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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里奇谈】2019夏季篇入围终审23号《沉沦》

2023-04-02东方东方project乡里奇谈 来源:百合文库
八月海边烈阳高照,鸥鹭于往来潮水间信步,悠闲觅食。浪头敲击礁石,哗啦声不绝于耳,海风中挟来咸湿的气味,将岸边一切蚀刻出大海的印迹。
一位有些年纪的渔人坐在自家小船旁,抡动石锤加固船身。常年海边生活在他体表刻下显目烙印,赤裸的上身黝黑发亮,下体也仅围着一条长布,想来一旦走动是难以起到遮蔽效果的。不过常年与蓝天碧海相伴,他似也无需在意衣着。
他边挥锤边转眼望向大海深处水天模糊之处,沉默多时,皱起了眉头。
“请问能载我出海么?”
不远处礁石旁不知何时竟来了位陌生人。那是位棕发女子,正微笑着向他投来征询的目光。数十年捕鱼生涯中,渔人从未见过这种人。她虽身着僧袍,身形却是肉眼可见的矫健,棕色长发末端泛黄,相貌完美无缺,超乎了渔人对“美若天仙”这个概念的理解。不像是应当出现在这荒僻海边的人。
没人能将八月午后的燥热阳光与咸湿海风置之度外。她衣着如此厚实,恐怕藏了不少金银财宝。
渔人在她身前一丈站定,细细打量,片刻问道:“你看面相大富大贵,不乘商船出海,反倒来找我?”
“我要去耽罗岛。”
“那是有点麻烦。”
“听说此处往西有片古怪海域,往来船只经过时多有倾覆,时间一久便有了灾厄之海之名。多数船只都不惜绕远路以避开那片海域,而耽罗岛就在附近。有人说你胆量惊人,敢载人去岛上,所以——”
“你是什么人?去岛上做什么?”
“我叫圣白莲,是僧人。”
“尼姑?去岛上进香?”渔人再三审视女子,忽然嗤笑:“你为什么有头发?穿这么厚?长这么高?你哪点有个尼姑样了?”
“这会影响出海吗?”
“你比我还高,万一是个打家劫舍的好手,我船划到一半,被你谋财害命可怎么办?虽然我是个穷光蛋。”
“那么我需要如何自证身份,才能令您相信呢?”
“看你悟性了。”渔人虽未明说,却摊开手掌示意,心思昭然若揭。
“报酬会有的。趁风浪未起,赶快出发吧。”女子点了点头
对久居山中的少女而言,海边的一切都是新奇的。
数十工人于岸旁来往,搬运木材,挥舞工具,磨制零件,加固卯榫,烈日下挥汗如雨。船台上一艘新船已具雏形,粗壮龙骨两侧延伸出诸多分支,好似脊柱上鳞次栉比的肋骨。只要继续铺设木板,完善舱室,立起桅杆,骨架就能长成一艘完整的船。
 “什么时候才能乘它出海呢···”少女自言自语。
“大概二十天。”
少女抬眼,见一名赤膊黑壮青年半蹲在身旁,正拂落汗水。他是在船坞帮工的水手,虽体格粗壮,性情却挺和善。少女与兄长离乡来到海边,很早便认识了他。少女喜欢称他为大哥,他也欣然接受。有他看护照料,少女留在满是男人的船坞里并无大碍。
“那时候从家乡运来的大树就能变成好看的船吗?”
“是战船,我们可以乘它上前线,获取战功,然后得到赏赐。”
“‘战船’?我们要出海打仗吗?”
“你兄长没说过吗?要和大海西边的国家开战了。先是西边的小国,还有再西边的大国,叫什么来着——”
“新罗,和大唐。”
一白衣青年朝少女栖身的树荫下走来,神情中似有一丝讥嘲之色。
“对对,新罗和大唐!一时忘了。”水手似乎恍然大悟。
白衣青年是本地富庶人家的公子,本可活得自在潇洒,却当了监工,一直留在船坞,似乎并不介意地位差异,对工人们虽不算热情,倒也不会刻意刁难。总之,与寻常意义上的大户子弟相差甚远。
“我们要和新罗大唐开战。一旦战胜,大家都能过上更好的生活,说不定还能谋个官职——”
“你也知道是‘一旦战胜’。”
水手被书生两番抢话,难免不悦:“难道你认为我们的军队会输?”
书生在树根旁坐下,侧眼打量他片刻,沉声道:“不了解的事就别高谈阔论。”
“你又懂什么?别以为读过点书就高人一头了!”
书生冷哼,转而看向沙滩上的船台,不再说话。而被他坏了兴致的水手也沉默了。
少女抱膝而坐,忽然将脸埋在臂弯中,垂眉叹息。
“但如果要打仗,就会死人吧?要杀死敌人,才能立功吧?”
“打仗就是这样的事吧?”
“来这里前,兄长说他要为国家运送木材,建造船只,这样能过上比山里更好的生活。打仗太危险了。”
“就算你这么想,你兄长他大概不会放过立战功的机会。”
书生忽然又插话了。
“这次从深山中征召工人,运送木材,制造船只,最后派往前线,都会有上头调度。中途退出可得不到报酬,你兄长带你背井离乡,多半不会止步于此。”
“可是,杀死别人让自己过得更好这种事——”
少女将脸向臂弯中埋深了些。
“安心,就算上了战场,也未必充当士兵。总有办法保全自己的。”水手安慰她。
“一旦走上战场就要有随时会被杀死的觉悟。每个人都可能成为别人建功的垫脚石,没有谁高人一等。战争可不是你想象中那种摇钱树般的事物。”
“说得头头是道,你不也没打过仗?”
水手与书生并不对付,少女能看出这一点,但她无意介入两人的争端。气氛正有些凝滞,又有一瘦削青年走来树下,调侃道:“都在这偷懒呢?”
“你不也来了。”水手与他关系倒是挺好,自然搭话。
“休息下,太阳太毒了。等会还得去改图纸,事情太多。”
瘦削青年是稍年长的工匠,深谙造船技艺,地位颇高,不过他潜心钻研,为人亲和,与工人相处融洽。
“付出就会有收获!”水手轻拍他肩头,“把船造得更结实些,就能打败更多敌人,获得更多战功!这都是在为未来努力不对么?”
工匠抬眼,见狭长海岸边七座船台一字排开,上百工人挥汗如雨,这光景是他为匠多年从未见识的,看来国家为这一战确实全力以赴,但最后能如愿获胜吗?
工匠转向少女:“你们兄妹二人是从山里来的吧,你们的故乡叫什么?”
“木曾。”
“对,是这个名字!”工匠指向最近处那架已然成型的龙骨,“这艘船将被命名为木曾号,会用你家乡的名字扬帆起航。怎么样,很不错吧?”
“嗯。”少女迟疑片刻轻轻点头。
让一艘船背负着家乡的名字上前线,杀死敌人获取战功,对她而言并非值得高兴的事。但大人们对此似乎都不在意,或者说,理解并接受了这一切。
少女一度担忧着的,不谙战阵的兄长上前线后无法自保的情形最终并未上演。因为他甚至没能活到木曾号扬帆起航的那一天。
那个下午异常闷热,太阳躲在乌云后悄无声息地炙烤大地,大概有一场暴雨即将来袭,但甚至连海风都平息无声;木曾号已经基本完工,只需再立起桅杆,便能从船台缓缓滑入海中,作为战船服役。工人们对它进行最后的检查加固,然而船身前端毫无征兆地忽然断裂,桅杆尖端竟正好戳穿了兄长的胸膛。
少女得知噩耗后慌忙赶到现场时,发现兄长的尸身已经被搬上木架抬走了。他就血淋淋地躺在那里,瞳孔放大,遗容扭曲,不难想象在罹难瞬间他究竟体验了多大痛苦。恸哭之后,少女颓然跪坐,目送工友们将兄长在异乡安葬,怅然若失。因为家中无人,兄长才带她来海边谋生,现在连最后的亲人都离世了,她又能依靠谁?
