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小恙梨香院，贾宝玉大醉绛芸轩（上）

薛宝钗小恙梨香院
戚序本：幻情浓处故多嗔，岂独颦儿爱妒人。莫把心思劳展转，百年事业总非真。
题曰：
古鼎新烹凤髓香，那堪翠斝贮琼浆。
莫言绮縠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
话说凤姐和宝玉回家，见过众人。宝玉先便回明贾母，秦钟要上家塾之事，自己也有了个伴读的朋友，正好发奋，(甲戌本侧批：未必。）又着实的称赞秦钟的人品行事，最使人怜爱。(蒙府本侧批：“怜爱”二字写出宝玉真神，若是别个断不肯透露。）凤姐帮话是为秦氏，用意屈尽人情。凤姐又在一旁帮着说“过日他还来拜老祖宗”等语，说的贾母喜悦起来。(甲戌本侧批：止此便十成了，不必繁文再表，故妙。偷渡金针法。）凤姐又趁势请贾母后日过去看戏。贾母虽年高，却极有兴头。(甲戌本侧批：为贾母写传。）至后日，又有尤氏来请，遂携了王夫人、林黛玉、宝玉等过去看戏。至晌午，贾母便回来歇息了。(甲戌本夹批：叙事有法，若只管写看戏，便是一无见世面之暴发贫婆矣。写“随便”二字，兴高则往，兴败则回，方是世代封君正传。且“高兴”二字，又可生出多少文章来。
）王夫人本是好清净的，(甲戌本夹批：偏与邢夫人相犯，然却是各有各传。）见贾母回来，也就回来了。然后凤姐坐了首席，尽欢至晚无话。(甲戌本侧批：细甚，交代毕。）
却说宝玉因送贾母回来，待贾母歇了中觉，意欲还去看戏取乐，又恐扰的秦氏等人不便，(甲戌本侧批：全是体贴功夫。）因想起近日薛宝钗在家养病，未去亲候，意欲去望他一望。若从上房后角门过去，又恐遇见别事缠绕，再或可巧遇见他父亲，(甲戌本侧批：本意正传，实是曩时苦恼，叹叹！）更为不妥，(甲戌本侧批：细甚。）宁可绕远路罢了。当下众嬷嬷丫鬟伺候他换衣服，见他不换，仍出二门去了。众嬷嬷丫鬟只得跟随出来，还只当他去那府中看戏。谁知到了穿堂，便向东向北绕厅后而去。偏顶头遇见了门下清客相公詹光(甲戌本侧批：妙！盖沾光之意。）单聘仁(甲戌本侧批：更妙！盖善于骗人之意。）二人走来，一见了宝玉，便都笑着赶上来，一个抱住腰，一个携着手，都道：“我的菩萨哥儿，(甲戌本侧批：没理没伦，口气毕肖。）我说作了好梦呢，好容易得遇见了你。
”说着，请了安，又问好，唠叨了半日，方才走开。(甲戌本眉批：一路用淡三色烘染、行云流水之法，写出贵公子家常不即不离气致。经历过者则喜其写真，未经者恐不免嫌繁。）老嬷嬷叫住，因问：“你二位爷是从老爷跟前来的不是？”(甲戌本侧批：为玉兄一人，却人人俱有心事，细致。）他二人点头道：“老爷在梦坡斋(甲戌本侧批：使人起遐思。妙！梦遇坡仙之处也。）小书房里歇中觉呢，不妨事的。”(甲戌本侧批：玉兄知己。一笑。）一面说，一面走了。说的宝玉也笑了。
于是转弯向北奔梨香院来。(蒙府本侧批：吃冷香丸，往梨香院。有趣。）可巧银库房的总领名唤吴新登(甲戌本侧批：妙！盖云无星戥也。）与仓上的头目名戴良，(甲戌本侧批：妙！盖云大量也。）还有几个管事的头目，共有七个人，从帐房里出来，一见了宝玉，赶来都一齐垂手站住。独有一个买办名唤钱华的，(甲戌本夹批：亦钱开花之意。随事生情，因情得文。）因他多日未见宝玉，忙上来打千儿请安，宝玉忙含笑携他起来。众人都笑说：“前儿在一处看见二爷写的斗方，字法越发好了，多早晚赏我们几张贴贴。”(甲戌本眉批：余亦受过此骗，今阅至此，赧然一笑。此时有三十年前向余作此语之人在侧，观其形已皓首驼腰矣，乃使彼亦细听此数语，彼则潸然泣下，余亦为之败兴。）宝玉笑道：“在那里看见了？”众人道：“好几处都有，都称赞的了不得，还和我们寻呢。”(蒙府本侧批：
