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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短篇:钟(九)

2023-04-02原创短篇悬疑民国 来源:百合文库
20:02:17
感性驱使着我的躯干不易察觉地颤抖了起来。
而理性却命令着我那握枪的手完全静止在了仿佛凝滞的空气中。
还没到把枪松开的时候啊。
“官爷,你这下子差不多可以不用躲了吧?”
用轻浮无意识地掩饰着自己的感情,转过头将带着笑意的视线投向了斜后方的人影,我笑着在手里转起来此时“应该”已经派不上用场的枪。
“我可没躲啊。”
听起来带些官场普通话腔调的声音传入耳中,而此刻一同传来的风声也让我停止了手中转枪的动作。
要说风是刚好在这个家伙走出来的时候吹动的话,那会有多少人相信呢?
而否定了这种猜想的这种猜想的我清楚,在我孤身一人的现在不讲道理的风一直没有没有听过,只是先前靠在岩壁阴影中的那个家伙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被风吹动衣物而已。
在这个家伙走出来的此刻,从他身后本应是岩壁的地方如潮水般涌来的风掀起了黑色官服的边角,叫人看不清其上象征官位的图腾。而年轻人在此不由想到了自己先前接触的警探先生——同样是在过去为清朝效力的人,为何自己现在面前这家伙,甚至连官服都不加丝毫掩饰地穿了出来呢?
放弃了看清对方官服上的暗色纹路,年轻人转而又很不在意似地将头转向了平静得不像刚刚吞噬过什么的海面--黑得就好像那家伙不知道什么款式的官服一样啊。
“那么,我的任务差不多到这里也就结束了吧?......上峰的官爷。”
“想继续的话,处理现场的工作交给你也可以。”来人如此应答着,同时用肩搭着大概自旧清使用至今的佩刀,随意地在冷硬的岩石上踏出了无声的脚步。在以随便到让人愕然的姿态走过年轻人身边之时,来人嫌在窄小的岩盘上碍事了似的稍微碰开了年轻人。
轻轻地按住了年轻人的手腕而后稍微按了出去,这种动作虽然随便,却并未让年轻人感觉到分毫意料之中的,身居上位者对于自己这种末线间谍弃子的轻视——
如果他的手没有按在我的枪上的话。
“刚刚那几枪,很不错。如果不是早就知情的话,我恐怕不会把你当作情报人员吧。
但是,如果只是为了把车打下去的话......没有必要打车窗附近啊。”
靠近之后,那不再隐藏于阴影之中的脸庞逐渐清晰了起来。来人并不显得那么苍老的面庞上并没有年轻人想象中的疤痕,比起什么前清府行动人员,反倒比较像那种普通的老人。
轻轻收起了按枪的手,来人像是有些不习惯和人接触似的把手搭回了横放在颈后的刀鞘上,接着又生硬地假装着随意,有些僵硬地一步步走远,在岩盘的边缘站定,似是在远眺着什么一般站在了悬崖边缘。
要是现在回头的话,我身后的那个一定还在看着我的年轻人,又该怎么反应才好呢?
因连续开火的步铳留下来的灼痛感而将手放在了老伙计身上,可理智告诉自己,新式的枪支已经不会因为这种程度负担而过载了——它也和我一样,被时代抛在身后了啊。
“你还是先回去吧。处理这种现场,已经打算退出......不,就是你还打算继续工作,现在也还用不着学。”
“你刚刚,也说了那句话对吧?”
“嗯。”
为宽厚仁慈的地母送去魂灵与祈祷这种事,自己早就已经习惯了。
但是,假如是这个年纪的自己处在对方的角度的话——
“我知道了。”
看出来了啊。
身后响起了年轻人已经算不上轻快的脚步声,而在那个年纪就已经习惯压制自己脚步声的老人没有感觉到这个年轻人比起当年的自己有什么逊色之处,尤其是......
