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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横医毒·覆海【6-10】

第六滴水-倾夜
端木蓉惨白着脸,幼年雨夜被困于野雷电作伴,那种冰冷潮湿的感觉又漫了上来。
空气里带着船舱特有的水腥味,混杂着落雨声疾、雷闪轰鸣,飘摇着颠簸着游荡在她周围,端木蓉觉得自己仿佛下一秒又要被卷回曾经的雨夜。
湿冷,幽黑。
电光透过帘外缝隙一闪而过,她惊得闭紧了眼睛。
——女孩怕打雷很正常吧?
她想,可是转念,
——怎么又是在他面前出糗啊,盖聂你看不见看不见看不见。
这样想着,端木蓉觉得自己过往背书认药打发病人的聪敏劲儿都成烟云了。
——和他较什么劲啊真是的。
“轰隆——”
又是一声春雷,她哆嗦了一下,咬咬唇,惊涛声里只能把自己抱紧一点。
——回去让季桐抄两百遍!
-
这样半昏暗的视野对于盖聂来说并不算什么,没有绝佳的目力何谈作战,他与师弟经常被师父半夜丢鬼谷深山老林里,夜行本就是一门必修课,至于她的惊慌失措,自然是半分不落地进入他的视线里。
想来是觉得借着一片暗晦不明他看不见,她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就是那个真实的又有点小倔脾气的少女,不再是在他面前总隔了半层疏离薄纱故作深沉的“救命恩人”。
从她被她的师父唤走又归来,就不曾再对他露出过初醒见时的笑意。
隐隐的,竟然有些不豫。
就像她此刻明明那么害怕,却缩在一隅,不肯靠近他半分。
短短数尺,隔如彼岸。
当她再次颤抖的那一瞬,他终于皱起了眉。
他半跪了起来,她却没有任何反应,十分专注地在害怕着。
也是,她做什么都很专注。唯独看向他的时候,总是带着刻意不经心的散漫。
思及于此,他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郁郁那一点唯一。
端木蓉反应过来有热源接近的时候,少年已经坐在了她的身边,他的披风自顾自落了下来,周身皆是他的气息,清冽得有些逼人。
“得罪了。”
他的手臂围了过来,流畅劲瘦的肌肉线条擦过她的背,她受惊似的紧绷了一下。
她撞进他的胸膛,随后被轻轻地捂住了耳朵。
——他怎么不加一句端木姑娘了,格式不对啊?视线盯着极近处披风毛绒的边沿,她不着调地想。
少年正是抽芽疯长的年纪,颀长的身子衬得一旁的她分外娇小,只是他怎样都好,连那篷外不懈作响的雷声,她都已顾不上了。此刻满脑子昏昏然,她只知道自己的一亩三寸地全是他了。
又一声雷,大概是不满她居然无视至此,响得彻底,吓得她又一抖,肩上那只手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端木蓉的脸才在黑暗里后知后觉地红了起来。
前面是他的胸膛,往后是他的臂膀。
进退无门。
她不得法,抬手揪了揪他领口的盘扣。
“我没事了。”
蚊子声似的没底气,连她自己都颇为嫌弃,他却直接放开了她,顺带抽走了他自己的披风。
心中莫名一空,端木蓉把自己往边上挪了几寸,有点委委屈屈地想,
——我就这么一说,披风给我裹一裹又不会怎么样。
她头埋着膝,带着他气息的披风却又落了下来。
沉昏里也能看见她睁得分外大的眼,流转着主人都不知晓的娇羞。
盖聂轻哂,重新把那揉巴得不成样的披风整了整,又将他们拉开的几寸距离补上。
“睡吧。”
他让她靠在他臂上,端木蓉闭着眼睛侧倒下身。
——我就靠一下,就一下。
-
雨后又是浅黛青山晕成水墨,她在细碎的光影中辗转醒来,靛青的柔软布料被叠得方正垫着她的脑袋,那个人却不在。
水波荡开的声音传来,她坐起来掀帘,被晴光晃了眼。
她捂着眼,直到感到头顶一片阴影笼了下来。
“到了。”他向她伸手,“之前看你睡得熟,没有叫醒你。昨晚未归,你师父大概要担心了。”
“常有的,没事。”她扶着额有些晕眩,她晨时较常人更难清醒,是娘胎里带出来的老毛病,大概是看她不适,盖聂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把人半抱了出来。
雨后空气里还有湿润的青草气息,端木蓉却觉得,鼻尖还停留着他身上的味道,带着不属于春季的薄雪味儿,直扣心门。
十几载都没有过的醒神方式,还真别致。
她自嘲式地眨眨眼,却有不和谐的声音响了起来。
此刻才省起,一整晚都没有吃过东西,她饿了。
此人来后,她便和羞恼这种情绪杠了个彻底,她不甚想抬头去看他。
“我也饿了,走吧。”
他拉着她下船,回头时她却分明瞥见他眼中含笑——这个人!
“诶,你的披风。”
“烦请端木姑娘帮我拿一下。”
“哦。”
他一只手帮她提着药筐一边牵着她往前走,她抱着他的披风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她真的不想笑的。
——哎,算了。
=
如果能重来,阿四表示一定不会让那两个祖宗进门。
原本就破破烂烂的小客栈,此刻已经被蹂躏得在拆散边缘了。
哦,他说不定马上也能被那帮黑衣人给拆了,鸡毛蒜皮半个子都要抠牙缝的掌柜居然不在,由他做替死鬼真是苍天不公!阿四躲在大堂的木桌底下又惊又怕,欲哭无泪。
“锵——”铁爪直接嵌进他眼前的地缝里,阿四抱着头哭丧着脸,生死间隙见缝插针地想起抠门掌柜那张刻薄脸,心痛又是一把修补大堂的钱。
脚步凌乱,刀兵相接亦不绝于耳,时不时有人倒下激起一阵扬尘。被殃及的人头顶木桌被撞翻,长刀劈下,阿四颤抖着连叫声都卡在喉咙口。
“就是你刚刚吵到本公、本小姐的吧!”那一串飞快的话转移了黑衣人的视线,阿四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人一脚踹在了腰眼上,他扑棱棱滚了出去,那本该落在他头顶的利刃卡在了一边的楼梯扶手上。不远处,即便是黑暗里也明艳无伦的少女半叉着腰瞪着他,那群黑衣人转而扑向她,又被她身旁一身玄衣的少年挑翻在地。
他们救了他。
那少年的剑光森寒如月,少女姿态亲昵地站在他身后,仿佛只要身前人在便能所向披靡。
阿四惊魂未定,只呆呆地看着那一双人。
-
三刻钟前。
红莲是突然在一瞬间清醒了过来的,她腕上的小蛇弓起了身十分不安,要是个圆毛畜生就该炸了一身毛了。眼前桌上半支着额的人大概是没有料到她此刻醒来,还没有来得及收回目光,不过眼前人显然没有给他尴尬的机会,她十分自然且坦然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是不是那群坏人追过来了?”她状似小声玄玄乎乎地凑到他耳边。
呵气如兰是个好词,卫庄想。
他拉下她的手,却没有放开的意思,他的拇指在她的掌心划过。
夜色可盛放月光,脉纹可盛放思量。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跟在我身后。”
“嗯!”