侍奉上人者，无此等见识、无此等迎奉者，难乎免于厌弃，呜呼哀哉。）宝玉笑道：“不值什么，你们说给我的小幺儿们就是了。”一面说，一面前走，众人待他过去，方都各自散了。(甲戌本夹批：未入梨香院，先故作若许波澜曲折。瞧他无意中又写出宝玉写字来，固是愚弄公子闲文，然亦是暗逗宝玉历来文课事。不然，后文岂不太突？）
闲言少述，(甲戌本夹批：此处用此句最当。）且说宝玉来至梨香院中，先入薛姨妈室中来，正见薛姨妈打点针黹与丫鬟们呢。宝玉忙请了安，薛姨妈忙一把拉了他，抱入怀内，笑说：“这么冷天，我的儿，难为你想着来，快上炕来坐着罢。”命人倒滚滚的茶来。宝玉因问：“哥哥不在家？”薛姨妈叹道：“他是没笼头的马，天天逛不了，那里肯在家一日。”宝玉道：“姐姐可大安了？”薛姨妈道：“可是呢，你前儿又想着打发人来瞧他。他在里间不是，你去瞧他。里间比这里暖和，那里坐着，我收拾收拾就进去和你说话儿。”(蒙府本侧批：作者何等笔法。“里间里”三字，恐文气不足，又贯之以“比这里和暖”，其笔真是神龙云中弄影，是必当进去的神理。）
宝玉听说，忙下了炕，来至里间门前，只见吊着半旧的红紬软帘。(甲戌本侧批：从门外看起，有层次。）宝玉掀帘一迈步进去，先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䰖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来不觉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甲戌本夹批：这方是宝卿正传。与前写黛玉之传一齐参看，各极其妙，各不相犯，使其人难其左右于毫末。）(甲戌本眉批：画神鬼易，画人物难。写宝卿正是写人之笔，若与黛玉并写更难。今作者写得一毫难处不见，且得二人真体实传，非神助而何？）宝玉一面看，一面口内问：“姐姐可大愈了？”宝钗抬头(甲戌本侧批：与宝玉迈步针对。）只见宝玉进来，(甲戌本夹批：此则神情尽在烟飞水逝之间，一展眼便失于千里矣。
）连忙起来含笑答说：“已经大好了，倒多谢记挂着。”说着，让他在炕沿上坐了，即命莺儿斟茶来。一面又问老太太、姨妈安，别的姊妹们都好。(甲戌本侧批：这是口中如此。）一面(甲戌本侧批：“一面”二，口中眼中，神情俱到。）看宝玉头上戴着缧丝嵌宝紫金冠，额上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身上穿着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系着五色蝴蝶銮绦，项上挂着长命锁、记名符，另外有那一块落草时衔下来的宝玉。宝钗因笑说道：“成日家说你的这玉，究竟未曾细细的赏鉴，我今儿倒要瞧瞧。”(甲戌本夹批：自首回至此，回回说有通灵玉一物，余亦未曾细细赏鉴，今亦欲一见。）说着便挪近前来。宝玉亦凑了上去，从项上摘了下来，递在宝钗手内。宝钗托于掌上，(甲戌本夹批：试问石兄：此一托，比在青埂峰下猿啼虎啸之声何如？）(甲戌本眉批：余代答曰：“遂心如意。”）只见大如雀卵，(甲戌本侧批：
体。）灿若明霞，(甲戌本侧批：色。）莹润如酥，(甲戌本侧批：质。）五色花纹缠护。(甲戌本侧批：文。）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的幻相。(甲戌本侧批：注明。）
后人曾有诗嘲云：
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
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亲就臭皮囊。(甲戌本侧批：二语可入道，故前引庄叟秘诀。）
好知运败金无彩，(甲戌本侧批：又夹入宝钗，不是虚图对得工。）堪叹时乖玉不光。(甲戌本侧批：二语虽粗，本是真情，然此等诗只宜如此，为天下儿女一哭。）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甲戌本侧批：批得好。末二句似与题不切，然正是极贴切语。）
