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莲灯/戬独向——笑春风 章二十·华山

屋檐下挂了一枚竹风铃，微风起时啷当作响。
与外界隔离的桃林仙境素来气候温润，若此间主人高兴，和煦日光也可暂时隐去，来一场别有情致的细雨。但不论晴雨，这里的一切都是温柔的，桃花终年不败，有佳人在这缤纷迷离中，如一场安宁的梦。
这个梦安睡在结界构建的茧里，织茧者与梦中人都以为它会是永恒，然而梦终究有醒来的一天。
这一日，覆盖天空的结界陡然裂开几道缝隙，随后桃林仙境便如同天窗洞开，第一次暴露在真正的阳光下。浓密的云层重峦叠嶂，桃花林上空很快就被挤得水泄不通，这支天降神兵团团包围住向人间半敞开的仙境，天界无人不识的玄底银纹旗幡立在云端猎猎捕风——近千年过去，这杆旗幡已然成为第一战神的象征。
司法天神这尊神固然声名不佳，可武道确实无人能及，纵使众仙不愿承认，战神的名号依然悄悄传开了。
杨戬手提三尖两刃刀，带着哮天犬按落云头，冷冷看着小屋前错愕不已的华岳三圣母。
杨婵握着华光闪动的宝莲灯，不敢相信那真的是自己的兄长。方才结界毫无征兆就打开，她就想到应当是杨戬，这座仙境本就是他所塑造，保护此地与人间相隔绝的屏障也同样是他的手笔，只是她不愿相信，有朝一日兄妹俩真的会走到这一步。
她的二哥怎么会来抓她？
二哥怎么能来抓她？
“二哥！”即使大军压阵，杨婵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不要叫我哥哥！我没有你这样的妹妹！”杨戬压抑却仍然满溢怒火的呵斥让她的心一寸一寸地冷了下去，“私相嫁娶，你眼中可还有我这个兄长？与一个凡人安逸享乐便忘了华山百姓，你可还记得自己身为三圣母的职责？”
杨婵欲为自己辩解：“不是的！二哥，我只是……”
她只是和七公主一样，遇到了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可她又害怕，九百多年她听过见过许多司法天神辣手无情、无所不用其极的例子，她怕刘彦昌的存在一旦被知晓等待他的就是万劫不复。她也知道不可能真的永远瞒着自己二哥，因而匆匆成亲，婚后多与丈夫吟诗作对、琴瑟和鸣，或是共游锦绣山水，每一天都像是最后的相守那样珍惜在一起的时光，这才疏忽了华山事务。
然而杨戬根本不给她解释的机会，抬起三尖刀时顺势一声令下：“众将听令，结阵！”
令旗飘荡，许久不曾全员出动的一千二百草头神默契半分未减，眨眼间便共同张开了一张由流光构筑的巨网，铺天盖地要向桃林笼罩而下。这原本是过去草头神随杨戬狩猎妖魔时常用的法阵，专门用于围困有一定数量或善于逃窜的猎物，如果是有一定实力的对手，此阵则会成为杨戬的斗兽场。
虽然下面的显然不是什么妖魔，而是他们同样敬重了千百年的三小姐，但只要是杨戬的命令，草头神不会在意对方是谁。玉帝也好阎罗也好，在草头神眼中万物皆可杀，众生平等。
早该意识到今日不可能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杨婵却直到杨戬下令结阵才真正醒悟过来，现在她的二哥是敌人，她必须从他手中保护小屋中的丈夫和儿子。从未有过的大风在仙境中肆虐怒吼，她听见竹风铃剧烈晃动的声响，轻微，不规律，落在心头却犹如战鼓敲响。