卫庄挑眉看着她那兴奋劲,刚打算揶揄一句,房门却十分败兴地被大力破开,纷飞的木屑间他剑锋出鞘,无奈神色转而森冷,挡住飞向她的三寸碎片,反手挥向直扑而来的刺客。
周身不断倒下黑影,鲨齿剑锋擦着她的腰线解决了逼近她身后的人,那些人甚至都无法沾到她的衣角,但凡有心截住她的,都会被毫不留情地穿心而过。
也不是第一次看他打斗,只是这样随着他一路都未曾松过手,还是头一回。
救那个店小二是意料之外的事。
——不过女侠不就是应该救人的么?
她那多余一脚看得他眉目淡漠了下来,她尚谈不上自保,亦遑论救别人。强者或许有保护弱者的理由,可她还不够,远远不够。
那刀锋差点伤了她。
“我知道啦。”一室黑暗,更黑的是他的脸色,她瞟瞟他,抬手去揉他的眉头,可惜没揉开,“哎呀你在我才敢嘛,这叫利用人和。”
“强词夺理。”话语间最后一个黑衣人倒下,他收剑时才放开她的手。
“好嘛好嘛,卫庄大人。”
卫庄眼神微黯,她去握他的手,他有些用力地回握住:“和谁学的?”
“你手下不是这么叫的吗?”红莲吐了吐舌头,“我叫着玩的。”
不知道为什么手下这个词,从她那说出来让他分外窒闷,恰巧勾陈一些往事,他嘴角沉了沉。
“你不是。”
“没听清?”
“走了。”
他把她抱上马,片刻去往又回。
飞驰的骏马踏碎清寒月色,马蹄声急里还能听到远处那个店小二的叫喊。
红莲回头,阿四手中那薄薄的金币似乎分外显眼。
“客官!大侠!恩人!慢走!”
“诶,他也叫你大侠啊。”她笑声闷闷的,从他胸口传来,“不过好像是有点傻傻的。”
“睡觉。”
中天之月皎洁,人亦皎洁,他长睫投下的阴影模糊了月光的冷与厉,虫鸣都萎靡的冷清时分,偏生出缱绻来。
她靠着他的胸口,慢慢闭上眼睛。
第七滴水-心垣
对于现在的红莲来说,连着两日的奔波,耗费巨大的心神,只有给怪病雪上加霜的份,可是奇怪的是,她却并没有太多不适感,蛇毒用量在减少,也不那么嗜睡了。
她叼着花坐在马背上,任头顶的花树洒下一片斑驳的阴影。
仰着头,阳光激出了一点眼中水色,她眯了眯眼。
虽然还不曾完全甩脱夜幕的人,不过还是能挤出那么一点时间小憩的。
他一天一夜不曾合眼,她揪着他胸前的坠饰摇了半天,才得停下来休息这片刻半会儿。
红莲轻轻跳下马,玄衣的少年仍闭目养神。她正准备叫醒他,走近时才看清他细微的蹙眉。
——也不知道有多少烦心事,睡觉也皱眉。
她想伸手,又省起之前的“失败”,红莲鼓鼓腮,眼中波光流转,她偷偷嗤了一下。
她还衔着那枚花,只轻轻地把它放在他眉间,但愿他能有所感应。
——虽然皱着眉也好看,但是不皱眉会更好看,笑一笑嘛。
只可惜那花并不听她的心思,只一心往下划,直接大剌剌地躺在了他的人中上。她来不及走开,闭眼的人却睁开了眼。
她吓了一跳,明明脸都红了还是佯作镇定。
“干、干嘛,我叫你......”
卫庄没说话,只淡淡看她,少年霜拢的眉眼洇出一点笑意,消散得极快。
他也不用手去拿,就着那一点花梗把花叼在了唇边,明明轻佻的动作,偏生表情是冷的。
花梗仍有余香。
红莲觉得灵魂已经快烫的出窍了。
骄矜的公主殿下几乎称得上落荒而逃,她急匆匆爬上马,目视着前方绝不斜视。
“喂我们可以走了再不走天就要黑了还不能走官道得快点。”
她一口气说完喘了喘,可是这远不能纾解她脸上的温度,连那语速都快和她的心跳齐平了。
少年银发被晚风轻轻撩动,他看了一眼落在掌心的花,还是如少女唇色的清艳。
他嗅了嗅晚风夹带而来的花香,却觉得远不及掌中这一朵芬芳。
久违了,这略带急促的心跳声。
他上了马,她闹脾气似的往前坐了坐,与他拉开算不上距离的距离,他也不阻拦,马儿扬蹄的时候,她只得跟着那速度后倾认命地靠他身上。
他在她身后扬眉,牵出一点笑意。
只有斜阳给公主殿下一点薄面,霞光勉强替她遮了面上三分羞恼。
而晚晴,还未收。
-
卫庄在出城前与韩非曾算过一笔账,韩非借着红莲公主生病的由头,让韩王出行祭拜祈福,分流了一批监视王公贵族的暗子,作为流沙主导之一的韩非仍坐镇新郑,夜幕主力仍需与其对峙,去程至多不过三波人截途,凭鬼谷横剑解决还算绰绰有余。虽说出王城艰,中途仍难,只要出了韩国边境,再耗费力量只如煎水作冰,若是伤到真正的公主殿下,更是得不偿失。
眼下,已经接近韩楚两国边境,这最后一波人,能伤到他且带回公主,再掣肘韩非欺君自是最好不过,出境必定不易。
因而他们在新郑外绕行甩脱了小半批人,尽量为最后出境做足准备,才转北为南。
过楚便能入云梦大泽,鬼谷设立于云梦外的奇形阵法非一般人能破,至此便可彻底甩脱夜幕的眼线。
眼下除了与预计往镜湖的时间相左外,倒也一路顺遂。他亦不想为了赶路过于劳顿而加重她的病,虽然某人好像精神还不错。
少年视线回笼至眼前,神色轻缓下来。
月光出鞘,寒芒如雪削断夜色酽酽。
不远处边城难辨,韩楚交接夹杂着不同口音的人声逐渐入耳,红莲小脸红扑扑地抬头。
“终于看见人了!”她感叹完才想起不对,问道,“我们还要继续赶路?”