原来龙骨前段早有空洞,在出航前总算及时暴露了缺陷。已修建好的部分总不能尽数抛弃,更换龙骨后木曾号逐渐被修缮完毕,但众人都记住了它的不吉,以至日后分配人员时,没人愿意登乘它。最终木曾号成为了单纯的运输备用船,避免了成为杀人兵器的命运。
已然举目无亲的少女却受到工友们的照拂。水手与她兄长交情不错,自告奋勇地成为了她的大哥,工匠,书生等人也对她各有照顾。书生曾提过帮少女去别处安顿,但考虑后少女决定跟从水手,毕竟这是兄长曾经向往过的生活,有水手照顾,前途也算可以期待,毕竟她已经举目无亲了。就跟着这群人生活吧,毕竟大家有了感情。她这样想。
虽然对方是夺去兄长的“元凶”,少女却对被冷落的木曾号产生了情感。毕竟在异乡令她还有所归属感的,也就只剩这艘用她家乡命名的船了。
如果可以,少女想在船坞一直生活下去,与这群愿意照顾自己的好心人一起。
“虽说我很会划船,如果突然起了风浪,我们逃不出去的。”
“据说耽罗岛离我们出发处直走也有上百里海路。若非海风顺势,飘上数天也未必能顺利到达。是这样吧?”
迎着灼眼烈日渔人抬头,发现圣白莲正静静看着自己。充分了解困境后依旧不动声色,这令渔人愈发摸不清她的虚实。她说会付报酬,全部钱财都藏在她宽大的僧袍下么?她究竟为何而来?她可以乘商船绕远路前往耽罗岛,那样便无需面对传闻中的可怕海域;她的表现仿佛在说她的真实目的只是在海上经历磨难而已。再者,从渔村出发离耽罗岛虽远,离那片海域却很近。
或许有点来头,但多半只是个不知轻重的蠢女人而已。如往常行事吧。
正午阳光炽烈,船上毫无荫蔽。渔人赤膊出航倒不在乎,但他见白莲身着僧袍,竟似毫不在意,心下颇是诧异。或许她想掩藏钱财,但当船行至大海中央时,多少钱财都不如一壶淡水珍贵,而渔人也只准备了一壶而已。
偌大海面风平浪静,渔人奋力划桨,驱使小舟西行。按照这个速度想到达耽罗岛实属天方夜谭,但圣白莲依旧神色淡然,以手支颐侧身眺望无尽海天。她似乎已经彻底放松警惕,这有利于渔人实行计划——她虽身形矫健,也多半不是他的对手。就算两人都坠入海中,她穿着这身僧袍也难以脱困。
“你听说过那片灾厄之海,可你知道船行到那里时为什么会出事吗?”
“不。有缘我想亲眼看看。”
“我某次经过时,看见那海底下飘着许多形状古怪的影子,我以为是鱼,潜下去看,听见海水中似乎充满了各种声音,就好像有成百上千个人在互相咒骂一般。”
“挺古怪。”白莲微微颔首,神色淡然如故。
“你是僧人,应该超度过恶鬼吧。我看到的没准就是葬身于此的成百上千溺水者的鬼魂,他们可能要缠着你超度呢。”
“世事无相,相由心生,可见之物,实为非物,可感之事,实为非事。你看见鬼魂,说明你内心相信佛法,认为他们枉死于此,理应得到解脱。”
“难道你这僧人反倒不信佛法么?”
“不,我信我自己。”白莲微笑。
“会这么说的要么是活佛,要么是疯子。你是哪种?”
“活佛。”
世间竟有如此大言不惭之人。渔人心下好笑,只是继续划桨。
“活佛大人,前面便是那片海了。既然神通广大,你总该比我看得更清楚吧。”
白莲颔首,走上船头;她的分量令舟首一沉。
果然她受我言语所激,主动走到最方便下手的位置了。接下来只要——
“阿难!此等众生,不识本心,受此轮回,经无量劫,不得真净。不断三业,各各有私。众私同分,非无定处。自妄发生,生妄无因。魔境现前,汝不能识。洗心非正,落于邪见。心中不明,堕阿鼻狱。”
她居然直接相信海底沉着水鬼,开始“超度”了?渔人不懂她在吟诵什么,但他知道这是最好的机会。趁白莲诵经,他轻手轻脚蹭到她身后,倒吸一口气,收缩手臂蓄力。
“为汝分别,汝应谛听!”
去死吧,留下钱来!
渔人一掌推在白莲后心;她似乎始料未及,身躯笔直栽入海水中,溅起偌大浪花。
成功了!她毕竟只是女人,不可能与常年行舟出海的我抗衡。只要将她按在水中溺死,便能收获她随身携带的钱财。渔人兴奋地在船头蹲坐下来,探出上身观察白莲。
奇怪···她竟毫不挣扎,就面朝下沉入海中了?落水瞬间就昏迷了吗?那必须将她捞上来,否则待衣袍吸水变沉后,便会将她拖进大海深处了——
渔人抓起船桨准备先将她翻身查看,忽觉舟身一阵颤抖,惊觉前方海水正旋转聚集,巨大漩涡快速成型,势将吞没周遭海域中漂浮的一切。渔人大惊,只能抛弃猎物,拼命划桨逃离。
灾祸提前出现了。死里逃生的渔人不停擦拭冷汗,远观那死亡深渊逐渐收拢消失,心有余悸。这片灾厄之海的恶名在他出生前便已流传多年,但人总会好奇,长大后自恃水性的他带一位朋友前来此地探究,本以为能凭借高超的行舟技术与水性逃过任何灾祸,但当传说中的漩涡当真出现时,他才明白与自然对抗是何等愚不可及的行为。他拼命摇桨,想从死亡回旋中逃离,却只能目视舟尾被一尺尺拉进涡流内侧。
【我死定了】。那时他心中只有这个念头。但随死亡迫近,他自觉求生无望,将目光转回前方站立划桨,将上半身探出舟外的伙伴时,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他伸出手,忽然贴住伙伴腰间施力;他已经想好了如果失败该如何辩解,就说怕伙伴失足摔倒——然而对方毫无防备,竟直接摔进海中,被飞速卷入漩涡中心消失了。
他本想着减轻小舟载重是否方便逃脱,但漩涡竟自行消散了——像是海神得到人祭后平息了愤怒般。年轻的渔人离开现场时,恍惚间看见一位衣衫褴褛的少女从水中爬出,趴在舷边凝视自己;她似乎开口说了什么,但渔人无法听清,再一眨眼,她已然消失。
渔人自认为发现了灾厄之海的真相。当船上载有不止一人时,漩涡才会出现,而当船上仅余一人时,漩涡便会消散。换言之,载客来此时,为谋求生路而将客人推入海中的行为获得了【正当性】。
天性本不算至恶的渔人动了邪念。
无论海面上有再多风吼浪啸,水下总是平静的。
——本该如此才对。
然而待漩涡消散,水流回归平静时,本该寂静的海底竟响起重重叠叠的嘈杂人声,经深层海流震荡扩散后失真,难以辨析。如倾覆船只般巨大的鲸鱼骨架横亘于海床上,各类奇形怪状的海鱼,虾蟹,爬虫骚动不已,似乎感知到又有食物从天而降。
衣衫褴褛的少女静坐于数丈高的鲸鱼盆骨顶端,以手支颐,漠视群魔于身畔穿梭乱舞。
不过是又一场寻常海难而已。沉溺于此的水鬼再添一员,尸体则化作鱼虾饵食,可谓顺理成章——这不过是上百年间于此反复上演的固定剧目而已。少女见过各种尸体,瘦如枯枝,脑满肠肥,周正堂皇,畸形古怪——但它们最终沉降到海床上逐渐腐烂,化为嶙峋白骨的模样并无差异。
又一位被同伴背叛之人么?欢迎你来到这亡灵乐园。
“是人于生,既见其根。
悟鸟生鸟,知人生人。
人天本竖,畜生本横。
鹄从来白,乌从来黑。
白非洗成,黑非染造。
今尽此形,亦复如是。”
竟有诵经声传下,如雷贯耳。少女抬眼,只见那本该早已溺水身亡之人,竟缓缓落在她前方,身躯笔直站立于鱼骨脊柱中央,长发如水母触须随海流飘散。
她还没死?竟能在海底说话?