那是她的家。
任何人都不可以破坏它！
七色宝光乍起，宝莲灯雄浑的法力以杨婵为中心爆发开来，一瞬间吹落枝头芳华无数。尚未完全合拢的法阵被冲击得震动不止，西北角编织成网的流光甚至开始断裂，有被冲破的迹象。那边是刚从北境回来的一批草头神，未及修整，他们自然成了这座大阵最薄弱的突破口。
杨婵敏锐地发觉了这一点，正面与杨戬乃至于这群草头神作战并不明智，哪怕有女娲大神赐下的至宝也不可能让她获胜。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只要能打开缺口，她就有带人逃脱的希望——
女神身形未动，银甲天神已然截住去路。
论战斗意识，自无数生死厮杀中磨砺而出的杨戬比安居华山的妹妹强上许多，何况他早就知道有一部分部下状态不佳，因此宝莲灯发威之际便有所动作。只是他太快了，不仅杨婵没有想到，哮天犬和云上协领大军的梅山兄弟也完全没想到杨戬竟然选择硬撼宝莲灯的法力，明明稍作退避也不影响什么，他却仿佛将这简单的作战道理扔到了九霄云外，不管不顾就冲了下去。
杨戬脸色阴冷，手中三尖两刃刀寒光凛冽，似是妖蛟择人而噬的目光。
宝莲灯飘浮在一片光华当中，只需口诀催动便可再次发起攻击，然而还不够。要对付杨戬这样的敌人，宝莲灯纵是威力无穷也不可能取胜。眼见方才只差一点点就要冲破的缺口光辉缠动，正在迅速恢复完整，杨婵不由得内心焦灼，水袖飘舞，数条丝绦仗着宝莲灯的法力一同激射而出。
与上次的范围爆发不同，此刻宝莲灯锁定了敌人，绝大部分法力都朝一个方向倾泻而去。
随着杨婵发起进攻，杨戬也终于动了。他挥刀化去率先涌至面前的气浪，略微侧身避免正面承受宝莲灯这一次攻势，自身法力灌注于三尖两刃刀内，从侧面震散那团缤纷光芒。随即不做任何停留，迎着素练飞身而上，寒芒过处尽是丝帛断裂之声，只是锋芒不曾真正指向攻击者本身。
他气势逼人，杨婵不得不选择后退，数度退避之后轻轻落在树梢，然后法诀连动，又是一簇丝绦飞出，迎风鼓动间竟似花朵绽放，蕊心隐隐现出一点银色。
杨戬照例以三尖两刃刀绞碎绸带，他好像根本没注意到多出来的星点光芒，或者说他将一切都尽收眼底，但无力思考，全凭本能带着身体战斗。
长兵器招式往往大开大合，威力十足的同时也容易留下空门。丝绦皆尽断裂崩碎，攻击瓦解之时，躲藏其中的后招便显山露水，直指杨戬眉心而来。那缕银光骤然加速，带起尖利呼啸，他根本来不及以手中武器回防。
电光火石间，杨戬用左手抓住了那柄剑。刃口割开手套，切进皮肉，剑身犹兀自震颤不已，发出蜂鸣般的轻吟。
剑尖就在他眼前，相距不过三寸。
『只要活着，我们总有一天还能再见。二郎听话，大哥去引开他们，现在就靠你来保护妹妹了。』
年少的他不知所措地抱着大哥塞给自己的宝剑，眼睁睁看着那个十四岁的背影走向黑云低垂的旷野，想喊些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二郎，好好活着，和妹妹一起……』
那年桃山，他一下一下砍着石台上的锁链，无论如何不肯相信开天神斧竟也劈不开天规。他疯了一样不停砍向那条锁链，即使精疲力竭，手掌磨出血痕也不肯放下。而母亲只是含泪注视着自己的儿子，温柔的叮嘱一如过去还在灌江口时，她告诉顽皮好动的孩儿在玩耍时要再小心些，不要弄伤自己。