她眼中分明是好奇与难耐,韩宫困了她,直把云鹰豢养成娇雀。
“先做整顿吧。”混于人群先乱敌方视线也无伤大雅,他还怕护不了她么?
少女望着他,眨了眨眼,那笑意便如云收花绽。
-
“楚人崇巫重祀,这个季节是要春祭的。”
她吃个饭也未曾消停过,时不时探头下望。
“我听到有韩国口音,他们也跟着楚人一起吗?”
“交界之处总有相融。”
“咦,那这里的人是韩国人还是楚国人?”
“这得问你父王。”
“我听说,父王给我祈福了。”
他望着她,她垂了垂眼,弯出一个婉转的弧度。
未几,他开口:“你想去看便去看看吧。”
-
打更声动笙歌未散,十里月明灯火未稀。
边城无繁花重锦华灯高台,只人人配着香草紫珠全当沐浴斋戒,空气里香料的味道混合着夜市小贩的吆喝声,百家炙、芳口笑、雪酥酪,异色皆汇缭乱人眼,来来往往嘈声鼎沸。
不同南楼西苑名伶精致,也粗犷得别具一番滋味。
红莲戴着被人塞的一株紫珠,小心地收好,拉着卫庄往边上走去。身旁小摊位上摆着简陋漆器面具,码得齐整样式繁多:“这个我没有见过,是做什么的?”
她拿起一个比着自己的脸,透过面具只能看见眼前少年微抿的唇角,她戴着面具去蹭了蹭他的下巴,换他毫无波澜一眼。
“这是仿祭祀用的面具,给......”他转头寻视了半圈,看着街上嬉闹的总角孩童,“他们玩的。”
“......”
-
不远处的简易木棚下,巫乐相奏,丛鸣互闻。
彩带混杂折光的碎片,将柔意都转为铁血,还凑着热闹的孩童都有些畏惧地退到一边。那些舞者闻歌而动,或俯或仰,戴着状貌狰狞的面具,喊着妖异诡调一路奔行,却反往年之行刻意融往人群中。
卫庄眼神微凛,带向少女的腰,红莲已经仿佛有所感应地往他身后走去,歌声诡异的祭舞戛然而止。
雪光乍现,人群尖叫着四散开来,方才还载歌的巫乐祭者朝着人群中的那一双人直冲而来。
=
镜湖边的槐花应约分毫不差地开了,鉴于之前让他陪着她饿肚子心有微疚,端木蓉决定还是做份糕点权当致谢。
时节正好,医庄的药童们拿着兜网,糟蹋起好不容易脱壳的新蝉,她在一旁忙活,顺便留神那几个小的摔伤。
无意中偏过头,她身侧不远处,少年不知立了多久,光影折出玉雕似的通透,却又非也,她总是隐约感知到那温晏皮囊下应藏着的凶神,还有更多她看不透的东西。
她有些离魂,回过神已经折断了一枝花枝。
盖聂觉得,她这呆愣模样比平时佯作的凶巴巴可爱多了。
之前她还他披风时,又很快恢复成了冷冷淡淡的神色,速度变化之快简直堪比他出剑之势。
他皓皓君子模样一派安闲,至于背地里切齿懊恼有几分自然是不可能让她看出来的。
“端木姑娘。”
他持剑行了一礼,她反应过来时,折断的花枝已经到了他的手上。清冽平淡的声音,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噢,取笑的笑。
她欠了欠身,算是打过招呼,转头继续手里的动作。
不理他,甚至想收回做点心的念头。
之后,他长久地没有动作。少年比她高出一个多头,阴影虚虚地笼着。
花荫足够清凉,不过端木蓉被膈应得有些热。花瓣被人烦躁地打碎,好些都不能用了。
终于,盖聂伸出手。
一地零碎折落的白花里,端木蓉转身,有些愤懑,一声脆响,少女没好气地把竹竿拍到少年手里。
拖着竹篓抬脚就走。
——看什么?看什么?!
被一路拖行的竹篓颠颠簸簸,滑稽得像即将被修理挣扎的小毛孩儿,拖着它的人,此刻心情大抵也是乱糟糟的。走到一半又想到了什么,少女转身把竹篓远远地又用力地,朝某人抛了回去。中途还带到了一旁的梯子,原本嘻嘻哈哈抓蝉的季桐差点遭殃,幸而被盖聂一把扶住。
盖聂接住竹篓,低头对着那花,弯出一点笑意和怜惜。
心情瞬间好上数分,他重新打了几枝新鲜的花枝,装好送了过去。
-
竹屉蒸腾起阵阵带清香的水雾。
清俊的少年除了碍事的披风,窝在一隅添着柴,有些格格不入。
不久前,厨房里的对话是这样的——
“盖聂给我打盆水,要温的。”
“好。”
“盖聂把纱布递给我。”
“好。”
“盖聂我要米粉,你去拿。”
“好。”
“哎呀,不对不对,花不是这样揉的,都烂了。”
“……”
“盖聂柴劈细一点啊!”