海床深处数十丈海底,正午阳光无法照彻,曲折到此的一缕残光如泼墨弥散,化作满眼幽蓝深灰相嵌的海幕。那女子背衬无垠沙漠,金瞳竟于海雪中放射微光,正淡然微笑。
能活着来到这里已是奇迹,而她竟能睁眼说话,行事如常?她究竟是何方神圣?最古怪的是——她竟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女,仿佛尝试用眼神与她交流。
“你是谁?要做什么?”少女惊问。
“我叫圣白莲,是云游僧人,为灭除灾厄而来。”
她像朵海葵自由吞吐海水,呼吸,言谈,竟与陆上无异。
“你的意思是要消灭我吗?”
“我要度化你。”
“能活着来到我面前,有点本事。不过说要度化我?你在做梦么。”
“我既然说了便会做到。请你一定要相信我。”
让我【相信】你?
往昔无数痛苦回忆于眼前浮现,少女骤然暴怒,举手过顶,硕大船锚破土而出。
“你又何德何能,敢妄言要‘度化’我?”
少女惊醒于烈焰燃烧与震天呼喊声中。
战斗终于开始了?少女不知所措,她被吩咐尽量躲在木曾号船舱中不要外出,毕竟女人难以从军,水手为了继续照顾她,让她混上了船。木曾号作为运输船只不载士兵,并且因其不吉之名,旁人对其避之不及,水手正好成为了这艘船的主舵,与他关系不错的工匠亦暂住于此。在四百余艘船只组成的浩大舰队中,木曾号却像一方世外桃源。少女时常趴在舷边远望船队前排那些远比木曾号宏伟的“艨艟巨舰”,看士兵们手执兵器于甲板上列阵操练;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在她看来离自己格外遥远。一旦进入战场,他们将率先与敌国士兵交战,届时必然会有死伤,但木曾号位于舰队后方,位置相对安全,一旦战况不利便可先行撤退。总之据水手和工匠描述,木曾号确实是相当安全的栖身之所。
这才是真正的战争吗?
船舱内空无一人,少女慌忙跑上甲板,扑面而来的竟是漫天箭雨,热浪与战吼。烈焰烧穿数十里海天,火舌于水面乱舞,少女眼中曾气势恢宏无可战胜的大和舰队,竟在她沉睡的半天中几乎全军覆没了。骗人的吧?士兵们都会死么?
“快进去,外面太危险!”
正在船头观望战局的水手发现了她,慌忙下令。但木曾离交战海域大约还有两三里之遥,片刻间尚能保持安全,少女慌忙赶到水手与工匠身旁:“我们输了吗?”
“看来是这样,虽然临阵脱逃是大罪,但没办法!再不走我们都得死在这。”工匠表达想法。
“没错,但我们还有机会救点人。至少要把同乡带回去!”
“别节外生枝。那会把我们自己也搭进去。” 
“就到舞鹤号那个位置!”水手毫不退缩,“出门在外就要互相扶持!”
舞鹤是水手与工匠的海边故乡,从军同来的乡人有十多位,基本在舞鹤号上。工匠迟疑片刻,见水手神色不变,无奈摇头:“我们说好,找到舞鹤号后无论是否救到人,都立刻离开!”
少女只得再度躲入船舱,然而她甚是仿徨不安,小心脏几乎要炸开肋骨;四百艘战船组成的舰队竟一夕灰飞烟灭?“大唐”究竟是何等强大的国度?果然书生才是富有远见卓识之人么?不,现在想这些毫无用处···我们真的还有机会回到故乡吗?
少女惊惧之极,躲在船舷后探头张望,只见昔日曾并肩航行的诸多意气风发的战船,此刻皆半身倾覆,静静燃烧;浮尸遍海,血散如油。
这里是人间地狱吗?少女何曾想过战争竟如此残酷,躲回舷后不敢再看。
船尾忽然一阵响动,她转眼望去,见水手与工匠正帮助一人登船,借火光少女认出那竟是书生,他满身是水,形容狼狈,看来是漂流许久后方才等来援救。
“其他人呢?”“死了。我见船快烧毁,只能扒了块木板跳海,幸好——”
书生伏地一阵乱呕,将胃液与海水吐得满甲板都是。
“活着就好!”工匠大喜过望,将他扶到船舷边坐好,又向海面扫视一周;天已傍晚,不远处仍能有喊杀声,大概是敌军在乘胜追击;此地已不宜久留了。海面上除了船体残骸便是浮尸,再看不到半个活人踪影。该离开了。
“现在走吧,快离开危险地区!你在看什么?”
工匠顺水手所指方向看去,只见灰烟缭绕间,远处一艘即将倾覆的船只残骸上似乎蹲伏着人,并正拼命挥手朝此处求救。
“我们要去救人吗?”
“有点远,而且中间隔着不少船骸。就当没看见,赶快走吧。肯定不是同乡。”工匠劝道。
“可那好像是个女人···”
工匠又细看片刻,不为所动:“别节外生枝,带不认识的人上船有风险!”
“只是个女人,你怕她闹出什么名堂吗?别太紧张。”水手拍了拍工匠肩头示意他放心。
工匠沉默了,似乎有所动摇。
“救人总不会是坏事。帮忙一起划过去——”
“不,别救她,我们离开这里,立刻!”
水手,工匠,连带虚弱的书生都因她尖锐焦急的语声吃了一惊。少女眉头紧蹙,咬牙切齿,似乎极度畏惧那个女人。
“为什么?有什么重要理由吗?”水手从未见她流露如此惊惶之色,担忧她确实知晓某种内幕。
“她是祸患。我们会因她自相残杀,所以不能让她上船!”
“你认识她?”
“不···”
“那你在说什么?我们快点救完人就走!”水手不再理会少女的突兀发言,转身就走。
无力感如潮水涌上脑海。少女顺侧舷颓然滑落,沮丧地撕扯起乱发。不知为何这一幕似曾相识,是那场深植于她脑海中祸患的开始,她想制止这一切,却难以说出令人信服的理由。
明知命运即将向深渊滑落,却无力制止。这令人厌恶的无力感又来了。
不久那女子抱着船锚被水手与工匠协力拉上甲板。她衣着讲究,但形容憔悴,背靠侧舷瘫坐,甚是颓唐。水手在她身前蹲下,关照道:“感觉怎样?受了皮肉伤吗?”
