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小恙梨香院，贾宝玉大醉绛芸轩（下）

贾宝玉大醉绛芸轩
贾母尚未用晚饭，知是薛姨妈处来，更加欢喜。(甲戌本侧批：收得好极，正是写薛家母女。）因见宝玉吃了酒，遂命他自回房去歇着，不许再出来了。因命人好生看侍着。忽想起跟宝玉的人来，遂问众人：“李奶子怎么不见？”(甲戌本侧批：细。）(蒙府本侧批：逼近。）众人不敢直说家去了，(甲戌本侧批：有是事，大有是事。）只说：“才进来的，想有事才去了。”宝玉踉跄回头道：“他比老太太还受用呢，问他作什么！没有他只怕我还多活两日。”一面说，一面来至自己卧室。只见笔墨在案，(甲戌本侧批：如此找前文最妙，且无逗榫之迹。）晴雯先接出来，笑说道：“好，好，耍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兴，只写了三个字，丢下笔就走了，哄的我们等了一日。(甲戌本侧批：娇憨活现，余双圈不及。）快来给我写完这些墨才罢！”(甲戌本侧批：补前文之未到。）宝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来，(蒙府本侧批：
娇痴婉转，自是不凡，引后文。）因笑道：“我写的那三个字在那里呢？”晴雯笑道：“这个人可醉了。你头过那府里去，嘱咐我贴在这门斗上的，这会子又这么问。我生怕别人贴坏了，(甲戌本侧批：全是体贴一人。）我亲自爬高上梯的贴上，(甲戌本侧批：可儿可儿。）这会子还冻的手僵冷的呢。”(甲戌本夹批：写晴雯，是晴雯走下来，断断不是袭人、平儿、莺儿等语气。）(甲戌本侧批：可儿可儿。）宝玉听了，笑(甲戌本侧批：是醉笑。）道：“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焐着。”说着便伸手携了晴雯的手，同仰首看门斗上新书的三个字。（甲戌本侧批：究竟不知是三个什么字，妙！）(甲戌本眉批：是不作开门见山文字。）(蒙府本侧批：何等景象，真是一付教歌图。）
一时黛玉来了，宝玉便笑道：“好妹妹，你别撒谎，你看这三个字那一个字好？”黛玉仰头看里间门斗上，新贴了三个字，写着“绛芸轩”。(甲戌本侧批：出题妙。原来是这三字。）(蒙府本侧批：照应绛珠。）黛玉笑道：“个个都好。怎么写的这么好了？明儿也与我写一个匾。”(甲戌本侧批：滑贼。）宝玉嘻嘻的笑道：“又哄我呢。”说着又问：“袭人姐姐呢？”(甲戌本侧批：断不可少。）晴雯向里间炕上努嘴。(甲戌本侧批：画。）宝玉一看，只见袭人和衣睡着在那里。宝玉笑道：“好，太焐早了些。”(甲戌本侧批：绛芸轩中事。）因又问晴雯道：“今儿我那府里吃早饭，有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我想着你爱吃，和珍大奶奶说了，只说我留着晚上吃，叫人送过来的，你可吃了？”晴雯道：“快别提。一送了来，我知道是我的，偏我才吃了饭，就搁在那里。(蒙府本侧批：
与颦儿抿着嘴儿笑的文字一样葫芦。）后来李奶奶来了看见，说：‘宝玉未必吃了，拿了给我孙子吃去罢。’他就叫人拿了家去了。”(甲戌本夹批：奶母之倚势亦是常情，奶母之昏愦亦是常情。然特于此处细写一回，与后文袭卿之酥酪遥遥一对，足见晴卿不及袭卿远矣。余谓晴有林风，袭乃钗副，真真不错。）(蒙府本侧批：嬷嬷们脱文处每每如此。）接着茜雪捧上茶来。宝玉因让：“林妹妹吃茶。”众人笑说：“林妹妹(甲戌本侧批：三字是接上文口气而来，非众人之称。醉态逼真。）早走了，还让呢。”(甲戌本眉批：写颦儿去，如此章法从何设想？奇笔奇文。）
87版晴雯剧照
宝玉吃了半碗茶，忽又想起早起的茶来，(甲戌本夹批：偏是醉人搜寻得出细事，亦是真情。）因问茜雪道：“早起潗了一碗枫露茶，(甲戌本侧批：与“千红一窟”遥映。）我说过，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这会子怎么又潗了这个来？”(甲戌本侧批：所谓闲茶是也，与前浪酒一般起落。）茜雪道：“我原是留着的，那会子李奶奶来了，他要尝尝，就给他吃了。”(甲戌本侧批：又是李嬷，事有凑巧，如此类是。）宝玉听了，将手中的茶杯只顺手(甲戌本侧批：是醉后，故用二字，非有心动气也。）往地下一掷，(甲戌本眉批：按警幻情榜，宝玉系“情不情”。凡世间之无知无识，彼俱有一痴情去体贴。今加“大醉”二字于石兄，是因问包子、问茶、顺手掷杯、问茜雪、撵李嬷，乃一部中未有第二次事也。袭人数语，无言而止，石兄真大醉也。余亦云实实大醉也。难辞醉闹，非薛蟠纨绔辈可比！