“好。”
“盖聂帮我端一下。”
“好。”
他被她嫌弃太笨了,只能从和糕改去添柴。
玉色的糕点已经码整齐搬上蒸笼,端木蓉洗净手叉着腰看向盖聂。
修长的腿颇委屈地弯起,明明只是添柴,却好像是在做什么课业似的,柴木摞得方正,连柴都添得齐齐整整。
端木蓉抽了抽嘴角,她摆珍贵药材都没这么齐整过。
“盖聂,你吃不吃甜?”
“我不挑。”
“哦。”
香味溢出,新蒸好的糕点烫得端木蓉赶紧捏耳珠,盖聂轻轻拨开她的手帮她把糕点端了出来。
“盖聂,你真的不挑哦?”
少女眨眨眼,掰开半块糕点,递了过去。
蒸气未散间是她那一双水濛濛的眼,大抵是只要她这样看着他,他就能莫名答应诸多要求。
就是这样一双眼,就是眼前这双眼。
有一瞬间,盖聂甚至想上前捂住她的眼睛,好像也只有这样才能缓和他急促的心跳。
他凑了几寸近距,看着她,她缩了一下,又硬是伸了回去——她就是这样爱跟自己过不去,真是他爱极的小毛病。盖聂挑了挑嘴角,就着她递过来的手就把槐花糕咬了小半口。
她红着脸没炸毛,却又不敢看他了。
“嗯,我真的不挑。”他接完她的话,少女却已经端着糕,跑了。
糕很甜,似乎有些太甜了。
第八滴水-千结
“啊——!”季桐扔了笔哀嚎。他面前的小案各种破竹简已经堆成了小山,为了平息师姐的怒气主动认罚,然后他家师姐给他来了个数罪并罚,手好酸,头好痛。
虽说最头疼的人此刻不该是他才对,季桐拉长了脖子往窗外探。
他家师姐正在仔仔细细翻晒草药,而数丈开外的老树下,那个清俊挺拔的身影只能无言远观。察觉到注视,盖聂的眼光不带什么情绪地扫了过来,季桐激灵了一下,立刻埋头抄药方。
据他所知,在他搞砸一切之前两人关系才刚刚稍有缓和,把两个人搞成这种鬼上加鬼气氛罪魁祸首是他本人没错,季桐瘪着嘴泄了气。若不是看他可爱的份上,师姐掐死他的心都有了吧?(季桐宝宝你对自己有很大的误解啊!)
大前日的时候,师姐难得下厨做了槐花糕,镜湖医庄常年茶饭简朴,而味多淡且清苦,时常以药做膳,小孩子天生喜爱零嘴小件,哄抢也再正常不过。
可坏就坏在位置时机都不对,季桐第十三次拍向自己的脑门,好巧不巧他一脚踩着了他家师姐,说晚不晚盖聂偏偏跟在她身后,说来他也不是头一回为了抢吃的卯足了劲儿,可称得上小白胖墩的季桐把自家师姐连同某位病号一起撅倒在了地上,好死不死这姿势还不太对。
季桐叼着槐花糕回神的时候,他家师姐还趴在盖聂身上,眼对眼,鼻对鼻,当然还有让他目瞪口了个呆的嘴对嘴。
季桐千辛万苦抢来了槐花糕直直掉到了地上。
诚然,此二人必定有妖是医庄所有八卦人士的共识,毕竟除了对方这俩人脸上都写着生人勿近,总不能让明眼人眼瞎吧?太不厚道。但是这个天外飞来的助力实在过于生猛,不要说他家师姐实际如纸薄的面皮,就是当人肉垫子的那位应该也很懵。
一向以食为天的季桐看着他师姐十分精彩最后发青的脸色,就差跪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抱着自家师姐大腿自戕谢罪了。
然而他家师姐已经飞速跑开,并且连带着另外一位当事人一起遭了殃。这几日她除了晒草药以外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来,但凡只要盖聂出现在周围视野里,她能瞬间没影,绝不拖泥带水。
季桐除了感慨自家师姐腿脚功夫越来越好以外,想到盖聂的冰窟窿眼神就直哆嗦。
他错了,真的。季桐看着桌案旁被他师姐捆得扎扎实实的尚未拆封的竹简,
“啊——!”
-
光线里还有微尘,小心翼翼地洒向案几前的人。
端木蓉烦躁地甩开书简,一直蛰伏在心脉血管下的躁动情绪终于在不算漫长的时间里发酵了起来,带着微酸清甜,一点一点蚕食着她此刻分外脆弱的神经。
七情是线,错综结网,铺天盖地朝她而来,她害怕地只能往回跑,要是被抓住了即是无解。
不过一圈涟漪,仅管它尚清浅,就已经美好得诱人不仅满足于浅尝辄止。情天恨海,她不敢轻易就沉溺下去。
情爱的篇章不是她向来擅长的草木药方,开出一剂汤药不过是划定了范围的定式刻板,可情的逐字逐句她都还未曾读懂过,更不知道该从何下笔。
她怯。
端木蓉摇了摇头,努力晃走那些纷乱的思绪。
“白术,双花,枇杷叶,......,莲子心......”