见她一言不发,只是低头干呕,水手吩咐道:“快去给她取点水来喝。”
他发声的方向,很明显是冲着少女去的;然而过了片刻他未听见动静,转眼望去,只见少女像只受惊的猫,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子,咬牙切齿。
“我似乎被无来由地讨厌了。”女子皮笑肉不笑地说。
那片被唐军烧穿的海域终于消失在视野边缘。海夜平静无风,木曾号静静漂流。忙碌许久的水手与工匠书生在甲板上休息,船舱并不宽敞,便留给了女性。那位被从海中救起的女子是位将军家千金,因想见识这场旷世大战而来到前线;当举国都对胜利充满信心时,这种请求被允许并不奇怪。但这盲目自信如泡沫幻影破灭,她也几乎失去了一切。
照理说她很可怜,理应得到怜悯关照,但在晦暗船舱中并排而卧时,少女静静打量着她苍白的面容,眼前闪现的竟全是支离破碎的可怕场景。她看见大家争执不休,甚至罔顾同乡情谊大打出手,木曾号半截入海,被漩涡撕扯粉碎,沉入深渊。千金在这些事件中扮演的角色始终被阴云遮蔽,无法忆起。她将是祸患之源——少女有着极度强烈的预感,但究竟为什么?人不可以在犯下罪行之前被审判,哪怕有充分迹象表明他确实心怀不轨——是这样吧?虽说正理如此,但真的毫无办法吗?
——干脆趁她熟睡,将她杀掉吧。
少女颤抖着将手掌伸向她颈边。千金虽比少女年长但也很瘦弱,令她窒息就好——
“你似乎很讨厌我。”千金忽然睁开双眼。
所幸少女并未手持利器,也未做出泄漏她心思的动作,大概没有露馅。但少女总觉得,千金双瞳中似乎藏着能将所有掩饰戳穿的利刃。
“不,只是因为不认识你,有点担心。”沉默片刻,少女尽量收敛了神情中的敌意。
千金将手臂枕在脸下,静静打量少女。被她幽深双眼看得头皮发麻,少女正准备终止目光交流,千金忽然开口了。
“你大概还不清楚自己的处境。”
“什么处境?”
“远洋航船是与人类社会隔绝的场所,与孤岛类似。在这里所有社会中适用的约定俗成的规范都会失效,人类将会凭借最本真原始的性格行事,而女人因为体弱,处境更危险。”
“你想多了。我们都是好友,会齐心协力把船驶回故乡去。”
“人性是最经不起考验的。”千金微笑,令少女不寒而栗。
又来了,这冰寒彻骨的心悸。本想对她下手的少女此刻逐渐丧失勇气,挪转视线,一言不发。
——为何我会忽然退缩?因为她还没有做错吗?因为我还不够坚决吗?
“但是请你相信我。”千金忽然说。
“我们都是弱女子,在险境中更该互相依靠对外才是。”
千金忽然伸手搭在少女胸前,以示亲近;少女出于本能的反感将其拨开,在黑暗中坐起身来。
“你说‘对外’,这船上可没有外人。”
“你涉世未深,拭目以待便好。不过放心,我会保护你的。”
刚上船的陌生人,竟然说要保护他人?她便认定这艘船上一定会出事吗?少女承认自己“涉世未深”,但千金也没年长几岁吧?就算洞察人心,也没必要从一开始就用最大恶意揣测他人吧?
等等···为何我会对此反感?明明我自己不也在凭直觉厌恶着她吗?
忽然风声大作,船身剧震,少女被巨力抛起,差点直飞出舱外,所幸被千金接住。少女惊魂未定之际,便听暴雨来袭,木曾号在波峰浪谷间上下颠簸,满怀恶意的海洋之力从四面八方撕扯着它。曾在建造中途崩毁过一次的木曾号,随时都可能土崩瓦解。
少女挣扎着爬出舱室,只见水手,工匠与书生都用麻绳缠绕腰间固定自己,竭力抵抗滔天巨浪,若无此措施,任何一个浪头都随时有可能将他们拍下海去。
这便是海洋之怒。少女想要走上甲板帮忙,却被千金死死拉住;她只能心急如焚地旁观三人放倒桅杆,舀去积水,将所有可以抛弃之物从侧舷扔下。
被她说中了吗?这场象征着灾祸开端的风雨如期而至了。
少女抬眼望那天风海雨,这时一道闪电劈下,将她绝望的脸映得苍白如纸。
“情况不太妙。我们已经漂到了陌生海域,四面都看不到陆地,就算能辨明方向也无法确定该朝哪里航行。如果风向再有偏差,我们恐怕——”水手摇头叹息。
风雨暂时停歇,但乌云蔽日,木曾号恐怕很难逃过下一劫。处境确实不妙。
“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吧。这船能挺过昨晚那种程度的风雨,也就能带我们驶出困境,”向来和善乐观的工匠拍手为众人提气,“在此之前我们能做的事不多,船体上脆弱之处已经设法加固了,问题不大。”
“就算船结实,找不到陆地的话——”水手摇头叹息。
“食物和淡水都要节省使用。所幸这是运输船,还有存粮。虽然挺困难,但大家相互帮助的话,肯定能度过难关!”
工匠试图用自身的乐观带动众人;少女认为理应响应他的热忱,便挤出笑意,但另三人都没能高兴起来;工匠的笑容略显尴尬地消失了。现场安静片刻,书生忽然说:“那么现在便该定好每人每天的分配量了。还有得确定负责管理分配的人。”
“分得太清就没必要了,”工匠皱眉,“都靠自觉吧。”
“总得有人监管才对。严格分配的目的不是限制,而是保护众位。”
书生言之有理,但在人心以同乡情凝聚的木曾号上言明“规则”的重要性,多少喻示着“人情并不可靠”。这或许会在众人心中种下猜忌的种子。
“是得省着用以防突发情况。”工匠表示赞同。
“等等,”水手忽然插话,“那每人的限额该如何决定?”
“那当然是根据实际情况,干活多分得多。”书生一脸理所应当。
“等等,你该不会是想借机占据这个位置吧?你以为管过后勤就可以——”
水手忽然发难了。这位置确实相当重要,他也一直不喜欢性情高傲,说话直接的书生。
“怎么,你担心我会以权谋私?”书生冷哼,“这是污蔑!我什么时候说过要管后勤了?让他来你总没话可说吧?”说着他指向工匠。
“呵,这样啊。”水手冷眼以对,不再说话。
“你们俩就算互不服气,现在可不是置气的时候!”工匠立刻调停,“互相信任,才能同心协力,度过难关!看在我的份上,别这样。”
“我有个问题,”千金忽然发言,她毫不怯场,仪态天然而高贵,“‘干活多分得多’,也就是这孩子的份会很少,我也不多,对吗?”
“是这样。你们毕竟是弱女子,在船舱里休息吧。”书生这样解释。
“可她比树枝还瘦,身体比你们差远了!”千金举起少女手臂示意,“这孩子应该得到相同的份量。你们也不想看她出事吧?”
少女一时语塞。她不知千金突然此举有何用意,是像昨夜说的那般“保护”她吗?但少女认为自己并没她说的那么娇弱,书生的安排她认为有道理;粮水本就该让给出力更多的男人们。
她为何要忽然这么说?她真在关心我吗?还是——
少女忽觉头疼欲裂。那无力感再度如潮水涌上脑海。
书生皱眉:“根据实际情况分配,你就别插话了。这孩子只是看着瘦而已。”
“我不能插话?意思是在这船上我没有说话的权利么?可他说过大家要互相帮助,我的说法也应得到充分考虑。”
千金理直气壮,就仿佛她的言行,全部出自高尚的考虑般。
“你既是获救者,就该老实呆着,而非干涉我们的讨论!关于航行我们都比你懂得更多!”