“啊,对了。”
突然想起来了啊。一把年纪了差点忘了。这种事情,还是说出来比较好啊。
“你脸上的眼泪还没干啊。”
20:05:03
“宽厚仁慈的地母呵,愿你的怀里长安他的魂灵。”
立于悬崖边的老人如此对着仅以潮声作为回复的无边大海如此低语着,叫人从身后看不出一点情绪。
实际上,自己并不是这项工作之前的上峰。倒不如说,是在那位优秀的行动人员失踪之后,自己才正式接管了这项工作。
电话那一头的声音,乃至措辞都与平时一般无二,而假设那位人员仅是在逃避某种可能的追杀的话,这也完全说得通。
唯一的问题是,他没能认出同样稍微用了点假音,但在过去总是会被他认出来的声音啊。
虽然是才负责这次行动而没有联系下峰,但是一直作为工作很忙的父亲和孩子联系的我的声音啊。
在过去,蒙着那孩子眼睛让他猜是谁的,我装出来的声音啊。
那之后,自己稍微混入那个比尼布楚俄军营地那边要松懈得多的松散组织并没有什么难度,察觉到那个年轻人隐藏的感情虽然不足以作为自己行动的依据,但是私自收取那个邮递员的信件并用提前准备好的信件来代替的话,倒也没有什么难度。
这样一来,的确会因为情报失准而让那孩子受到犯罪组织的怀疑没错,但如果是他在第二天坚持自己的确给了情报,而不是递出在暗号中表示没有任何情报的信件的话,就算怀疑也只会怀疑到行动组内部有内鬼处理掉了信件这件事情上吧——而自己也在这期间察觉到了,这个组织对于某人的暂时失踪毫不在意,但也并没有觉得他会是什么卧底。
而在与年轻人接触了,表明自己是上峰后所得的情报也足以证实——
自己的儿子,已经不在了。
之后的事情也就很简单了。
嘛,大概就是这样。说到底,这不过是一个小孩子想骗过自己爷爷没能成功,却被爷爷假装被骗来蒙混过去的,平常人家的故事吧。
与这个时代的无数家庭一样,由独居的青年时代*****的爷爷,失去了妻子却依然微笑的坚强父亲,和稍微有点不像女孩子但早晚会出落成姑娘家的孩子组成的一家——
失去的并不算多吧。
这种话谁会.......
这种话谁说的出口啊。
想把那些家伙全都一口气砍了啊。
这种话当然也就是想想。而且,即便只是想想,自己也无法在刚刚的句子后使用感叹号了。
继续用乡下人那种稍微有点生硬的笑容在很快就会因恐惧而解散的组织中伪装出不属于自己的面目,继续在电话中伪装出和工作人员商量的尴尬的颤音,继续在日后处理那个犯罪组织背后收取器官的下家时彻底变成那个冷酷无情的高层人员——
但无论如何,我都不再是个父亲了。
老人望着那轮在伊犁折戟沉沙的死战之夜和天京死去五十万人的太平灭国时也没有丝毫变化的孤月,什么也没有想。
但是,某种在动乱之世行动多年形成的本能告诉他,现在的月相正是深秋戍时过半——用西式的说法来说,八点一十五左右。
啊,真正的年轻人这个时候不会说那个“一”字吧。
老人从胸口拿起了某个和他旧清官服并不怎么般配的怀表,其上的时间与其预计的一般无二,可对于自己比对机器更有信心的老人,看着的却是怀表盖子下那张照片上的人。
真是的,新买的怀表给我根本就派不上用场啊。
该工作了。
20:16:27
只有小孩子才有权陷入悲伤之中,大人们就算面对着绝望也只有带着绝望继续正常的生活。
或者说,做不到这种事的大人,也不过是孩子。
处理完了某人尸体的老人稍微揉了揉腰,同时不由叹了口气:不知道那个和我一般年纪的警探,是不是也会这么腰酸背痛呢?......不过,始终坚守内心正义的那家伙,应该要比我这个只想在这世上保全自己的家伙要强多了吧。
可惜我也什么都没能保住啊。同样是失去家人的话,心中还有正义的他活得大概比我.....自然,得多吧。这个社会不给以出路的,可不只是好人而已啊。③
完成了工作的老人立在海边的危崖上
就算要悲伤,也得在工作之后,在活下去之后。这样才是大人啊。
但是,偶尔也想孩子气一下啊。
算了,自己这个年纪说这种话已经有点恶心了吧。
“你该不会也想像那个女孩子一样跳下去吧?”
像是自言自语似的突然这么说起了话,老人转过身,果然,那个似乎产生了某些想法的年轻人就站在那里。“这里的话不行哦,你起码要走到上面那个悬崖那里去才能摔死而不是撞一头包,而且你要是非要挑这里跳的话,大概会被当成跟那个卖人头子殉情了哦。”
老人带着淡淡的笑意,朝着面前的年轻人伸出了手。
而在年轻人下意识地伸出手来的时候,老人轻易地将枪从年轻人腰间摸了出来,然后用另一只手揉了揉年轻人因为随意而本就有些乱的头发。
“要吃饭的话,组织上的食堂已经关门了,这个点就只有去我那里吃了啊。”
话说回来,在自己的孩子已经被处决的现在,这小子又怎么能单独活下来呢?是那个组织觉得没有除掉他的必要,还是说......