她的手指分外纤细,衬得那一小撮莲子心更是可怜,她拈了一点放在嘴边,却恍若未觉自己如何动作。
她怕药的味道太冲,内伤也需要养神,特意加了一味莲子心,他想必是不知晓这些细微差别的。
翠色小梗有些清苦,苦后泛的甜仅仅在舌尖寸末之处,就像是被苦心掩藏起来又终是不小心露出一角似的。汤药的苦,糕点的甜,在气息相接的一刹那都成了虚无,谁与谁的温度界限早已模糊。
端木蓉手蓦地一抖,不知何时她写药方的手早就无心落了墨,她看着那个字底下,那歪歪扭扭恍恍惚惚成双的耳,撤了笔,扶额。
——神农在上,医家先祖,我脑海里有个顽固之人,必驱之!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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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身下望却看不见她的神色,盖聂这几日同连在树上一般,名曰罚站,自然实则看她。
她总是给他的一点单薄温度,然后消失得无影又迅速,如同那个转瞬即逝的根本谈不上吻的吻。
他外伤未愈,这医者却不仁心,还要让他再添心伤,直教他心火肝火两重炙烤,烧得五脏六腑皆是躁意和痒,还需不动声色,饮鸩止渴。
师父说离合有守,先从其志。可系铃人并不愿见他,更遑论救他。
明明是药,偏偏胜毒。
盖聂缓缓地靠上树干,难免失笑。他一向会把所学之道驾于权谋之外,众生万象何止帝王心术,师父最是头疼。要是知道他还举一反三来过情关,大概是真要把他逐出师门了。
初时来寻的目的似乎早已经偏离了既定的轨道。只是战场他尚可手起刀落,情场又怎能轻易割舍。
端木蓉房门外那棵花树剧烈地晃了晃,始作俑者心境大抵如此。
突然间有鹰鸣破空,盖聂抬头,视线衔接远处盘旋着金目赤瞳的鹰,那是云梦山巅特有的传信黑鹰。
他有些懒散地收回散乱的心思,皱着眉取下信件。
确实,按照日子来算,小庄早该临近天海南岭了,现在却才收到消息,动用的还是鬼谷的东西。
他其实没什么心情去接应,还是接一双,应景且十分煞风景。
按说爽约小庄自己也能顺利寻来,大不了他被嘲上几句。只是眼前门扉紧闭丝毫没有打开的意思,他明明是被波及的那个,何其无辜。
这么几天儒家人的好脾气也该暴躁了,他多少有些置气,取了剑利落下树便走,动静不可谓不大。
不多时,花树边的屋门开了,有人犹豫了一下,随后无声无息地跟了出去。
=
两岸连山,苍郁翠色。无边轻云,风疏弄影。
流水是凉又清的,红莲赤着足,踩了一串凌凌水波出来,少女拿着树杈对着溪里的鱼儿就戳去。
“溪石上有苔藓,留神。”
“我没......”她“事”字尚未出口,半个身子已经滑了出去,所幸是浅溪他才由得她玩闹,这是他以往练水中伏行平衡的地方。她坐在溪水里委屈巴巴地看着他,他好气又好笑地伸手去拉她,她瞬间换了狡黠溅了他一脸的水花。
他眯了眯眼,把人从水里不客气地抄了出来。
“你当捞鱼呢!?”
她有些嗔怒的声音撞在他颈侧,卫庄偏头避过她甩下的水珠,不理会她。
按他的说法,最后一批人也已经被阻挡在云梦大泽外的阵法之中了,他们只需按程赶路便好。这是他从师学术的地方,她想看看,不过游学未成的他并不适宜此时回谷内,只带她停留在了山涧。
“去把衣服烘干。”
“哦。”
她被赶进一旁的小山洞,那山壁颇平滑,洞内也打理过,甚至还有石凳石桌石床。她没有坐在石凳上,就着生起的火堆席地而坐。
“这个地方你经常来吗?”
“山中修习的时候偶有。”
“哦,和你师哥吗?就是秦国的那个…”
“武修上纵与横一般会分开,到期再切磋呈验。”
“特别累吧?感觉好难…”
“总有收获。”
……
-
她烘烤着裙边,暖黄的光映得雪颊红扑扑的。红莲有些慵懒地靠着山壁,他就坐在她一旁,她问着些散碎的问题,换他轻声的答复,时间很快就被蒸发干净。
“你之前说游学未成,那成了之后就要再回到这里吗?”
“嗯。”
“回这里干什么呢?”
“应一场约。”
他的语气淡了下来,烤鱼的香气随着鱼肉逐渐紧致的滋声飘向她,红莲摆弄裙摆的手顿了顿。
“很重要?”她盯着他火光映照下深刻的眉骨,突然觉得此刻看不清他的眉目。
“嗯。”
“你,会回来看我吗?”
卫庄挑拣了半天,觉得眼前的柴怎样都不合适。少年有些微不耐,随意抛了一根进火堆,木头很快燃了起来,他眼底映着那一点火,手掌微微蜷曲,指尖勾嵌了一点进掌心,沉默。
空气中只有火花轻微爆开的声音,她没了声响,他抬头,她的视线错开他的脸落在他的肩头,他一向重仪态,却不知道这肩头的落叶碎草已经沾了多久。
他抬手拂去,回眸却见她的手不知何时崩断了小半块指甲,她仍没有什么反应。
他能挡下所有指向她的刀,从未让她在他眼前受过伤,却唯独阻止不了她伤了自己。
明明是止血,他口中温度却刺痛了她。
最让人神伤也许不是无能为力,而是事与愿违。
红莲吃痛看他,说着离心的话,做着越界的事,他也会这样矛盾。
她想抽离自己的手,他却一把攥住了她的腕。
她的血中带毒,显然目前还奈何不了他,与生死交界擦身而过的念头却突兀浮现了上来,让人在自控分崩离析又强制拉回里产生了接近自虐的快意,他宁愿痛一点,这样就更清醒一点。
伸出手指抹去他粘在嘴角的血痕,她沉默,他沉默地任由她动作。
她惯用的淡香,此刻再次无比清晰地萦绕在他的鼻尖。
即便世间至毒的东西,并不只让人肝肠寸断,也能让人千回百转。
悟其奈何?过往太过大彻大悟的人都死于非命。
卫庄是什么人?凡人。纵然胸臆经韬纬略,也是个凡人,也不屑做圣人。
毕竟总有一个人,能让他骨子里生出一点闷痛,生出烦恼与妄念,再微小也分筋错骨,搅动他本把控稳当十足的心绪,直到掀翻他的面具,把所有真实都给她看。