“原来我并不能算这艘船的一员吗。好,我闭嘴就是。”
“只是你的意思,和你支持的这位似乎不太一致。你们总该统一意见才是吧···”
书生与水手都面露不悦,工匠见气氛怪异,只能提高嗓音宣布解散。目送水手低头走向船尾,书生转身去看海,工匠忧心忡忡,少女心中明白,众人间的裂隙已然难以弥合了。
“你怎么没睡?”
“这很重要吗。”
昏昏沉沉间对话声传入少女耳中。似乎是千金与水手?深夜他们在谈什么?眼前一片漆黑,少女记起自己一整天都躺在船舱中,于是想出去看看——然而她忽然发觉自己无法动弹,就像身躯被钉在了木板上。而那两人的对话,依旧穿透重重海浪声清晰无比地传入她耳中。
“你当了很多年水手吧?皮肤比那两个人黑很多,干活也更熟练。”
“在海上讨生活是这样的。”
“挺可靠。有你在这艘船就可以顺利驶回去。”
“只能尽力而为。再经历一次暴风雨,或多日无风,回乡就很难了。”
千金忽然一声喟叹。
“但就算能回去,我也很难继续生活了。父亲战死,家道中落——”
“总还有亲属在吧?难道家族中没有其他可以依附的人么?”
“那得看他们会不会收留我。”
“朝廷也会安顿战死将领的家属吧,只要顺利回家,都不是问题。”
“那万一,我们平安回到了故乡,而我无家可归的话,可以跟着你们生活么?”
明明身在舱内,甲板上正发生着的一切却被少女尽收眼底;她看到千金沉默中忽然搭上水手的手掌,而水手有些惊讶,下意识抽手并让开一个身位。
“这些事都是上岸后才该考虑的。现在说什么都言之过早。”
千金突然咧嘴笑道:“看来你是个没牵过女人手的处男。明明五大三粗,却没点见识。”
“难怪那个书生不太看得起你哟。”
此言既出,水手立时双眼圆瞪,显然【被女人拿书生对比并奚落】精准刺中了他的自尊心;少女亦觉冰寒刺骨,她清楚千金在用出众的话术挑拨关系,水手虽然不笨,却轻易落入了她的圈套;他也意识到了这点,但认为她身为千金毒舌些也算正常,并无他意,不好责怪。
“我看他原本有掌管后勤的打算,若没你反对,他已经得逞了。你虽没见识,人倒不傻。”
水手一时沉默,少女发现他神情确实动摇了。上午开会提出质疑时,水手不过是不想坐视书生出任要职而已,但现在他似乎开始怀疑书生的真正动机及人格了。
“不过我上船不久,不算了解你们。他说不定是个真正为大家着想的高尚的人呢。”
她的言辞经过了缜密思考,在不越界的前提下煽动人心,心地质朴的人不会因这些说法追究她,毕竟她是女人,毕竟大家不愿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他人。
但难道只能坐视这一切发生吗?在罪行确实发生前便确实无法制止吗?
此刻少女只想冲上甲板将她推入海中,将这朵恶之花终结于萌芽之初。
乌云消散,烈日炎炎,闷热无风,前日波涛汹涌的海面死亡般寂静。
工匠与书生将剩余粮食在甲板上摊开晾晒。经过前日风雨它们多有受潮,必须恢复干燥;其中多数为菜干之类,肉类很少,并且经暴晒只会进一步缩水。数量肉眼可见的少,就算极度省吃俭用,也难说能支撑几天。工匠还算神情缓和,书生则始终面色凝重。
“我想试试钓鱼,需要鱼饵。”
水手扛着鱼竿走到二人面前。
“把握大么?毕竟需要消耗肉干来当鱼饵——”工匠皱眉。
“继续漂流下去,食物和水总会耗尽的。必须补充才行。”
工匠点头,割下一小块肉交给水手;见水手将其穿上钩尖,书生插话道:“食物不多,不能随意浪费。这次先试,如果钓不到鱼,只能终止这么做了。”
水手嗤之以鼻:“大学士居然不懂怎么钓鱼吗?笑死我了。”
“···”书生想发作,被工匠按住了。
绕船观察一圈,水手选定位置抛下鱼钩。正午骄阳照彻浅海,只能看到少量海鱼游蹿,咬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水手只能耐心等待,但毒辣阳光令他脊背逐渐刺痛起来。不知何时书生与千金来到了他身后静静观望;毕竟风平浪静时能做的事不多。
水手想在千金面前展示自己的才能,并用事实压倒书生的傲气,虽默不作声,心中却为自己呐喊鼓劲,格外期待能收获猎物。好似神明回应心声般,不久便有一条白鱼直冲吊钩游来。水手按捺狂喜,静候机会,直到吊杆一沉,便瞬间收手,那鱼破水而出,疯狂摆尾挣扎。
“这家伙还挺沉!”水手兴奋地呼喊,此刻他心情极度高涨,想着自己终于能扬眉吐气,令自负学识的书生低下高傲的头,连日来心间阴霾也会一扫而空。
然而那海鱼竟不知如何挣脱了钓钩,哗啦一声坠回海中,迅速游远了。
怎会这样?水手本已高涨至极的情绪瞬间坠回低谷,险些松手将钓杆都丢进海中;他听到书生一声冷哼,转身离去,更是难受至极。
待书生走远,千金凑到仍被挫败感纠缠,紧握钓杆一言不发的水手身旁。
“怎么,这就气馁了吗?”她语声中有种古怪魔力,径直钻入水手脑海。
“你离成功只差一步。在这里放弃可就前功尽弃了。”
水手依旧沉默,木然望着空无一物的钓钩。
“在责备自己浪费了储粮吗?那点肉都不够塞牙缝,丢了问题不大,但如果钓上鱼来,你可就是船上的功臣,不仅补充了粮食,还能让书生哑口无言。这完全是正当的。
“还是说,你因为担心失败,不敢为大家继续努力?甘心被那书生继续看低?”
“那不仅他,就连我也会觉得你没·有·本·事哦?”
千金特意一字一顿,在水手耳边说完这些,便回昏暗的船舱内了。
“先前是我失误手抖,请再给一次机会,我需要饵料。”
水手再次站在工匠面前;这回工匠眼神中出现了一丝疑虑,沉默片刻他低声说:“据我观察附近鱼很少,你的钓具也挺简陋。肉干很少,是留作救命粮用的,不能——”
“就你那钓鱼水平,能不能少折腾?”书生毫不客气。
“光靠这点粮食,再拖上几天迟早会吃完。我们不能等死!”
水手底气不足,对书生的奚落暂时不予理会;他急于获得再赌一次的机会,为自己翻身。或许从这一刻起,他就已经偏离了造福全船人的初衷,但并无自觉。
工匠撇撇嘴,正要动刀,书生又插话说:“要饵可以,从你明天的量里扣。”
“你!”水手一时恼怒,书生也毫不退缩地瞪了回去。见两人又要闹僵,工匠立时调停:“附近鱼少,或许我们该等船漂远些再试。在此之前稍安勿躁。”
“可如果一直不起风,船原地徘徊呢?”千金忽然插话,“我觉得他为大家解决问题的心是好的,再给一次机会也可以接受吧?”