）豁啷一声，打个齑粉，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来问着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甲戌本侧批：真醉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撵了出去，大家干净！”(甲戌本侧批：真真大醉了。）说着立刻便要去回贾母，撵他乳母。
原来袭人实未睡着，不过故意装睡，引宝玉来怄他顽耍。(蒙府本侧批：只须郎看不进郎，真是妙法。）先闻得说字、问包子等事，也还可不必起来，后来摔了茶钟，动了气，遂连忙起来解释劝阻。早有贾母遣人来问是怎么了。(甲戌本侧批：断不可少之文。）袭人忙道：“我才倒茶来，被雪滑倒了，(甲戌本侧批：现成之至，瞧他写袭卿为人。）(蒙府本侧批：袭人另有一段居心，一番行止。）失了手砸了钟子。”一面又安慰宝玉道：“你立意要撵他也好，(甲戌本侧批：二字奇，使人一惊。）我们也都愿意出去，(蒙府本侧批：先主取西川，方得立基业，而偏不肯取，大与此意同。）不如趁势连我们一齐撵了，我们也好，你也不愁再有好的来伏侍你。”宝玉听了这话，方无了言语，被袭人等扶至炕上，脱换了衣服。不知宝玉口内还说些什么，只觉口齿缠绵，眼眉愈加饧涩，(甲戌本侧批：
二字带出平素形象。）忙伏侍他睡下。袭人伸手从他项上摘下那通灵玉来，用自己的手帕包好，塞在褥下，次日戴时便冰不着脖子。(甲戌本夹批：试问石兄：此一渥，比青埂峰下松风明月如何？）那宝玉就枕便睡着了。彼时李嬷嬷等已进来了，听见醉了，不敢前来再加触犯，只悄悄的打听睡了，方放心散去。(甲戌本侧批：交代清楚。“塞玉”一段，又为“误窃”一回伏线。晴雯茜雪二婢又为后文先作一引。）(甲戌本眉批：偷度金针法，最巧。）
次日醒来，(甲戌本夹批：以上已完正题，以下是后文引子，前文之馀波。此回收法与前数回不同矣。）就有人回：“那边小蓉大爷带了秦相公来拜。”宝玉忙接了出去，领了拜见贾母。贾母见秦钟形容标致，举止温柔，堪陪宝玉读书，(甲戌本侧批：娇养如此，溺爱如此。）心中十分欢喜，便留茶留饭，又命人带去见王夫人等。众人因素爱秦氏，今见了秦钟是这般人品，也都欢喜，临去时都有表礼。贾母又与了一个荷包并一个金魁星，(甲戌本眉批：作者今尚记金魁星之事乎？抚今思昔，肠断心摧。取“文星和合”之意。）(蒙府本侧批：雅致。）又嘱咐他道：“你家住的远，一时寒热饥饱不便，只管住在我这里，不必限定了。只和你宝叔在一处，别跟着那起不长进的东西学。”(甲戌本侧批：总伏后文。）秦钟一一答应，回去禀知他父亲秦业。(甲戌本夹批：妙名。业者，孽也，盖云情因孽而生也。
）
这秦业现任营缮郎，(甲戌本夹批：官职更妙，设云因情孽而缮此一书之意。）年近七十，夫人早亡。因当年无儿女，便向养生堂抱了一个儿子并一个女儿。谁知儿子又死了，(甲戌本侧批：一顿。）只剩女儿，小名唤可儿，(甲戌本夹批：出名。秦氏究竟不知系出何氏，所谓寓褒贬、别善恶是也。秉刀斧之笔、具菩萨之心亦甚难矣。如此写出可儿来历亦甚苦矣。又知作者是欲天下人共来哭此情字。）(甲戌本眉批：写可儿出身自养生堂，是褒中贬。后死封龙禁尉，是贬中褒。灵巧一至于此。）长大时，生得形容袅娜，性格风流。(甲戌本侧批：四字便有隐意。《春秋》字法。）因素与贾家有些瓜葛，故结了亲，许与贾蓉为妻。那秦业五旬之上方得了秦钟。因去岁业师亡故，未暇延请高明之士，只暂在家温习旧课。正思要和亲家(甲戌本侧批：指贾珍。）去商议，送往他家塾中，暂且不致荒废，可巧遇见了宝玉这个机会。
又知贾家塾中现今司塾的是贾代儒，(甲戌本侧批：随笔命名，省事。）乃当今之老儒，秦钟此去，学业料必进益，成名可望，因此十分欢喜。只是宦囊羞涩，那贾府上上下下都是一双富贵眼睛，(甲戌本侧批：为天下读书人一哭、寒素人一哭。）容易拿不出来，又恐误了儿子的终身大事，(甲戌本侧批：原来读书是终身大事。）说不得东拼西凑的恭恭敬敬(甲戌本侧批：四字可思，近之鄙薄师傅者来看。）封了二十四两贽见礼，(甲戌本夹批：可知“宦囊羞涩”与“东拼西凑”等样，是特为近日守钱虏而不使子弟读书之辈一大哭。）(蒙府本侧批：父母之恩，昊天罔极。）亲自带了秦钟，来代儒家拜见了。然后听宝玉上学之日，好一同入塾。（甲戌本夹批：不想浪酒闲茶一段金玉旖旎之文后，忽用此等寒瘦古拙之词收住，亦行文之大变体处。《石头记》多用此法，历观后文便知。）
正是：
早知日后闲争气，岂肯今朝错读书。(甲戌本侧批：这是隐语微词，岂独指此一事哉？余则谓读书正为争气。但此“争气”与彼“争气”不同。写来一笑。）
戚序本总评：一是先天衔来之玉，一是后天造就之金。金玉相合，是成万物之象。再遇水而过寒，虽有酒浆，岂能助火？因生出黛玉之讽刺，李嬷嬷之唠叨，晴雯、茜雪之嗔恼。故不得不收功静息，涵养性天，以待再举。识丹道者，当解吾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