那顽石亦曾记下他这幻相并癞僧所镌的篆文，今亦按图画于后。但其真体最小，方能从胎中小儿口中衔下。今若按其体画，恐字迹过于微细，使观者大废眼光，亦非畅事。故今按其形式，无非略展放些规矩，使观者便于灯下醉中可阅。今注明此故，方无“胎中之儿口有多大，怎得衔此狼犺蠢大之物”等语之谤。(甲戌本眉批：又忽作此数语，以幻弄成真，以真弄成幻。真真假假，恣意游戏于笔墨之中，可谓狡猾之至◇。作人要老诚，作文要狡猾。）
通灵宝玉正、反样式
宝钗看毕，(甲戌本夹批：余亦想见其物矣。前回中总用草蛇灰线写法，至此方细细写出，正是大关节处。）又从翻过正面来细看，(甲戌本侧批：可谓真奇之至。）口内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甲戌本侧批：是心中沉吟，神理。）(甲戌本眉批：《石头记》立誓一笔不写一家文字。）念了两遍，乃回头向莺儿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作什么？”(甲戌本夹批：请诸公掩卷合目想其神理，想其坐立之势，想宝钗面上口中。真妙！）莺儿嘻嘻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甲戌本夹批：又引出一个金项圈来，莺儿口中说出方妙。）(甲戌本眉批：恨颦儿不早来听此数语，若使彼闻之，不知又有何等妙论趣语以悦我等心臆。）宝玉听了，忙笑道：“原来姐姐那项圈上也有八个字，(甲戌本夹批：补出素日眼中虽见而实未留心。我也鉴赏鉴赏！
”宝钗道：“你别听他的话，没有什么字。”宝玉笑央：“好姐姐，你怎么瞧我的呢！”宝钗被他缠不过，因说道：“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蒙府本侧批：“也是个”等字移换得巧妙，其雅量尊重在不言之表。）所以錾上了，叫天天带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甲戌本夹批：一句骂死天下浓妆艳饰富贵中之脂妖粉怪。）一面说，一面解排扣，(甲戌本侧批：细。）从里面大红袄上(蒙府本侧批：打开，好看煞人。）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掏将出来。(甲戌本夹批：按，璎珞者，颈饰也！想近俗即呼为项圈者是矣。）宝玉忙托了锁看时，果然一面有四个篆字，两面八个，共成两句吉谶。亦曾按式画下形相：
璎珞样式
(甲戌本侧批：合前读之，岂非一对？）（己卯本夹批：“不离不弃”与“莫失莫忘”相对，所谓愈出愈奇。“芳龄永继”又与“仙寿恒昌”一对。请合而读之。问诸公历来小说中，可有如此可巧奇妙之文，以换新眼目。）
宝玉看了，也念两遍，又念自己的两遍，因笑问：“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甲戌本夹批：余亦谓是一对，不知干支中四柱八字可与卿亦对否？）(甲戌本眉批：花看半开，酒饮微醉，此文字是也。）莺儿笑道：“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蒙府本侧批：和尚在幻境中作如此勾当，亦属多事。）宝钗不待说完，便嗔他不去倒茶，(蒙府本侧批：“嗔”字一截，截得妙。）一面又问宝玉从那里来。(甲戌本侧批：妙神妙理，请观者自思。）