工匠皱眉片刻,又割下一小条肉:“下次就得从你的配额里扣了。”
水手将其接过,如获重宝紧握手中;书生冷目旁观,一言不发;少女则全程沉默旁观,她不太喜欢如今众人间猜忌已现的气氛,但以她的能力和心态,完全插不上话;她清楚事态正走向失控,但众人的立场深究起来都没有错;就连千金至今的说辞也没有问题;谁都没有过错,便只能目视气氛继续恶化下去么?
“呵。”
少女清楚地听见嗤笑声。她发现千金随水手走出船舱时忽然回首,向自己露出得逞似的诡笑。
若这次再失败,钓鱼便需要付出代价,并且被书生继续鄙夷,乃至在女人面前抬不起头——水手紧张起来。他将肉条紧攥手中,不敢轻易串上鱼钩,而是绕船走了好几圈,想寻找最有把握的方位,却并未找到。鱼很少,离船体也远,或许得等更成熟的时机。
烈日炙烤下余人都各找阴凉处躲避,水手则迫切想要证明自己,寻觅多时,终于等到了机会。有一群鱼恰好出现在附近了。虽然个体不如先前的大,但能钓到一条终归是好的。
水手不敢轻易下钩,趴在舷边观望。此处是船尾,视野中没有任何人。此刻下钩至少心里不会太紧张,就算再次失败,也可以用“还未使用鱼饵”为托辞掩饰,只要现在的垂钓不被任何人看见的话···可毕竟是光天化日之下,难保没人会忽然出现;但鱼群在附近,这也是不可多得的好机会——
“你又在犹豫吗?担心自己再次浪费机会?这么不自信?”
水手大吃一惊,回首发现千金不知何时竟已站在自己身后,一脸讥笑。
“不,额···”水手汗颜。他想掩饰心情,又觉得在这个女人面前掩饰是软弱无力的。
“不是?啊,我明白了!”千金作恍悟状,“你该不会是想把肉偷偷存起,声称钓鱼用掉了吧?”
“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事?”水手急于自证人品,立刻将肉串上鱼钩抛下。而当钓线入水时,他方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又中了激。水手是个好人,至少他一直以来都这样认定自己,因此当人品受质疑时他才急于自证,千金早就洞察并准确利用了这点,然而她究竟立场何在?她以言语为刃,不断剖开众人的心理防线,却一直不曾越界,甚至像在帮助谋求出路——难道她的本心真为“善”吗?亦或是,她乐意观察他人真实的本我?
水手无暇去想,他只能全神贯注钓鱼。有千金在身后围观,他如被针毡;不知何时起,被她瞧不起已经成了与被书生奚落同样令他难堪的事。绝不能再失败了。
天无绝人之路,终有一条鱼如愿上钩。水手小心收杆,终于成功将其捕获。是没有见过的品种,色泽鲜艳,水手怀疑它能否作为食物,一时沉默。
“哟,不快去邀功么?让那书生哑口无言。”
“我是为了大家活下去才钓鱼,多余的事没必要做。”尽管水手也想体验奚落书生时的爽快,但被千金问起时他还是试图隐瞒这一点。
“我或许比你更懂你自己哦。”千金微笑着说。
感觉内心被她窥探了;这等于遗失了一部分男子汉的自尊,水手转身便走。
夜幕降临时海面风浪再起,木曾号随浪头沉浮,即便海况较上次暴雨时好,众人也完全无法控制船行方向,只能躲在舱中听天由命。
木曾号似乎被神明遗弃了。连日来天气都不利行船,这回众人又将随风浪漂到何处?宽广无垠的大洋中央吗?就算暴雨能补充淡水,找不到陆地便没有可靠的食物来源;鱼群远离后水手未能扩大战果,只能将唯一一条猎物撕成肉条以便储存。但不腌渍它们会在数天内腐坏——想以鲜鱼补充粮食,就必须每天都有收获。这相当困难。
巨浪再度拍击甲板,船身剧烈摇晃;这曾在建造途中崩毁的木曾号随时都可能解体,届时众人便会失散在无情波涛中,多日间坚持的“求生”则化作神明的一声嗤笑。
黑暗中,蜷缩在墙角的少女忽然开始抽搐,发出痛苦呻吟。
“怎么了?”水手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赶到她身边问。
“肚子——肚子——”剧痛间她只能模糊不清地说出词语。
“你吃坏肚子了?”水手下意识问完,赫然发觉她今天吃了鱼肉——难道因此引发不适?她中毒了?水手大惊,工匠也吃了鱼,那他现在——
“她是吃了你钓的鱼才这样的吧?”
水手仍存侥幸心理时,千金已将他所惧怕的事说了出来。
“不是这样!”水手慌忙转向工匠,“你感觉如何?还好吧?”
“唔···没事。”昏暗中工匠点了点头,但水手直觉他反应比平时慢了不少;无法看清他的神情,或许此刻他也在强忍疼痛?但既然他说了“没事”,就当一切正常吧···至少这样水手能安心些。
在海上生病基本只能听天由命,期待腹痛自己痊愈。但若及时喝水或进食,能否缓解症状?谁也说不清。船上的补给已经不多,能分出多少来作为试疗手段?水手清楚少女发病与那条鱼大概脱不开关系,归根究底确实仍是自己急于立功所致,但他仍想竭尽所能地拯救她,哪怕付出更大代价。
“让她喝点水,吃点东西,大概就能好起来!可以吗?”水手转向工匠。然而书生却率先插话:“她之所以会这样就是因为你!现在你还要继续折腾吗?”
“现在别计较这些,救人要紧!”
“退一步讲,吃喝真能解决问题吗?全都浪费的话你担得起责任吗?”
“这么说你要对她见死不救吗?”
“你闹出来的事,由你承担责任。你想为救一个未必救得回来的人将我们都拖下水么?”
“我没这样想,但她现在快疼死了,难道不该救吗?”
水手难以理解书生为何如此冷漠无情,就像他对少女的死活全然不关心般;在水手眼中书生愈发面目可憎,令他甚至有了上前搏斗的想法;真要动手,瘦弱的书生必然会输,只是现在还有商榷的余地。
“看来你所能做的也只有尽量抚慰这孩子,看她能否挺过灾难,”千金再度在恰到好处的时机插话,“毕竟他经验丰富,懂得管控补给为大家着想。情况特殊,就算被不明不白的病魔夺走了这孩子,也只能认命了。毕竟对普通人而言‘无能’并不算是过错哟?”
“无关的话你也少说两句。”书生皱眉。
奇怪。
少女知道自己目前状态是【食物中毒引发腹绞痛】,身躯也确实因此抽搐,但那极度折磨精神的痛楚竟完全无法影响她的思维,就仿佛她已脱离肉体,冷眼旁观船舱内正发生的一切。要说【出窍】倒也不像,因为她此刻仿佛屏蔽了舱外所有风浪声,唯独对工匠的一举一动听得极为清晰。
“给她吃点东西吧。”工匠忽然起身。
“这不好吧?存粮——”
“听我的,去做。”工匠说着便向舱门走去。书生顿觉奇怪:“你干什么去?”
“我去收拾下桅杆,看看还有什么地方需要加固。”
风浪还未癫狂到极致,船身颠簸尚可接受,因此工匠这样说时,书生也就消除了疑虑,将注意力转回少女身上来。既然工匠下令,也只能照做了。书生不情不愿地取出少量肉干喂少女吃下,静观她继续挣扎,一言不发。
“你会没事的,挺住!熬过这场风浪就好了!”