其实已经不用推断了。自己已经得到了这个被*****已经死去的情报。面前的年轻人,无疑是什么人或什么东西假扮的。
但是,这个人同样对我死去的孩子抱有某种感情。这就够了。
“走吧。”
20:16:52
任由自己手中的枪被面前的老人夺走,年轻人却并未做出什么反抗。
倒不如说,自己已经被某种景象所暂时震慑了吧。并不是恐惧什么的,而是某种更加异样的感情。非要说的话自己也无法描述这种感情,但自己知道它因何而生。
孤月之下,在危崖边朝着自我怀疑的少女伸出了手的少年,
暗巷之中,在麻袋外朝着自我放弃的孩子伸出了手的男人,
海潮之上,在岩盘上朝着自我厌恶的青年伸出了手的老人,
都带着那样孤独而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不愧是一家子,还真是像啊。
并不像早就知道老人和少年是家人的年轻人再度回想起了少年的计划,不由开始怀疑少年自最初起,就已经知道了老人的身份。只是,就好像他没有让那名少女知道警探的存在、没有让那位警探知道我的存在一样,也同样没有让我、老人,乃至所有他以外的人知道他对于这件事到底知道多少。
以那名少女的角度来看,大概还会觉得只做了警探这一手准备的少年准备得不周全吧。但是,或多或少都窥见了少年些许本性的我应该能够做出一些完全有可能、却无法被证实的推测了吧。然而,这也全部只是推测。
人们,毕竟就是这么不了解他人地活着的啊。
……嘛。
连自己在哭都不知道的、连自己都没能了解的我,就更是如此了吧。
年轻人如此想着,在老人已经相背而行的身后带着看不出什么苦涩的笑容望向了潮水层涌的海面。无边的海面并不会因为某人生命的终结而在翻出一层波浪之后再有什么变化,而对于那些做出了比放弃生命艰难得多的选择的人们,仅仅只对人的生命这一祭品有所反应的、如同某种恶劣神明般的深渊,根本就不会有任何反应。
此刻的年轻人并没有想着这些遥远的东西,他只是看着海而已。甚至没能意识到自己在笑。
最后还是看清了。
在靠近自己的时候,老人身上那件大概是为了便于行动而脱去了下摆部分的官服上的花纹——是如同岩壁下的阴影一样黑暗的、张着噬人之口的暗色蟒。
果然是和收起了獠牙的老人一样,让人感觉不到危险的东西啊。但只是感觉不到而已吧。
不过,比起那个——
到了最后,我连那位在犯罪组织中卧底的先生的名字都没能知道啊。
这次我应该没哭吧?
年轻人无言地看着无言地以潮声掩饰沉默的大海,在与平日一般无二的月光下留给了身后一个或许孤单,或许迷惘,又或许只是在发呆的背影。
此时此刻,海边的年轻人在想着什么?
他究竟是不是那位原本被救下的那个孩子?
他对于那位先生、那个少年抱有的究竟是怎样的感情?
这世间不会有人知道答案。
年轻人低下头,看着手中一度被警探拿走的,在盖子背后放着的什么人的照片。
这样也没有关系吧。
反正我们一直以来,也都和无数生活在这世上的人们一样,都是这么不了解他人,不了解自己地活下去的。
回去吧。
20:30:00
钢圈在地面上滚过的声音发出了轻微的变化,而连速都没减的老人也就这样在单手骑车的情况下顺手卷起了显然是由过去清府某些特别部门制造的卷状爆车钉。(老人说要不是最近上海那边的垃圾分类开始推广的话他才懒得回收没留指纹的这玩意儿呢)
不过相比之下,老人现在使用的无气钢圈胎对于这个年代的军队武装来说倒不算太少有——在日后的缅甸战场上,缺乏机动部队的日军甚至会使用含有这项装备的特制自行车来暂时充当骑兵的替代品。
但和坐在一个老爷子后座上去间谍食堂吃饭,还是显得很奇怪啊。
嘛,接下来老人家还要去给自己的孙子用假音打电话吧——就算那个少年很可能已经察觉了真相也说不定。
但是,就算是这种看起来完全开不下去的、奇怪的车辆,也完全足够人们走向远方了吧。
车铃鸣响,风声过耳。
四周依旧冷寂,但胸口中那仿佛为生命倒数着的钟声——
已经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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