宝玉与宝钗相近，只闻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蒙府本侧批：这方是花香袭人正意。）竟不知系何香气，遂问：“姐姐熏的是什么香？我竟从未闻见过这味儿。”(甲戌本侧批：不知比“群芳髓”又何如？）宝钗笑道：“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烟燎火气的。”(甲戌本侧批：真真骂死一干浓妆艳饰鬼怪。）宝玉道：“既如此，这是什么香？”宝钗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是我早起吃了丸药的香气。”(甲戌本侧批：点“冷香丸”。）宝玉笑道：“什么丸药这么好闻？好姐姐，给我一丸尝尝。”(甲戌本夹批：仍是小儿语气。究竟不知别个小儿，只宝玉如此。）宝钗笑道：“又混闹了，一个药也是混吃的？”
一语未了，(蒙府本侧批：每善用此等转换法。）忽听外面人说：“林姑娘来了。”(甲戌本侧批：紧处愈紧，密不容针之文。）话犹未了，林黛玉已摇摇(甲戌本侧批：二字画出身。）的走了进来，一见了宝玉，便笑道：“嗳哟，我来的不巧了！”(甲戌本侧批：奇文，我实不知颦儿心中是何丘壑。）(蒙府本侧批：怪急语。）宝玉等忙起身笑让坐，宝钗因笑道：“这话怎么说？”(蒙府本侧批：不得不问。）黛玉笑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蒙府本侧批：更叫人急煞。）宝钗道：“我更不解这意。”黛玉笑道：“要来时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甲戌本侧批：强词夺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甲戌本侧批：好点缀。)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甲戌本夹批：吾不知颦儿以何物为心为齿为口为舌，实不知胸中有何丘壑。
)
宝玉因见他外面罩着大红羽缎对衿褂子，(甲戌本侧批：岔开文字，避繁章法，妙极妙极！)(蒙府本侧批：又一转换。若无此则必有宝玉之穷究，而宝钗之重复，加长无味。此等文章是《西游记》的请观世音菩萨，菩萨一到，无不扫地完结者。)因问：“下雪了么？”地下婆娘们道：“下了这半日雪珠儿了。”宝玉道：“取了我的斗篷来了不曾？”黛玉便道：“是不是？我来了你就该去了。”(甲戌本侧批：实不知有何丘壑。）宝玉笑道：“我多早晚说要去了？不过是拿来预备着。”宝玉的奶母李嬷嬷因说道：“天又下雪，也好早晚的了，就在这里同姐姐妹妹一处顽顽罢。姨妈那里摆茶果子呢。我叫丫头去取了斗篷来，说给小幺儿们散了罢。”宝玉应允。李嬷嬷出去，命小厮们都各散去不提。(蒙府本侧批：极力写嬷嬷周旋，是反衬下文。）
这里薛姨妈已摆了几样细巧茶果，留他们吃茶。(甲戌本侧批：是溺爱，非势利。）宝玉因夸前日在那府里珍大嫂子的好鹅掌、鸭信。(甲戌本夹批：为前日秦钟之事恐观者忘却，故忙中闲笔，重一渲染。）薛姨妈听了，忙也把自己糟的取了些来与他尝。(甲戌本侧批：是溺爱，非夸富。）(蒙府本侧批：不写酒先写糟，将糟引酒。）宝玉笑道：“这个须得就酒才好。”薛姨妈便命人去灌了些上等的酒来。(甲戌本侧批：愈见溺爱。）李嬷嬷便上来道：“姨太太，酒倒罢了。”(甲戌本眉批：余最恨无调教之家，任其子侄肆行哺啜，观此则知大家风范。）宝玉笑央道：“好妈妈，我只吃一钟。”李嬷嬷道：“不中用！当着老太太、太太，那怕你吃一坛呢。想那日我眼错不见一会，不知是那一个没调教的，只图讨你的好儿，不管别人死活，给了你一口酒吃，葬送的我挨了两日骂。姨太太不知道，他性子又可恶，(甲戌本侧批：