尽人事,听天命。水手将少女抱在怀中,想起曾向她兄长许下的承诺与近日所遭遇的绝境,愈发后悔。不该做靠战功飞黄腾达的美梦,不该将这孩子带上战场,不该自作聪明去钓鱼——只要这些环节中有一步走对,她就不会受病痛折磨。
书生则将注意力转向了千金。印象中她说话不多,存在感挺低,但仔细一想,她似乎总在非常微妙的时机插话,将事态向难以收拾的方向引导——她究竟在安什么心?作为被救上船的异乡人,她理应心怀感激,低调做人,而非阴阳怪气!
工匠走后船舱内氛围变得极度沉闷,甚至有些阴郁。怒涛声不住冲击众人耳膜,代表暴怒的海洋耀武扬威;木曾号随波沉浮,极是渺小可怜。
等等——书生忽然回神,他发觉工匠离开舱室许久未归。工匠在修补破损吗?在风大浪急的甲板上?不妙!书生立时摸出舱门,上甲板搜索;水手虽然猜到到他的动机,但下意识认定工匠行事稳健便没多想,仍只是留意着少女。
“你可能很快就要死了哟?”风浪间隙中千金忽然幽幽说道。
“船翻了大家都会死。”
“也就是你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对吧?这种时候倒还算有个男人样。”
“我们还能活多久都取决于天意,所以现在忧虑是毫无用处的。”
“但心里仍然会很后悔吧?后悔自己为何随军上了前线,不幸漂流到这种地方。谁会想年纪轻轻便葬身鱼腹呢?”
“那你问我这些又有什么意义?你就不害怕吗?”
“我即是深渊,怎会惧怕?”女子挑眉轻笑,“反倒是你,既然命在旦夕,不做点还没体验过的事吗?不然会带着无尽悔憾死去哦?”
水手还在好奇,忽觉胸口一凉,竟是千金将手按在了那里,再缓缓向下延伸,凉意便顺胸口下行,直至——
闪电击穿夜空雨幕,瞬间将舱内照得惨白如雪;少女愈发无法理解此刻在发生什么——朦胧中她看见两具肉体交缠一处,将对死亡的惧怕化作纵欲的冲动倾泄而出;而书生则被巨浪抛出船体,紧握木板边沿悬挂自己,高声呼喊着工匠的名字,却无人应答。
那位乐观温和的工匠似乎早已在风浪中失踪了。
明知事态正向深渊滑落,少女却无法言语,只能静静看着舱内舱外上演截然不同的场景,就像被天堑分隔出两个世界般;她对千金的厌恶已到达无可复加的地步,乃至于她愈发怀疑这厌恶究竟是出自对所见事实的判断还是单纯的个人偏见,毕竟迄今为止,千金除了言语挑拨,并未做出任何值得追究的举动;就算她诱导了水手行动,又有几分该怪罪于她别有用心,几分怪罪于水手不够坚定?何况水手迄今所为论本心并无大错。
那为何我会对她如此深恶痛绝?少女甚至无法理解自己。
当又一道闪电劈落时,水手如梦初醒,匆匆起身向舱门走去;他总算意识到自己荒度了许多时间,甲板上或许已发生了很可怕的事;然而书生正巧满身狼藉地爬回门口,无视水手,自己滚进了舱室。
奇怪。虽是同舟共济的乡人,水手却没有帮扶他的想法。
“他人呢?”水手只是这样问。
书生背靠舱壁调息许久,沉声道:“可能坠海了。”
“坠海?”水手如闻惊雷,忙绕船找寻数周,确实没发现工匠的踪迹。天风海雨依旧咆哮,他扶舷远望无尽波澜,任由暴雨倾泄,心中除了悔憾,竟产生了别的想法。
以工匠行事之稳健,就算独自检查也不会出事——究竟出了什么意外?不——现在思考这些毫无意义。失去他木曾号还能挺过风雨吗?还能顺利返航吗?难道末日已经降临了吗?
——那么为自己争取更多权利也无可厚非了吧。既然对方是讨厌的人。
那沉沦海底数百年早已锈蚀钝化的锚尖劈开水纹直戳白莲胸膛,却被她伸出食指轻巧顶住,再无法前进分毫。然而纵使她已展现远超凡人的神力,少女的理智依旧被怒火灼烧,抄起白骨向她面门刺去,又被白莲轻描淡写挡下。
“你究竟是谁?要干什么?”
“我说过要度化你。”
“僧人?不事耕织,不重学识,终日妖言惑众,一事无成的渣滓!欺骗凡人的信仰,心中想的全是自私自利!何其卑劣,何其恶毒,何其可恨!
“你说你是云游僧人?你要宣讲佛经,鼓吹你佛祖白日飞升的神迹,诱骗我信你教义?以为我愚昧无知,会再度为花言巧语所蛊惑,丧失自我,手足无措?”
面对少女火山喷发般的暴怒,白莲神色淡然如初。
“你的仿徨,你的苦痛,我已悉收眼底。我不喜欢讲佛经,因为平常人不爱听,也听不懂。佛祖生活的年代过于久远,生平是否真如经文所述尚且存疑,用他的教义引导别人,算是不诚实的行为。所以比起听经,我更希望你能够凭肉眼所见,相信我本人。
“我即是佛。”
少女暴怒如雷,面对淡然微笑的白莲,她脑海中浮现的竟全是数百年前那个风雨飘摇之夜,千金说要保护自己时信誓旦旦的嘴脸。
用花言巧语骗取信任,以达成自身不可告人的目的,转手出卖他人···你们都一样。
海水开始绕两人身周再度流转,逐渐加速,化作漩涡之形;将海床上沉积的一切鱼虾蟹虫,乃至皑皑白骨尽皆席卷其中。数十丈高的海幕竟被她一念轰穿,令青天白日自远古海面上涨后再临这片荒芜海床。
“我听说佛祖为度化众生,曾割肉喂鹰,以身饲虎,拥有这种觉悟,才能令本性极恶之徒有所悔悟。你既然自称是佛,也该能做到这点,没错吧?”
“我还没到葬身兽腹而不死的境界。”
少女冷笑之际,铁锚末端锁链忽如长蛇于海沙掩埋下悄然起身,在白莲身后猝然收拢,拽住她脚腕拖行,将她锁上骨刺遍布的鲸鱼脊柱,快如疾电,令她无从设防。
“自称为佛的狂妄之人,便是你教开宗立派之佛亲临,我也要让他葬身于此——”
一声闷响,锈铁入肉。少女将那钝锚钉穿白莲左胸,上下摇晃一番,卡入骸骨交错之处。白莲身躯一颤,血浆于她后心喷溅而出,在她身下泼出一片珊瑚海。
“圣白莲,你这身躯炸开的模样,就像吓破胆的海参,只能靠喷出内脏逃命!”少女狂笑,“你真的是佛吗?你这身躯也只是包藏脓血的皮囊,和凡人有什么区别?我看过无数死尸从海面坠落,无论老少美丑,都只会被海虱蛀成惨白骨骸,再随海流冲到乱七八糟的地方···如果人能时刻明白自己终究会死的道理,就不会有白痴再去相信什么佛祖神明了对吧?告诉我,我这种人在佛祖眼中可还能度化吗?”