既然如此,避无可避,更无需逃避。
那些克制统统该死,他只想离她再近一点,再近一点。
不知是谁先迷离了双眼,再神思回笼时,他的唇只离她的还距半寸。
“嘶——”腕间的小蛇盘了出来,红莲瞬间瞪大了眼偏开头,旋即坐了回去,才发现她都快挂到他身上了。
她被裹好伤口留在洞内,直到入睡都没见到他出现,深刻体会了一把食不知味,魂不守舍。
清辉照不亮眼底,直到夜色凉如水涌入狭小空间,他放下佩剑,在她身边坐了许久。
只有黑夜漫漫无边,才能掩盖他溃败的自制力,才能让时间流淌得稍微慢一些,才能让分离显得仍旧遥远。
第九滴水-夭夭
周围是轻烟缭绕的朦胧,湿气旖旎如薄纱覆在她的颈窝,酥痒又甜腻。迷离中依稀一人影,她怎么样都看不清他的脸,只有幽深的瞳孔映照她的迷茫,却诱她继续深陷沉沦。
她好像看见了那个人的喉结,只是浅浅的动了一下便让她的心也跟着燥热了起来。
一阵熟悉的冰凉刺痛袭了上来,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倏地睁开了眼。
山涧一声清脆的鸟鸣,天早已破晓。
红莲猛地坐了起来,她目光粘滞地呆看着自己的手,那怪异的病症叫醒了她,原来不过是一场梦。
她摸了摸自己有些发烫的脸,真是要命,那主角偏偏还和她离得有些近,此刻踏着一地的晨光进了来,她有些心虚地避开了他望来的目光,也自然看不到他亦有些躲闪的眼神。
昨日种种就像存心与她过不去似的,潮水也不如那记忆来的湍急,她甚至觉得鼻尖还缠绕着温热缱绻的气息,来自另一个人,还不是属于她的,真实又确切的眼前人。
她深呼吸提醒自己要状似不经意,却正巧撞上他的眸,她梗了一口气差点走岔,半晌鼓足巨大的勇气开了口,那表情——也就差不多像上断头台吧。
“我……”
“……饿了。”
“……”
——妹妹啊你可真是太有出息了…T T
话至嘴边脑子作对似的空白,无从说起,无可表述,她卡了半天没摘到什么能圆过去的话茬,就靠“饿了”囫囵了过去,感谢肚子君卖她十分薄面。
卫庄没有说话,递了干粮在一旁生起了火堆,她喝不得太寒凉的溪水,煮熟水背着她,他笑意生得叫一个放肆。
红莲看着用大片树叶托着的山果,她昨日听他讲鬼谷修行野放之事听得津津有味,便说从来没有吃过什么野果子,他今晨便给她摘了过来。
她轻轻咬了一口那莹润的果子,清甜的气息带着山间的凉意瞬间扫了晨起迷蒙,昨日阴霾淡了下去。虽然表情不多反应也不多词句更少得可怜,可他对她却始终有求必应式的上心,此刻连那点娇羞,都明快成了天光晴好。
她偷着乐,唇上还来不及擦去残留的果汁,果子滋味是甜的,他曾尝过。他的视线险险擦过她的锁骨,她的气息亦如是,他想。
终究还是失控了。
卫庄侧开了头收回游离的视线,火光叠在他眼底又轻微地爆开一小簇火花。
“走吧。”
-
他的胸膛还硌着她的背,红莲皱皱鼻子,耀日高悬,这个人竟然真的闷到现在,除却离开云梦大泽时说的两个字外,一路沉默无言。
——有本事,太有本事了。
红莲伸手去抓眼前的缰绳,也不管能不能从某人手里拿过来,就泄愤似的甩了两下。
“坐好,别乱动。”
头顶传来一声轻斥,红莲撇撇嘴,又挑衅似的甩了一下缰绳,就着背往他胸口蹭了蹭。
——我就…
她还没想完,左手便被握住,那人手上的剑茧带着灼人的温度裹了上来,一声凌厉的鞭声,马儿长嘶着直冲了出去。
红莲无可控制地往后仰去,下颌却被人顺势带着转向身后,她还来不及看清动作,飞速倒退的风景被光和影带走,融得一团模糊,只剩下眼前一双眼。
她第一次这样近地看清他的眼,墨色深浓处,藏了一个小小的她。
风声渐远,落叶都仿佛静止了一瞬,马蹄扬起的尘屑变得晶亮,伴着花香草木熏得她喉咙都有些干涩,她好像能听见露珠落在湖面荡起的涟漪微波声,旋即是不可抑制的心跳声,锣鼓声疾。
扑通、扑通,越来越响,甚至感觉鼓膜都在隐隐作痛,眼中湿漉漉的,烫得她一阵眩晕。
她的无名指下意识地勾住他的,又被他的手缠裹在了一起,连那一根纤细的血管都有些悸动得发涨。只有唇上的温度与轻微喷洒拂过的呼吸在提醒着她,这不是一场梦,这是一个真实存在又绮丽无边的吻。
她不闭眼,他亦不曾合上眸,严格说来这也算不上一个完整的吻,他的唇只是紧紧贴着她的,并没有多余动作。
她想往边上撤开,马背上的颠簸却又再次让两人贴合在了一起,少女惊得瞪大了眼睛,少年却眯起了眼,视线都开始危险锋利起来。
她揪着他的衣袖,全然不知道该如何自处,甚至忘记了呼吸,血色都堆上了脸颊。
他放开了她,只是她还未曾缓过呼吸他又贴了上来,她被完全扳过身子,嵌进他的怀里,她搭着他肩上冰冷的肩饰,只觉得冰火两重,情迷意乱间还害怕自己摔下马。
她半睁着眼睛,激出的泪花映着她眸光如星芒,他静默得如同暮色降临时远山衔着的黄昏,可黄昏温柔,他亦温柔。他的手臂稳稳地圈住她的腰,她终于有些娇羞地抬起了手,再自然不过地环住他的颈脖。
他吻我了。她想。
就像花去迎接追随着遥远宿命而来的蝶,接纳这破茧振翅后脆弱新生又无比绚烂的感情。
彼时,他还未曾言爱,她尚不懂相思。
只是他心中有九州万方,亦有在水一方。
他离开她的唇几寸,又把她完完整整地装进他的眼底。
“不准再胡闹。”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沙哑,撩过她耳畔的碎发散于风里,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究竟是怎样的事,她红着脸窝在他颈侧,不敢动了。
他胸膛浅浅地震了一下。
她无心去分辨暗流涌动的酸涩,只想一往无前地欢喜,她是有多喜欢眼前的这个人啊?