补出素日。）吃了酒更弄性。有一日老太太高兴了，又尽着他吃，什么日子又不许他吃，何苦我白赔在里面。”(甲戌本侧批：浪酒闲茶，原不相宜。）(蒙府本侧批：嬷嬷口气。）薛姨妈笑道：“老货，(甲戌本侧批：二字如闻。）你只放心吃你的去。我也不许他吃多了。便是老太太问，有我呢。”一面令小丫鬟：“来，让你奶奶们去，也吃杯搪搪雪气。”那李嬷嬷听如此说，只得和众人且去吃些酒水。这里宝玉又说：“不必烫热了，我只爱吃冷的。”薛姨妈忙道：“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写字手打飐儿。”(甲戌本侧批：酷肖。）(蒙府本侧批：点石成金。）宝钗笑道：“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甲戌本侧批：着眼。若不是宝卿说出，竟不知玉卿日就何业。）(甲戌本眉批：在宝卿口中说出玉兄学业，是作微露卸春挂之萌耳，是书勿看正面为幸。）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
从此还不快不要吃那冷的呢。”(甲戌本夹批：知命知身，识理识性，博学不杂，庶可称为佳人。可笑别小说中一首歪诗，几句淫曲，便自佳人相许，岂不丑杀？）宝玉听这话有情理，(甲戌本夹批：宝玉亦听的出有情理的话来，与前问读书家务，并皆大奇之事。）便放下冷的，命人暖来方饮。
黛玉磕着瓜子儿，只抿着嘴笑。(甲戌本侧批：实不知其丘壑，自何处设想而来？）(蒙府本侧批：笑的毒。）可巧(甲戌本侧批：又用此二字。）黛玉的小丫鬟雪雁走来，与黛玉送小手炉来，黛玉因含笑问他说：“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他费心，那里就冷死了我！”(甲戌本侧批：吾实不知何为心，何为齿、口、舌。）雪雁道：“紫鹃(甲戌本侧批：鹦哥改名也。）姐姐(甲戌本夹批：又顺笔带出一个妙名来，洗尽春花腊梅等套。）怕姑娘冷，使我送来的。”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怀中，笑道：“也亏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呢！”(甲戌本夹批：要知尤物方如此，莫作世俗中一味酸妒狮吼辈看去。）(蒙府本侧批：句句尖刺，可恨可爱，而句意毫无滞碍。）宝玉听这话，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也无回复之词，只嘻嘻的笑了两阵罢了。
(甲戌本侧批：这才好，这才是宝玉。）宝钗素知黛玉是如此惯了的，也不去睬他。(甲戌本侧批：浑厚天成，这才是宝钗。）薛姨妈因道：“你素日身子弱，禁不得冷的，他们记挂着你倒不好？”黛玉笑道：“姨妈不知道。幸亏是姨妈这里，倘或在别人家，人家岂不恼？(蒙府本侧批：又转出此等言语，令人疼煞黛玉，敬煞作者。）好说就看的人家连个手炉也没有，巴巴的从家里送个来。不说丫头们太小心过馀，还只当我素日是这等轻狂惯了呢。”(甲戌本夹批：用此一解，真可拍案叫绝，足见其以兰为心，以玉为骨，以莲为舌，以冰为神。真真绝倒天下之裙钗矣。）薛姨妈道：“你是个多心的，有这样想。我就没这样心。”
说话时，宝玉已是三杯过去。李嬷嬷又上来拦阻。宝玉正在心甜意洽之时，和宝黛姊妹说说笑笑的，(甲戌本夹批：试问石兄：比当日青埂峰猿啼虎啸之声何如？）那肯不吃。宝玉只得屈意央告：“好妈妈，我再吃两钟就不吃了。”李嬷嬷道：“你可仔细老爷今儿在家，提防问你的书！”(甲戌本夹批：不合提此话。这是李嬷嬷激醉了的，无怪乎后文。一笑。）(甲戌本侧批：不入耳之言是也。）宝玉听了此话，便心中大不自在，慢慢的放下酒，垂了头。(甲戌本夹批：画出小儿愁蹙之状，楔紧后文。）黛玉先忙的说：“别扫大家的兴！舅舅(甲戌本侧批：二字指贾政也。）若叫你，只说姨妈留着呢。这个妈妈，他吃了酒，又拿我们来醒脾了！”(甲戌本侧批：这方是阿颦真意对玉卿之文。）一面悄推宝玉，使他赌气，一面悄悄的咕哝说：“别理那老货，咱们只管乐咱们的。”那李嬷嬷也素知黛玉的，因说道：
