。)你如今怎比得他？还不好生慎重带上，仔细你娘知道了。”说着，便向丫鬟手中接来，亲与他带上。宝玉听如此说，想一想竟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别论了。
(甲戌本侧批：所谓小儿易哄，余则谓“君子可欺以其方”云。 )
当下，奶娘来请问黛玉之房舍。贾母说：“今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儿里面，把你林姑娘暂安置碧纱橱里。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罢。”(蒙府本侧批：女死外孙女来，不得不令其近己，移疼女之心疼外孙女者当然。)宝玉道：“好祖宗，(甲戌本侧批：跳出一小儿。)我就在碧纱橱外的床上很妥当，何必又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贾母想了一想说：“也罢了。”每人一个奶娘并一个丫头照管，(蒙府本侧批：小儿不禁情事，无违，下笔运用有法。)馀者在外间上夜听唤。一面早有熙凤命人送了一顶藕合色花帐，并几件锦被缎褥之类。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自幼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亦是自幼随身的，名唤雪雁。(甲戌本侧批：新雅不落套，是黛玉之文章也。)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嬷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将自己身边一个二等的丫头，名唤鹦哥(甲戌本眉批：
妙极！此等名号方是贾母之文章。最厌近之小说中，不论何处，满纸皆是红娘、小玉、嫣红、香翠等俗字)者与了黛玉。外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除贴身掌管钗钏盥沐两个丫鬟外，另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鬟。当下，王嬷嬷与鹦哥陪侍黛玉在碧纱橱内。宝玉之乳母李嬷嬷，并大丫鬟名唤袭人(甲戌本侧批：奇名新名，必有所出)者，陪侍在外面大床上。 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甲戌本侧批：亦是贾母之文章。前鹦哥已伏下一鸳鸯，今珍珠又伏下一琥珀矣。以下乃宝玉之文章。 )(蒙府本侧批：袭人之情性，不得不点染明白者，为后日旧案。)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蒙府本侧批：贾母爱孙，锡以善人，此诚为能爱人者，非世俗之爱也。)宝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即更名袭人。
这袭人亦有些痴处：(甲戌本侧批：只如此写又好极！最厌近之小说中，满纸“千伶百俐”“这妮子亦通文墨”等语。) (蒙府本侧批：世人有职任的，能如袭人，则天下幸甚。)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今与了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个宝玉。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不听，心中着实忧郁。(蒙府本侧批：我读至此，不觉放声大哭。）
是晚，宝玉、李嬷嬷已睡了，他见里面黛玉和鹦哥犹未安息，他自卸了妆，悄悄进来，笑问：“姑娘怎么还不安息？”黛玉忙笑让：“姐姐请坐。”袭人在床沿上坐了。鹦哥笑道：“林姑娘正在这里伤心，(甲戌本侧批：可知前批不谬。)自己淌眼抹泪(甲戌本侧批：黛玉第一次哭却如此写来。 甲戌本眉批：前文反明写宝玉之哭，今却反如此写黛玉，几被作者瞒过。这是第一次算还，不知下剩还该多少？)的说：‘今儿才来了，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来，倘或摔坏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甲戌本侧批：所谓宝玉知己，全用体贴功夫。) (蒙府本侧批：我也心疼，岂独颦颦！)因此便伤心，我好容易劝好了。”袭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将来只怕比这个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只怕你伤感不了呢。快别多心！”(蒙府本侧批：后百十回黛玉之泪，总不能出此二语。
“月上窗纱人到堦，窗上影儿先进来”，笔未到而境先到矣。)(庚辰本夹批：应知此非伤感，来还甘露水也)。黛玉道：“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究竟不知那玉是怎么个来历？上头还有字迹？”袭人道：“连一家也不知来历。听得说，落草时从他口里掏出，上头有现成的穿眼。(甲戌本侧批：癞僧幻术亦太奇矣。) (蒙府本侧批：天生带来美玉，有现成可穿之眼，岂不可爱，岂不可惜！)让我拿来你看便知。”黛玉忙止道：“罢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迟。”(甲戌本侧批：总是体贴，不肯多事。) (蒙府本侧批：他天生带来的美玉，他自己不爱惜，遇知己替他爱惜，连我看书的人也着实心疼不了，不觉背人一哭，以谢作者。)大家又叙了一回，方才安歇。
次日起来，省过贾母，因往王夫人处来，正值王夫人与熙凤在一处拆金陵来的书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处遣了两个媳妇来说话的。黛玉虽不知原委，探春等却都晓得是议论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财仗势，打死人命，现在应天府案下审理。(蒙府本侧批：作者每用牵前摇后之笔。)如今母舅王子腾得了信息，故遣人来告诉这边，意欲唤取进京之意。(蒙府本侧批：㨄下文。 ）
戚序本总评：补不完的是离恨天，所馀之石岂非离恨石乎。而绛珠之泪偏不因离恨而落，为惜其石而落。可见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计为之惜乎？所以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所谓“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悲夫！
羡忘write莲玉生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