喜欢到她只是她,他只是他,没有姓名身份,没有苦涩生离,他在即是欢喜。
-
入目山色渐浓,不远处翠屏叠嶂,仿佛是天然的界限把水脉一线隔开。
与师哥安排汇合的地方就在方圆处,却不见人踪影,卫庄下了马,奔行了一天已经临近天海南岭的边界,天色将昏,卫庄扫了一眼四周,并没有什么能将就一晚的地方,少年挑了挑眉,想起鬼谷研学之时偶有晚至甚至逃课的师哥,深觉应该再多徘徊一阵,谁溜谁也就不一定了。
他不免目光移向红莲,心比天大的某人早已跑远至水边。
他把她照顾得很好,但是她把她的活药囊似乎照顾得并不好。小蛇饿得直打颤,好在不远处停歇了几只零散的野雀,她兴致勃勃地看它捕猎,小家伙弓起身子的一瞬间,却被不知何处飞来的银针钉在了原地。
蛇信嘶鸣,红莲心有怒气骤然抬眸,视线所到处素衣如月的少女还未收手,盈盈而立,亦淡淡地望着她。刀剑相接的声音接着响起,红莲猛地转头,只能看见着月白的少年剑客翻飞的披风,转眼已经几招过。
离她不远的素衣少女显然也未曾料到眼下之境,仿佛是要后撤离开,落在那少年身上的眼神却被她看了个分明,红莲拨走了银针,截了上去。
端木蓉第一次和未来的赤练交手,开始于一个哭笑不得的理由。
她伤了她的蛇。
红莲那脾气不太好的宠盘上她的腕朝端木蓉呲声,端木蓉惊异地看着她,却也不停动作,红莲突然觉得,她此前练得那些“花拳绣腿”还是有些用场的,比方说治一治心软之人,那少女若是再用银针,她也未必能锁她。
盖聂卫庄不过是剑客的警觉反应,虚晃两招便停了下来,只是尚不及问询,视线皆已转向不远处。
“放开我。”
“不放,你是谁?跟到这里来干什么?”
“喂,不准戳我的蛇!诶,没让你真咬她!”
“端木姑娘?”
“你们认识?”
-
师弟那一问着实戏谑意味太重,盖聂未答,她跟着一路他当然知道却不曾点破,只是这尴尬又无措的露面方式确实为难了她。
“端木姑娘,出来采风?”
她有些茫然又胡乱地点了点头,多半也意识不到他的解围,或许根本未听清他的话,她的眼神还是落在他身侧。
并不看他。
他握着剑柄的指收了收,剑鞘碰撞剑锋的轻响也只有他身侧的师弟才能听到,玄衣的少年玩味地挑了挑眉。
师哥这种蹩脚且欲盖弥彰的解释借口他亦懒得戳破,太有失水准了,红莲已经认出了盖聂,他便不费口舌多言只让她回来他身侧。久闻镜湖医庄盛名,猜也得知道那素衣少女是什么身份。
“卫庄。此行劳烦端木姑娘。”卫庄抱剑一礼,红莲朝他眨了眨眼,转头道:“多有得罪。”
“无碍。”
端木蓉看着不远处的三人,只觉得自己犯傻,他曾提及的师弟,那明艳无方的少女大概就是红莲公主,他们相识已久,显然她多虑的一份心而已。
他无声离去,她却无法任他离去,他还有伤却又带剑离开,明明提醒了,这一月都不能用剑。
端木蓉望着自己的鞋尖,沾着翻山时的泥,她是医家不世出的天才,可比药理难懂的东西太多——端木蓉,你真的不够聪明。
“医庄南行过山十里便是,家师自会医治,我还要寻药,明日再会。告辞。”她再抬起脸时,甚至微微笑了笑。
红莲望着渐远的素衣姑娘,轻轻凑到卫庄耳边:“她找什么药要跑这么远?都很晚了。”
卫庄扫了一眼身侧:“奇药,治心病的。”
“?”
第十滴水-羁缠
“师哥,那个女人长得一般,又闷又冷,你看上她什么?”
卫庄与他擦肩而过,揶揄的话让他不悦。
“看不出来你喜欢闹腾的,我倒是意外。”
盖聂看着搭在他肩上的手,把话头毫不手软地还了回去,清冷的少年递去不远处一眼。
卫庄撤开手,眼中柔了下来:“这个话题委实无趣,是我多言。”
盖聂稀奇瞥了瞥师弟:“难得。”
果不然下一秒卫庄又换上素来嘲弄的表情:“师哥,天色已晚,林深可是危险难测。”
“各自费心,不劳牵挂。”他语气格外得冲,倒正合卫庄的意,红莲伸了伸脖子,偷偷笑倒在银发少年的背上。
马蹄声渐远,盖聂淡淡看着一双人离去的方向,转身朝林中走去。
-
试问盖聂何许人也?夜晚山间的清风吹过少年额前的发,遮去他暗晦的眼神。
记得外放游历前他与师弟下山执行师父布置的课业,鬼谷那些看上去高深莫测的任务实则就是做“搬运苦力”,无非是让两个半大的孩子不要太过脱离尘世,可谓之曰“磨砺本心,然后可以入万物门户”,对此他翻白眼,他师弟白眼更上白眼。
鬼谷传人遇上买米买面,还是得和寻常人一般与坊间大妈斗智斗勇,可奇就奇在每次都是他一针见血戳得大妈哑口无言,大妈的冷脸总是给小庄。
为此,深知他本性的师弟总是逮足机会往死里奚落他:“皮囊可欺。”
他亦十分挑衅回之:“各凭本事。”
盖聂有自己的侠道与叛道,但也确确实实不是什么白豆腐之辈,纵横给世道创造答案,世如临渊,自然不可能生得烂烂好人。
手中的剑鞘握紧又放。
山下妇人夸他切磋如玉,他亦引以为傲自己远超常人的耐力性子,少年人才有的躁意几乎无处可寻。
但不代表没有。
被冷落了多天,避而不见,或避而远之。
随行一路说明她的在意,可她一见他却又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按理脚程他必能追得上她,可他找不到她。
深林无踪,她还真是敢。
真想把她抓起来困住哪里都去不了。
他是波澜无心的,卫庄常嘲他佛陀转世,可佛陀不生如此戾气之念,佛亦不在红尘。
有微弱的气息接近,盖聂眉眼顿凛。
山间羊肠小道洒着一地细碎银光,素衣的少女像在深暗幽谷里缓缓绽开的幽兰花苞,怯生生探出来。
仿佛有实质意味的,盖聂觉得稍不留神被什么东西溜进几寸,挠上心室深处。
寂荒多年,一时春生。
-
端木蓉边走边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正懊恼自己找草药忘了时间。
本是随行出来只盼着等他们快些离去再绕行而回的,半路却真寻到了稀奇草药,师父说她钻研成痴,对于她的性子真是拿准了十足。
不过那药生在洼地里,过于兴奋的她狠狠扑棱进坑里,摔得委实惨相。回味了一下泥土飞溅的滋味,少女有些讪讪地理了理自己的发巾,这大约是她为数不多的毛躁时刻了。
可惜,天公偏要她今日多毛躁片刻。
让她毛躁的人不偏不倚正站在她不远处。
——好了,又单独碰上了,他在这里做什么?