他只顾着想要劈开天规，却没有注意到母亲平静而不舍的眼神，在天罚降临以前，她还想再多看他几眼。后来再以昆仑镜回溯当日情形，他才意识到那已经是母亲仅剩的贪心。
降魔剑于杨戬，更像是一个沉重的诺言。
下方的战斗其实并没有持续多久，草头神仍谨遵命令护持法阵，哮天犬却是止不住的心惊。宝莲灯何曾爆发过这么强的攻击力，在三小姐手中它一向是主保护与疗愈的温和法器啊！
在降魔剑也出鞘攻向杨戬时哮天犬终于忍不住了，朝众草头神命令道：“还看什么，一起上啊！”
狗儿想得简单，大军祭起法阵总可以压制住宝莲灯，这样主人便会安全许多。
然而云端戟钺初动，便传来一声惊雷般的暴喝：“都给我退下！”
遂偃旗息鼓，只是法阵在层层巩固下愈发凝实，西北角分配到更多兵将，唯一可作突破口的薄弱点也不复存在。
杨戬慢慢放开了剑刃，降魔剑即刻化作流光退回到杨婵手中，但看她执剑的架势，便可知她平时不怎么练剑，说不定这还是降魔剑到华山以后第一次出鞘。
好，真是好得很。他的亲妹妹动辄祭出宝莲灯，还学会了将剑藏在表面攻势之下，若是当年弱水下界时面对恶龙的她有这般九转心肠与作战手段，她怎么会坠入弱水，险些神形俱灭？
但降魔剑的出现还是让杨戬稍稍冷静些许，也唤回半分理智。他这才想到自己直接领军突入仙境，还带着北境归来时未曾褪去的一身杀伐之气，是他吓坏了杨婵，以为今日夫妻俩都要葬身在他手中，否则宝莲灯在她手中不会有那么强的攻击力。
三妹从未见过他如此严厉凶狠的模样，他不该这样惊吓到她。
两人遥遥对峙，战场暂时安静下来，却被一阵婴儿的啼哭撕裂。刚才的动静太大，襁褓中的孩子害怕也是正常，可他哭得太不是时候，转瞬间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难道他们已经有了孩子？！”哮天犬惊疑不定。
“不要！”杨婵此刻近乎肝胆俱裂，她见过天庭对思凡仙人的处罚，仙凡之子一贯被称作妖孽，落到司法天神手里，这孩子断然不可能活命。
她朝小屋抛出宝莲灯，试图用这件法宝冲出一条路来。但杨戬速度更快，额间神目开启，那间雅致清幽的小屋登时炸开，尘土飞扬里露出一个惊慌失措的书生，他怀里还抱着一团精致的被褥，无疑就是才降世不久的小小生命。
倒是多亏杨婵情急之下动用降魔剑，杨戬从气疯了头的状态缓过来少许，没有用三尖两刃刀发起攻击，否则就算他注意力控制法力，武器携带的凶性也会令炸开小屋的法力产生凡人所承受不起的罡风。而天眼则不同，不仅没有这等顾虑，其威力直接受他意识控制也会更加精准，屋中父子除了灰头土脸的样子有些狼狈，甚至不曾受伤。
但这一切落在杨婵眼里就是另一个意思了，天眼攻击小屋的刹那她脑子也跟着轰然一片空白，只道今日若是丈夫和孩子有所闪失，她便也舍了这条性命随他们去幽冥相聚。待刘彦昌从剧变中缓过气来，一边呛咳着一边唤她三娘，让她小心身后，杨婵这才悚然回神，发觉杨戬攥着武器，正冷眼打量她和她身后的那对父子。
然后她的兄长再一次举起了三尖两刃刀。
这定是要取彦昌和沉香的性命——这是个可怕的念头，但杨婵认为自己猜的不错。看在几千年的兄妹情分，杨戬或许会对她网开一面，可是她怎能看着丈夫和儿子送命而自己苟活？
宝莲灯。
她想到了宝莲灯，这盏灯灵性极强，一向知她所想，这次它也一定能体会到她的心情，替她保护彦昌和孩子远走他方。只要能逃掉，在宝莲灯的护持下，任谁也别想轻易找到他们。
