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眠人生

1
今晚的夜如墨一般，黏稠，厚重。
许艺平躺在床上，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她不知道自己刚才在思考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已经这样躺了多久。或许是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四个？
无所谓了。许艺向左边倾头，看向床头柜。
黑暗勾勒出一个方扁的轮廓。
一个纸包。许艺伸手把它拿起，轻微的凸起感从纸包内部传递到了许艺的手指。非常普通的触感，但是想到里面装的东西却又如此强效，许艺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许艺拆开纸包，胡乱地把里面的小药片全部塞进嘴里，然后拿起水杯猛灌一大口将药片冲下喉咙，向后一仰，重新在床上躺好。
再见了。许艺心想。
嘀嗒，嘀嗒。
挂在墙壁上的石英表转动的声音，像涟漪一样在空气中扩散。
时间在缓缓地流逝。
“呼——啊——”
…………
“呼——啊——”
……
“呼——啊——”
“呼——啊——”
许艺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她高高地抬起左手，五指分开，手筋暴起，就像是在挣扎。
“呼——”
突然间的安静，就像是在一毫秒的时间里吸空房间里的所有空气营造出的真空环境，死寂。
“呜啊！”从许艺喉咙中发出了愤怒的低吼声，举起的左手纂成拳头，使尽全力地锤在床上。
许艺缓缓翻身，将脸深深地埋在枕头里。
“好想睡觉啊。”许艺叹息道。
嘀嗒，嘀嗒。
钟表的转动不停不息，时间仍在流逝。
2
那是一个噩梦。
梦中的许艺靠着枕头，坐在床上刷朋友圈，和现实中回到家休息的许艺的状态一模一样。即使梦中是如此真实的场景，许艺仍然察觉了她现在正在做梦，因为朋友圈里的内容实在是太过怪奇，太过零碎。
许艺意识到这是梦，大脑也开始清醒，梦中的朋友圈中的动态的逻辑也逐渐饱满了起来，内容上和现实中的朋友圈类似，可是在朋友圈前面的头像和昵称备注却没有一个是许艺所曾见过。
许艺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着，手机的屏幕突然间黑掉。许艺按了一下电源键，没有反应，再次按了一下，随着短暂的停顿，手机屏幕亮了起来，许艺的脑子嗡的一下，倒吸了一口冷气。
手机的锁屏，变成了一个一身深蓝色褂子，脸色蜡黄的枯瘦老头。
手一抖，差一点就将手机扔出去了。
等到许艺稍稍冷静下来，再次将目光扫到屏幕上时，看到了无论是在现实还是梦中，对许艺而言都是她十七年来最诡异可怖的发现。
锁屏中老头背后的衣柜，梳妆台，还有侧面的橙色窗帘都令许艺感到无比熟悉，照片的背景，是许艺的卧室。
并不是手抖，而是十分用力地，将手机丢了出去，手机伴随着高亢的尖叫声在空中划过曲线，而在下一秒尖叫声戛然而止。
“啪嗒。”手机掉落在瓷砖地板上，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那个深蓝褂子的枯瘦老头，伫立在许艺的床前。
然后，许艺醒了过来。
再然后，许艺再也没有睡着过。
3
“所以你昨天还是没有睡觉吗？”坐在许艺前面座位的田缘俯在许艺的课桌上，从下到上观察着许艺的气色。
许艺叹了口气，摇摇头。
田缘作为许艺最好的朋友，在许艺刚开始发现自己无法睡着的时候，就告诉了她这件怪异的事情。
那是三个月以前发生的对话。
“你说，你已经有三天没睡觉了？”田缘说。
许艺点点头。
田缘伸出右手，将食指点在许艺眼睑下方，轻轻往下拉了拉，然后将手抬起，扇了下许艺的额头。
“你骗谁呐，黑眼圈还没有我的重，比我精神好那么多。”田缘笑着说。