“‘信赖’是发自内心的真诚行动,不能令你心悦诚服,便是我的无能。”
暗红色血液自白莲嘴角渗出。被钉穿胸膛的她竟还能说话,令少女多少有些意外。能在海底说话的圣白莲,大概确实不同凡胎俗体,但既然还会流血,便肯定会死。这自诩佛祖的狂妄之人,在被推下小舟的那一刻便注定了葬身鱼腹的结局。
“我不介意多个可以聊天的亡灵陪伴。好好忏悔以往欺瞒凡人的罪行吧。”
海墙瞬间崩塌,万顷盐水倾泻而下,海啸雷鸣般震响,声彻数十里。少女转身离去,想到那具已被洞穿的躯体在怒涛冲击中土崩瓦解之景,撇嘴嗤笑。
稍稍发生了出乎意料的事态。海面上又有新船只了···还是那渔人?他没捞到好处,因此不肯远去?何等亡命逐利之人?但这才更贴近人性的本质——大难当头时人类本就自私自利,与其扯过“道德”之帜美化自身的所作所为,远不如真诚地释放本性!
多少义薄云天,多少山盟海誓,在这法外之地都会泡沫般消散。被规矩约束上千年才稍稍懂得“遵纪守法”的人类因此产生了自己已经拥有了超越兽性的高贵感···并非如此。只要人类还依附肉体存活,便始终与野兽无异;不,人类甚至会因进食之外的理由互相杀伐,愤怒,嫉妒,贪婪,凌驾···更有人以如簧巧舌欺骗同类,隔岸观火,从中渔利。根本不存在所谓神佛,从不再相信自己的那一刻起,人便已只是木偶傀儡而已。
“我认为获取信仰并不会总是水到渠成。”
圣白莲的语声经海底紊乱湍流层层重叠,再度传入少女耳中时已如雷鸣。
“凡人在目睹神迹后才会产生敬畏之心。但只有当利益相符时,他们才会真诚地献出信仰。这样的人类才是真实的,可以引导的。因为能准确地判断自身立场,并追求最大利益,这份自主思考的能力,便已然是开悟的‘慧根’。”
真的是她在说话?在海底被开膛后她居然言谈如初?
少女震惊之余,发现视线逐渐模糊,血丝于海底弥漫,竟势要将她身周染红。
那位僧侣究竟做了什么?
“我不信佛,因为佛祖宣扬慈悲,从不杀生,相信众生皆可度化。然世间亦有极致之恶,不配受此慈悲,当叱、当拘、当刑、当杀!佛既不行惩戒以示善恶,我当为佛!”
只见鲜血于白莲胸中喷涌而出,将那海底无形湍流染作重重血浪。她徒手拔锚,海水竟从血肉洞窟进出涌动,少女甚至能看到那断裂肋骨遮掩下,与胸腔仅藕断丝连,竟还顽强跳动着的暗红心脏。
圣白莲自血海中站起,顺倾斜的鲸鱼脊柱缓缓步下,左手持链,右手戟指少女,句句皆属当头棒喝:
“你既杀人无数,罪孽深重,我便先杀你,再度!”
数百年来少女第一次重温了对“死”的惊惧,她甚至一时忘却自己是船幽灵,不会被人类伤到分毫,开始确信这个自称为佛的女人,确实有杀死灵魂的神通。
海水再度开裂,漩涡内壁如漏斗倒插般瞬间形成。少女惊惶失措,逃上海面,生怕被白莲超度后堕入地狱,见那渔人依旧泛舟在外围观望,便只能先爬上甲板,寄希望于白莲失血过多,无法浮游至此。
“阿难!彼善男子,心爱圆明,锐其精思,贪求善巧。尔时天魔,候得其便,飞精附人,口说经法。或作比丘,或为帝释,或为妇女,或比丘尼。或寝暗室,身有光明。”
那圣白莲脚踏陡峭水墙,如履平地,血于心室泉涌而出,一路溅行,足经之处轻绽朵朵红莲。少女海底沉魂数百年尚且震惊无言,那渔人早已吓到丢桨跪地,颤抖求饶。
“是人愚迷,惑为菩萨。信其教化,摇荡其心。破佛律仪,潜行贪欲。口中好言灾祥变异。或传家没,或称丧亲。或言劫火。或说刀兵。”
“你要杀我吗?”少女咬牙,“要杀,要度,悉听尊便!”
然而语出强硬的她确信,如果自己还活在凡胎俗体中,必然已与身旁的渔人一样颤栗着乞求宽宥了。
“鬼怪成魔,恼乱是人。
厌足心生,去彼人体。
汝当先觉,不入轮回。
迷惑不知,堕无间狱!”
圣白莲高诵经文,踏海来到渔舟舷侧。她漠然俯视势如强弩之末的倔强少女与丑态百出的求饶渔人,忽将右臂举起,五指并拢为掌刀高悬,再度默诵经文,而那颗肋骨后的心,也以数十倍的高速剧烈跳动起来。
——当这一掌落下时,我真的会死吧? 这便是恐惧吗?地狱真的存在吗?
“别杀我!我狗眼看人低,佛祖请放我条活路!”渔人将头叩得咚咚作响,脑门出血,少女则本能地闭上双眼,不敢目睹死亡降临。
“‘释迦牟尼之五行山’。”
如见山崩,如闻雷霆。骨折、木碎、浪哮声中夹杂着渔人的哭嚎,震耳欲聋。
——我还活着?
少女睁眼望去,只见白莲左掌以折断的角度扭曲下垂,鲜血顺右掌指尖滴入海中。她若不愿,没人能伤到她,换言之她以自己的左掌挡住了这一击,仅凭双掌相撞产生的冲击,便震碎了渔船,甚至震穿海面,掀起如山巨浪?可她为何宁可自伤,也要饶我一命?
那渔人被震得七窍出血,扑腾片刻便失去活力,随波逐流。
少女总算明白,圣白莲与自己以往见识的所有僧侣都大相径庭。
“我名‘圣白莲’,今虽为人,终将成佛。你既心性顽劣,执迷不悟,那便观我证道成佛!
鲜血仍从白莲胸前汩汩渗出,在她脚下浇灌出连绵彼岸花海。少女跪坐在她足边,此生首次对人有了顶礼膜拜之念。
——太讽刺了,我本认定人是互相倾轧不休的种族,因为厌恶这一点才在数百年间不断引发海难,亲手撕开所谓人情的虚伪纽带,令成百上千人被信任之人推入海底;如今我却再度对一个人产生了“信赖”?是因为她太过强大吗?亦或是她的理念难以理解?
少女记起那段漂流的终点。或许是九月初某天,水手与书生终于彻底决裂,在甲板上对峙。桅杆被拆下作为武器争夺,书生比水手所设想的要强壮的多,一时间不分高下。双方都清楚谁能抢到桅杆,就会将它插进对方胸膛;事关性命两人都杀红了眼,完全忘记了身为同乡的事实。如果工匠还在,他或许能安抚两人,不,如果水手能够对千金的言语置若罔闻,如果工匠与书生能够早日察觉并动手,如果当初便没有救她的话,或许事态便会朝完全不同的方向发展,众人或许能回到故乡,清苦但平安地生活下去。
那时被病痛折磨的少女完全无力阻止这场战斗,只能心如刀绞地目视书生逐渐气力不支,被水手夺过桅杆插进胸口,像挑马蜂窝般试图将他甩进海中。然而水手脚下一滑,自己也摔到船舷边缘,以为躲过一劫时,却被身后突来一掌推下海中。他以为自己被千金暗算,空中转眼望去时,却惊觉那里空无一人,就仿佛——那位千金其实从未存在过一般。数百年间这段痛苦回忆在少女的臆想中上演了无数遍,她始终未能记清千金是否当真存在过,尽管她的一言一行已然真真切切镌刻在少女灵魂中。
这个人会知道答案吧?她会开导冥顽不灵的我吧?
(结尾在评论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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