只不过若她将宝莲灯送走，凭她的能力恐怕在杨戬手下根本走不过几招。然而就算命丧华山也无所谓了，沉香还小，未曾睁开眼睛看看这人世间，他的人生不能就这样结束。何况杨戬不一定会杀她，尽管是一场关乎性命的豪赌，但她还是想这样相信自己的二哥。
他不会那么绝情的。
杨婵甩出许多丝绦，却不是为了进攻，反而缠上周边桃树，激起花影缭乱，一时间到处都是被风卷起的花瓣。此时风中裹挟了法力，因四下散乱而不具备威力，倒是令视线受阻，即便展开神识也会被法力产生的波动干扰。
宝莲灯神威再显，更加乱象丛生。只是这团霞光升入空中，带着悲痛欲绝的刘彦昌向法阵一角冲去，孩子的哭声、他呼唤妻子的声音湮没在风里，转瞬即逝。而衣裙素白的女子万般决绝，举剑便向冲破阻碍的杨戬刺去。
这一刻似乎发生了许多事情，宝莲灯强行震开了法阵，带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向天边飞去；哮天犬大喊着让人去追捕脱逃而出的那对父子，自己却因为担忧杨戬急得在云上团团乱转；措手不及的草头神们迅速稳定身形，在梅山兄弟的带领下整队追击，原本密不透风的云层漏下几缕暗淡的阳光——
三尖两刃刀格住了降魔剑。
杨戬其实有能力在宝莲灯飘飘悠悠飞向刘彦昌的时候抢先截住它，要不然掷出武器或者挥出一道法力将它打出原有的行进轨迹，只要他想，宝莲灯绝对到不了那个凡人手里。可他觉得自己真的被漫天落英迷了视线，三妹如此轻易便舍了这件法宝，究竟是她太不爱惜自己还是那凡人和孩子在她心里占了太多分量？
还是她笃定自己不会拿她怎么样，还会像以前那样处处优容甚至于纵容？
他拿回了降魔剑，左手仍在淌血，丝丝缕缕地顺着剑身流下。
妹妹眼里含着泪水，委屈，失望，谴责，愤怒……最后还有一分欣慰，大概是高兴，刘彦昌和孩子逃离了他的魔爪。
杨戬不记得这一天是怎么结束的了，只知道自己下手失了分寸，亲手将杨婵压在华山之下。他一手打造的仙境已然损毁，仅剩一地断裂的树枝和飘啊飘仿佛永远飘不完的桃花。
小屋成了废墟，杨婵的物品四处散落，他寻访许久送她的琴，女孩子家喜欢的玲珑剔透的玉石茶具，闲来无事时细细研读的古籍，应当是在这一年多里增添的虎头布娃娃，逗弄孩子的小鼓……这一切全都破碎残缺，偶有几件幸免于难、还保持完整的小物件。
屋檐下那枚竹风铃也奇迹一样的完好无损，安然躺在堆叠的花瓣里——也许风铃这种东西本就命大。
这东西其实不怎么精致，不符合杨婵的风格。它吊着三枚竹片，只以彩带作为装饰，也许是什么人的粗糙手工。
杨戬独自愣怔许久，思维终于开始活动时第一件想起的事是他方才有没有伤到三妹，却记不起杨婵坠入山腹水窟、即将接触到石台时自己曾特意将她轻轻放下。
回神以后他只觉得全身血液冰凉，几乎再没有力气拿着三尖两刃刀。直到他看见地上那枚竹风铃，才仿佛魂灵逐渐回归躯壳。
追捕仍在进行，剩余的草头神在打扫战场，并尝试重新竖立结界，不过他们毕竟不是杨戬本人，这个过程并不顺利。仙境始终处于半敞开的状态，现在可以看到暮日西沉，率先暗下来的那半边天空已经有稀疏的星子点缀其上。
然后哮天犬看到雕塑般站了很久的主人动作迟缓地俯下身去，捡起了一枚平平无奇的竹风铃。
他扶着只余半截的树干，咳嗽几声，终于抑制不住，吐了一口血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