“是真的，我现在没有办法入睡，”许艺将被田缘打散的刘海重新整理整齐，“我觉得可能和我三天前做的噩梦有关系。”
“呦，原来是在给鬼故事铺梗啊。”
田缘嘿嘿一笑，又伸出手，将许艺刚刚整理好的刘海再次打乱。
许艺微微鼓起两腮，变得有些恼怒。
“唉，我说你，咱们两个认识这么多年了，你觉得我是开这种玩笑的人吗？”
田缘上翘的嘴角慢慢平了下去。
“但你这也太难让人相信了吧，三天没有睡过觉还这样生龙活虎的。”田缘说。
“唉。”许艺叹了口气，“你想一想，我最近几天在物理课上有没有犯困，被老师批评过？”
“啊！”田缘拍了下桌子，“事出反常必有妖，我开始有点相信你了！”
“那你都梦见什么了？”田缘问。
许艺的脑海中闪过了一抹蓝色，那是深邃的蓝色，诡异的蓝色，是噩梦中枯瘦老头的所穿的褂子的蓝色。她记不起那老头的模样，但她却一直在想象那老头应有的容貌，一张蜡黄没有表情的褶子脸浮现在许艺的脑海里，然后一点点变得惨白，一点点变得狰狞。
寒意从许艺的背后袭来，顺着脊柱冲向后颈。
“我记不起来了。”许艺说。
4
“既然不能睡觉，为什么一定要强制自己睡呢？”田缘说，“我忘记我是在哪里看到的，反正是说人的一生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是在睡眠当中度过，你现在比其他人多了三分之一的时间，还有什么不开心的呢。实在无法入睡的话，那就干脆不要再睡了。”
“说得倒是轻巧。”许艺说，“我可是已经三个月没有合过眼了，虽然身体现在还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舒服，可谁知道我会不会下一秒就当场猝死。”
许艺真正害怕的其实并非猝死，她真正害怕的其实是，她认识的所有人都需要睡觉，而她不能，所有人都需要休息，而她不能。
“那你今天晚上把我昨天给你的药再多吃一片试试看。“田缘说。
“……已经，没有了。”
不可置信的表情浮现在田缘的脸上，因为惊讶，她先是把音调抬高然后又猛地降低。
“什么……什么意思，弄丢了，还是说？“
许艺感觉有点羞于开口，可是田缘正瞪圆了双眼等着她的回答，大概是过于用力甚至可以看见田缘上眼皮中纤细的血管的微微抖动。
“我先是按你要求的，只吃了两片，可是我根本一点儿睡意都没有，然后就把剩下的都吃了。”许艺一直盯着放在桌子上的自动铅笔，如此说道。
沉默在两人之间的空气中凝固。
“算了，反正你现在没事。”田缘的声音好像是在喃喃自语。
“嗯，嗯，因为是安眠药嘛，我根本就睡不着所以吃了也没什么效果，现在感觉也还蛮好的。“许艺连忙说。
“我说你啊。“田缘的双手搭在许艺的桌子上，上半身猛地凑过来，可看上去就和是双手用力将她的身体拉过来一样。
“这可不单单是你自己现在还好不好的问题，那些药是我从自家药店帮你偷拿过来的处方药。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情，查到了我身上的话，那我可能就会背上蓄意谋杀，教唆自杀，或者是过失杀人……不管是什么罪名啦，而且不光光是我，我家里的药店也肯定会被关门，你明白吗，我可不觉得这是你在那里故作轻松的小事！“
许艺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生气的田缘。
“对不起。”许艺说。
田缘低着头，用嘴呼出一口带着颤抖的气息，眼睛的轮廓也有些泛红，罩上了一层雾气。
“没关系，我自己也有错，昨天不应该把事情想的那么简单的。”田缘说罢，便转了回去。
“对不起。”许艺冲着田缘的背影说。
可她并没有得到回应。
5
在家中的餐桌前，许艺有气无力地扒着饭。
“小艺，小艺。”许父唤着许艺的名字。
“啊，怎么了？”许艺抬起头看向许父。
“刚刚和你说话，你没有在听吗？”许父说。
刚刚爸爸一直都在和妈妈讲话，所以许艺也一直没有注意，大概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话头抛过来了吧。