“林姐儿，(甲戌本侧批：如此之称似不通，却是老妪真心道出。）你不要助着他了。你倒劝劝他，只怕他还听些。”林黛玉冷笑道：“我为什么助着他？我也犯不着劝他。你这个妈妈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给他酒吃，如今在姨妈这里多吃一杯，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妈这里是外人，不当在这里的也未可知。”李嬷嬷听了，又是急，又是笑，(甲戌本侧批：是认不得真，是不忍认真，是爱极颦儿、疼煞颦儿之意。）说道：“真真这林姑娘，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这算了什么呢。”宝钗也忍不住笑着，把黛玉腮上一拧，(甲戌本侧批：我也欲拧。）说道：“真真这个颦丫头的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甲戌本侧批：可知余前批不谬。）(蒙府本侧批：恨不是，喜不是，写尽一晌含容之量。）薛姨妈一面又说：“别怕，别怕，(甲戌本侧批：是接前老爷问书之语。）我的儿！
来了这里没好的你吃，别把这点子东西吓的存在心里，倒叫我不安。只管放心吃，都有我呢。越发吃了晚饭去，便醉了，就跟着我睡罢。”因命：“再热酒来！姨妈陪你吃两杯，可就吃饭罢。”(甲戌本侧批：二语不失长上之体，且收拾若干文，千斤力量。）宝玉听了，方又鼓起兴来。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
李嬷嬷因吩咐小丫头子们：“你们在这里小心着，我家去换了衣服就来，悄悄的回姨太太，别任他的性多给他吃。”(蒙府本侧批：家去换衣服是含酸欲怒，悄悄回的光景是不露怒。）说着便家去了。这里虽还有三四个婆子，都是不关痛痒的，(甲戌本侧批：写得到。）见李嬷嬷走了，也都悄悄的自寻方便去了。只剩了两个小丫头子，乐得讨宝玉的欢喜。幸而薛姨妈千哄万哄的，只容他吃了两杯，就忙收过了。做了酸笋鸡皮汤，宝玉痛喝了两碗，吃了半碗饭碧粳粥。(甲戌本侧批：美粥名。）一时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饭，又酽酽的潗上茶来，每人吃了两碗。薛姨妈方放了心。雪雁等三四个丫头已吃了饭，进来伺候。黛玉因问宝玉道：“你走不走？”(甲戌本侧批：妙问。）(蒙府本侧批：“走不走”，语言真是黛玉。）宝玉乜斜倦眼(甲戌本侧批：醉意。）道：“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
”(甲戌本侧批：妙答。此等话，阿颦心中最乐。）黛玉听说，遂起身道：“咱们来了这一日，也该回去了。还不知那边怎么找咱们呢。”说着，二人便告辞。
小丫头忙捧过斗笠来，(甲戌本侧批：不漏。）宝玉便把头略低一低，命他戴上。那丫头便将这大红猩毡斗笠一抖，才往宝玉头上一合，宝玉便说：“罢，罢！好蠢东西，你也轻些儿！难道没见过别人(甲戌本侧批：“别人”者，袭人、晴雯之辈也。）戴过的？让我自己戴罢！”黛玉站在炕沿上道：“罗唆什么，过来，我瞧瞧罢。”宝玉忙就近前来。黛玉用手整理，轻轻笼住束发冠，将笠沿拽在抹额之上，将那一颗核桃大的绛绒簪缨扶起，颤巍巍露于笠外。(蒙府本侧批：知己最难逢，相逢意自同。花新水上香，花下水含红。）整理已毕，端相了端相，说道：“好了，披上斗篷罢。”(甲戌本夹批：若使宝钗整理，颦卿又不知有多少文章。）宝玉听了，方接了斗篷披上。薛姨妈忙道：“跟你们的妈妈都还没来呢，且略等等不是。”宝玉道：“我们倒去等他们，有丫头们跟着也够了。”(蒙府本侧批：
伏笔。）薛姨妈不放心，便命两个妇女跟随他兄妹方罢。他二人道了扰，一径回至贾母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