那眼神如冰刃,触她却又转瞬消融,他目光静静铺陈予她缓步的足尖。
端木蓉被看得手足无措,她无意识地捏了捏自己的荷包,脚腕摔伤了还来不及好好包扎就碰上了他,忍住不龇牙咧嘴地走路已是艰难,她面无表情地打算绕过他下山。
兴许狼狈、害怕、尴尬都可以给他看,唯独伤口不行。至于原因,她把它归结于医者的自尊,再往心门之内探寻的理由她一概自欺,她太害怕欲盖弥彰背后会看见那个人的脸与眼。
眼看她不言不语就要从他身侧离去。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她明显忍着痛意,就是不愿开口,准确的说是不愿向他开口。
她不需要他,端木蓉不需要盖聂。
顷刻间,怒意倾盆。
对上眼前这个人,他的动作好像每次都会快过思考。
“盖......唔......”她的话没有说完。
少年清冽的气息近乎汹涌地瞬间占领了她所有的感官。
他几乎是掠过她的身子,快得根本无法看清他的速度与动作。
被抱着抵在一旁的树干上,他的手隔去了粗糙的树皮,也透过炽烈的热力,直把他的温度送到她心口,仿佛要把月色夜色连同她脸上血色一同蒸发成意乱情迷。
可惜,他似乎不太会这过分亲昵之举,可巧她也不会。
他的牙齿一会磕到她的牙,一会又磕到她的唇,她有些疼,委屈地呜呜低低叫了两声。
可是那人好像更激动了。
两具年轻的躯体严丝合缝,那温度灼人得可怕。
他激烈的心跳声贴着她的,她努力想抵住却胡乱地找不到着力点,她想去按住自己的心跳,可挣脱不开桎梏。
端木蓉晕晕晕乎乎勉勉强强地东拼西凑自己的神智,最后作罢。
她思绪已经断裂。
盖聂的吻很生涩,厮磨半天也没亲出个门道来,当然遭殃的不会是他。
嘴上好像破皮了,她控诉地瞪着他,他却只想看清她眼底的自己,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印证她的在意。
过往鬼谷枯燥简单的生活里,每每去翻到功课之外的那些杂记歌调,只言片语讲男女痴缠,情透纸背,他不过嗤之以鼻,如今也算是应了那句话,风水轮流报应不爽。
那种青涩又缠绵的滋味给剧烈的心跳点了一把不灭的火,直到最后一丝矜持快要燃尽,他才慢慢放开她。
“我......”很担心你。
他没有说出口。
她却顷刻回魂,有些急吼吼地推离他,用力擦了擦嘴唇。
——天呐,他们都干了些什么!
月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偷偷爬上她的脸,照见她颊边的羞涩与轻恼。
“你、你做什么呀!”
这么些天她对他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
他还抱着她,看着她一副想把自己刨进地下的姿态,盖聂隐在暗处的耳根不受控制地也跟着红了起来。
她一路颠簸磕碰,衣角都被山石磨破了,手上还有擦伤,他却鲁莽至斯。
唐突了他心上的姑娘。
或许命中注定要折戟于她,从容不惊,至此消弭殆尽。
-
心跳声还没找到正常的节拍,他颜色未变却也心中讶异这般不同往常强势直截的自己。沉默里盖聂还是先动的那一个,伸手扶端木蓉站稳,随后他沉默地背过身,微俯。
其实他并不确定能得到什么回应,可天大地大,少女尝遍冷暖死生,还是最吃识时务这条口径的。
端木蓉小退一步,跺了跺那只完好的脚,慢吞吞趴上少年的背。
——唔,还挺宽。
数日前擦过的惊心连带着唇上的残存余温,拨开了她掩耳的手,大声诉说着眼前这个人是怎样毫不留情地侵占着她的心。
她长于这温婉水色之间,无论战场还是情场,她是如何也接不住他的落招的,只是此刻她开始觉得,仓皇后退,亦是无路可逃的。
或许,她本应该再勇敢一些。
犹豫了片刻,她本搭扶在他肩上的双臂改成圈住他的颈项,头缓缓靠了上去。
他几乎是同时微不可察地偏了偏头,随即轻轻一笑。
她的发丝被夜风吹至他颈侧,痒痒的,他只要侧头就能交融两人的呼吸。
明明她身上只有清淡得若有若无的草木药香,盖聂却觉得那气息是收紧在他心脏上的网,带着蛊惑人心的意味。
行至山下,她早在万千疲惫里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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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镜湖医庄还未眠,零散着几个弟子还在挑拣第二日备用的草药,惊讶地看着那一双背影,目送着直到盖聂推开他们家端木师姐的门。
在门关上的瞬间,季桐有些呆滞的目光碰上一众正呆滞的目光,寂静的氛围似乎下一秒就要沸腾了。
屋宇上有人正赏着镜湖夜景,却恰巧望见这一幕,红莲看着身侧少年轻嗤了一声。
“看来是采药回来了。”
“心病可治。”她歪头侧到他面前,狡黠地眨了眨眼,“我困了。”
“睡吧。”
夜月模糊了他温柔的神色,卫庄抱着红莲下了屋顶,把那细碎嘈杂都关在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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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漏声重。
把少女安置上床榻,他低垂的眼眸映不见月光,因为映满了一个人。
轻则伤神,重则失魂。
他俯身撑在她上方,想起初见时她的模样。
他指尖微微蜷起,心有叹息,终于还是灭了灯火,把心事都收了回去。
“吱呀——”
门被轻合上,方才还在沉睡的少女睁开了眼,她抱着那被仔细掖好的被褥,把脸埋了进去。
春夜如许,舟摇风飘,有暗香盈盈。
新生的花就要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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