“我刚刚在想事情。”许艺说。
许父将手中的饭碗放在桌上，筷子横摆在饭碗上面。
“我看是因为睡不着觉的原因，精神越来越差了吧。”许父说。
“没有，我精神着呢。”许艺反驳道。
“就算你自己觉得自己有精神，可是你自己的身体也不一定吃的消呀。”许母说。
一时无言。
“我听说，隔壁栋一楼搬进来了个神婆，要不，咱抽个时间带小艺过去看看吧。“许母提议道。
“不是，妈，你好歹也是一个教政治的中学老师，怎么还信这种歪门邪道的东西啊。”
“这世界上科学说不通的事情多了，神婆大仙儿存在这么长时间，一定有他们一直存在着的道理。”许母说，“咱们抽个时间去看看吧，怎么样，小艺？”
穿着深蓝色褂子的枯瘦老头再次从许艺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每一次这老头的出现，都会唤醒许艺内心最深层的恐惧。许艺害怕，如果自己去看神婆，再装神弄鬼的忽悠自己又让什么东西给缠上了……
光是这么想想，许艺的额头上就透出了一层细细的冷汗。
“我不想去。”许艺说。
“还是这周末，我带她去看医生吧。”许父说。
“去看好多次了，脑CT都做了3回，可是每次都是一切正常啊。”许母皱了皱眉头。
许父端起饭碗，将碗中的最后一口饭吃掉，然后拿过桌子上的茶壶，开始慢慢的给自己倒茶水。
“我想带小艺去看看心理医生。”许父的声音就像缓缓落入他杯中的茶水的速度一样。
“确实，一直睡不着的确也有可能是心理上的问题。”许母说，“小艺，你看怎么样？”
许艺没有说话。
“那个人是我同事介绍给我的，说是国家一级心理咨询师，让我如果感到生活工作上压力比较大的时候，可以去找他谈谈。”许父继续说。
许艺又犹豫了一会儿，点头答应了。
6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大概只有三十岁出头的模样。
他和许艺面对面坐在一张桌子前面，端详着刚刚他让许艺画的，房子，树和人，同时有一句没一句的和许艺搭着话。许父则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杵着下巴看着二人，可以看出他对所谓的心理咨询还蛮好奇的。
当中还谈到了许艺在学校的交际问题，这让她想起了田缘，那天吵架之后……其实也说不上是吵架，后来关系又缓和了许多，彼此之间又能够有说有笑，但能否恢复到以前的那种亲密无间，谁也不知道。
又过了一会儿，年轻男人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许父看到也忙着起身，走到桌子旁边。
“许先生，我认为令千金的心理状态还蛮不错，蛮健康的，自我意识较强，与其说是感到压力，还不如说是有紧迫感更为恰当，总的来说，她的心理健康完全没有问题。”年轻男人说。
“哦，哦，这样啊。”许父点头，“那，关于许艺她现在睡不着觉的问题……”
“我最多也就只能判断出，她失眠这么严重不是因为压力的原因，要具体细查的话，建议您带着令千金去看看医生。”
“您不是医生吗？”许父问。
“啊，我不是的，我的职业是心理咨询师，要解决的是健康人群的心理问题，心理医生解决的是一些心理障碍和轻度精神疾病的问题，其实令千金这种……让人为所未闻的严重失眠，更倾向的是精神上的问题，要让我来说的话，还是住院观察几天比较好。”
住什么院，精神病院吗？
想到自己可能会住进精神病院，许艺手臂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许艺对精神病院的印象完全来自于各种怪诞小说和电影，认为精神病院简直就和废弃学校和医院地下是一个等级的惊悚地点。
“那个，叔叔，我在失眠前还做了一个噩梦。”许艺说。
“什么？”年轻男人看向许艺。
“我梦到一个穿着深蓝色褂子的老头，就在我睡觉的房间里，然后我就被吓醒了，之后也再也没有睡着过，我想，这会不会和我这个梦有关系？”
“你的意思是，因为这个噩梦产生的过激反应？”年轻男人说。
“不是，我是说会不会和我梦到的这个老头有关系。”
男人哑然失笑。
“放心吧，孩子，这一定只是巧合而已。”男人说。
7
许艺和许父回到了车子里。
“这不是抢钱嘛，一个小时不到要八百块钱。”许父嘀咕着，“小艺，要不你以后就去学心理吧。”
许艺没有接许父的话茬。
“爸，那接下来咱们要去看医生吗？”许艺问。
“去吧，咱们出都出来了。”许父说。
“如果要住院观察的话，要去精神病院吗？”许艺发出了她最为担心的疑问。
“也许吧，小艺，别把精神病院想的那么妖魔化，那也只是医院而已。”许父解释说。
“可是我不是精神病，我就是睡不着……”许艺的话语开始带上了哭腔。
“我知道，我知道，小艺，你听我说，精神病不光是那些疯子，精神分裂的人，也有许多看上去很正常的人，刚刚那叔叔也不是说嘛，你现在这过度严重的失眠情况也可能是一种精神方面的问题。”许父连忙安抚着许艺。
许艺沉默了一会儿。
“但是，如果我去住院观察了的话，那是不是我就要有几天时间都一直要待着医院里了？”
“这个爸爸也不太清楚，应该吧。”许父说。
“那我想先去看看妈妈说的那个神婆。”
“看神婆？”许父有些错愕。
“对，关于我的那个噩梦的事，很奇怪不是吗，做完那个噩梦之后，我就再也睡不着了。”
许父凝视了许艺几秒钟。
“你要是实在在意的话，那咱们就去看看神婆去，买个安心。”说罢，许父发动了汽车。
看神婆买的可不一定是安心，许艺心想。
8
神婆的房子里灯光很昏暗。
整个客厅都被改造成了小庙堂的模样，靠在墙壁的神台上供奉着用红布罩住的石雕正对大门，整间屋子里充斥着供香的味道。
神婆是一个瘦高的老太太，用一根木簪子把花白的头发扎了一个高高的发髻。她让许艺跪在神台前的蒲团上面，点了九根供香插在神台上的香炉里。然后围着许艺从左到右绕了三圈，又从右到左绕了三圈，拿下别在腰间的长烟斗，点燃，猛吸了两口，俯身到许艺面前，将烟喷在了许艺的脸上。
“咳，咳咳。”许艺受不了这浓烈的烟草味道。
“呔！”神婆发出了一声怪叫，又猛吸了两口烟斗，再喷到许艺脸上。
许艺整个人趴了下去，看上去就如同跪拜一般。
神婆转身从香炉里抓了一把香灰，装进一个小布包里，递给在一旁观望的许母手中。
“回家给孩子冲水喝，分三次，三天一次。”
许母迟疑了一下，然后应了一声。
“请问，费用……”
许父的话还没说完，便让神婆用手势制止了。
“家仙的香火钱，看着拿即可，心诚就好。”神婆如此说道。
尽管许父从来不信这些东西，但还是尽量显得虔诚的，往神台一侧摆放的小木箱里投进了两千块钱。
回到家中时，已经入夜，许艺看着许母端给她的那一碗浑浊的水，愣了会儿神。
“小艺，要是你不愿意喝这个就算了，也没必要信这个的。”许母说。
“没事，咱钱都花了，反正又喝不死人。”许艺回答。
许艺闭紧双眼，将灰水一饮而尽，除了味道和口感有些奇怪，许艺并没有其他异样的感觉。
“怎么样？”许母皱着眉头看着许艺，表情颇为心疼。
“没什么感觉呀，挺正常的。”说罢，许艺的身体就开始摇晃起来。
她的眼皮不断下垂，仿佛有千斤重，最后往后一倒，躺在了床上。
许母被她吓了一跳，连忙凑过来拍了拍许艺的手臂。
“小艺，你怎么了，小艺？”
直到许母听见许艺均匀又沉重的呼吸，才意识到许艺是睡着了。许母安下心来，走出许艺的卧室，轻声招呼着许父。
“孩子爸，小艺她睡着啦！”
“什么？”连许父的声音也突然间压低了下来。
许母和许父回到了许艺的卧室，从门口处遥望着许艺的睡相。
“你看，我就说了吧，神婆大仙儿的存在是一定有他们存在的道理的。”许母在许父身边小声道。
“也许吧。”许父说。
然后，他们轻轻地将卧室的门带上，便离开了。
9
许艺睁开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仔细嗅一嗅，还能闻到一股烟味。
明天，也告诉田缘，我现在能睡着了吧。许艺心想。
今晚的夜，仍如墨一般，黏稠，厚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