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将军进宫了》 第五章 授艺

三日后，上林苑训武场。
这是木兰成为皇帝弓箭师傅的第一天，虽然上林苑和羽林军日常所居的平就殿相隔不远，但她还是早早来到了训练场。上林苑乃皇家最负盛名的苑囿之一，不过不同于前朝将上林苑单独扩建为规模宏大的别苑，南姜的上林苑修在皇宫内，规模小很多，也更雅致，既有优美的自然景物，又有华美的宫室组群分布其中，风景最是怡人。木兰第一次来上林苑，对这儿的风景很是满意，连给皇帝授艺的紧张和忐忑都缓解了不少。
自从三天前被皇帝任命为“帝师”后，木兰回去后就和朱昀说了要教皇帝骑射这件差事，木兰记得，一向都把心情写在脸上的朱昀当时却罕见地没有什么表情，也没有问起什么话，这让她隐隐感到不安。她觉得朱昀入宫后变了很多，尤其是上次围猎场回来后。朱昀如今已经是羽林军的中郎将，职责重大，任务也繁忙，很多时候木兰都见不着他，两人平素的嬉笑打闹也越来越少了，而且木兰明显感觉到，朱昀变得更加稳重内敛了，这种变化或许是好事吧，毕竟他是朱诩老将军最为宠爱的儿子，以后朱家的兵还需要他去掌令呢，木兰心下自我安慰到。
午后的深秋时分，虽还有太阳，但还是让人感到一股萧瑟的寒意，木兰想着皇帝或许今日公务繁忙，会晚一些到也说不定，便取出弓，拿出箭，准备先练练手。

也许是好久没有一个人练习射箭了，她放松得很，满满地攀着弓，觑得清楚，“嗖”地一下，弓开满月，箭发流星，那箭稳稳中在了前方靶心的红点上。对于弓箭一项，木兰内心向来是有些自负的，她还在朱老将军手下时，便是军中有名的“神箭手”，但射得好不意味着能教得好，何况皇帝看着还是个瘦弱的“病秧子”？念及此，木兰不由得叹了口气。
“怎么，爱卿这般能耐还需要叹气？”不知何时，皇帝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到了木兰的身后。
“微臣参见陛下。”木兰吓了一跳，赶紧转过身来稽首行礼。
“既是朕的师傅，便不必如此拘礼了。”皇帝挥了挥手，冷不丁的，他向木兰略微俯身低下了头来，黑白分明的眼眸定定望着木兰，说道：“难道，爱卿是担心朕这个学生给你添麻烦么？”
“微臣不敢。”木兰赶紧否认，但是她显然不善于撒谎——她脸上微微浮上来的一抹绯红出卖了她。
“也是，朕自小于武学上没有天分，比不得简安王那般精于骑射，武艺高强……”皇帝像是响起了某些遥远的往事，他的眼眸黯淡了下去。
木兰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道：“谁也不是天生就会的，微臣也只是比别人花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罢了。陛下不擅长骑射，也只不过是将时间更多地花在了论道经邦上罢了。”

“你一直这么会说话么？”皇帝闻言展颜一笑，他的笑容犹如春风拂面明月入怀。
木兰的脸又红了红，她这话确实有拍马屁的嫌疑，但谁让面前这位皇帝心思深沉让人捉摸不定？于是她想了想，换了笃定的口吻回道：“臣不敢，但是臣愿意这般相信。”
“如此么？”皇帝听到这话愣了愣，他的目光移开了，木兰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微微松了一口气。
事实上，皇帝是个很好的学生，他并不像木兰想象中那般羸弱无力，相反，他的身体虽然精瘦，但在意志上却展现出了超常的耐心、坚韧，对木兰的技术讲解也能很快地吸收，只是臂力仍有不足，需要训练。
不知不觉，边讲解边实操，二人已经练了快一个时辰了。木兰脸上隐隐渗出了汗来，皇帝白皙的脸上也出现了密密的汗珠。
木兰正思忖着要不要建议皇帝休息下时，皇帝却率先开口道：“练了这么久了，也有些乏了，停下歇息片刻吧。”木兰回了一声“是”，一旁守着的侍从赶紧将皇帝手里的弓箭收了起来，将手帕和茶水递了过来，木兰将用手帕揩了下脸上的汗珠，一看时辰也差不多了，便开口道：“陛下，今日的训练是否到此为止？”
“爱卿是老师，这么这般问起学生？”皇帝边端起一盏茶边笑着说道。

“那……今日的训练就到这儿吧！”木兰想了想，认真地回答道。
“爱卿以后除了负责羽林军的弓箭队训练外，其他日常琐事便都无需过问了，专心当好朕的老师吧！”皇帝转了转手腕，向木兰吩咐道。
“可是，李统领那里……”木兰有些讶异，又觉得不妥，赶紧搪塞道。
“李直雍那边，朕已经打过招呼了，你尽管放心。”皇帝见她又有推辞之意，赶紧堵回了她的说辞。
“那……微臣领命。”木兰只得躬身领命。
…………………………
成为“帝师”的第二日，木兰照常去上林苑训武场给皇帝上课。
这次还没有到训练场，木兰就听到一个女子甜腻轻快的咯咯笑声，伴随着皇帝略带责备却饱含宠溺的声音：“雎儿又不乖，老往我这边跑，又该要挨训斥了。”
木兰正思忖着这个地方怎么会有女子出现，一走进训武场便看见一个年龄尚小但面容秀美绝伦的女子，正拉着皇帝的手臂在撒娇，她不由得有些尴尬，赶忙移开目光低下头。那女子却抬头笑吟吟地看着木兰，娇声说道：“这位就是皇帝哥哥的老师么？哥哥真是好眼光呐！”
木兰脸一红，俯身行礼道：“微臣花军，参见……”

皇帝赶忙说道：“这位是朕的妹妹，安瑗公主。”
“参见安瑗公主，公主凤体安康。”木兰赶紧问安，却只见那公主脆生生开口道：“你叫花军么？赶快起来吧。”
木兰这才站起身来，虽同是女子，但木兰见到安瑗公主还是不由得红了脸：安瑗公主实在是太美了，那种美，就像白璧般精致无暇，又带着花朵般的娇柔，让人忍不住想要去靠近，去呵护。公主或许也察觉到了木兰的吃惊，便对着木兰盈盈一笑，恍如仙子。
“好啦，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了，现在可以回去了吧？”皇帝见公主饶有兴趣地盯着木兰，便催促道。
“那不行，皇帝哥哥你的伤才好，又逞强练习弓箭，我得在这里看着才行。”公主向皇帝做了个鬼脸，撒娇道。
“那好吧，你就坐在这边看着好了。”皇帝有些无奈，看得出来他很宠爱这位公主殿下。
训练接着昨天的内容继续，但今日，可能是因为安瑗公主在旁边的缘故，皇帝总觉得没有昨天自在了，他昨天拉弓的手臂今天还带着些酸痛，一紧张，就有些使不上力气来，而且，不知道为何，他的鼻尖总是萦绕着一种香气，那是一种花香，但不是这个时节正在盛放的木樨花香，而是一种他所不知道的花香，这让他很分心——他是自小在深宫的明争暗斗中长大的皇长子，对于自己的所听所闻所触，他都敏感异常。相反，木兰倒是很专注，她有一种只要决定做一件事上就能马上全身心投入其中的能力。她见皇帝今日有些疲惫，又有些不专心，便停了讲解，向皇帝提议道：“昨天的训练强度或许有些过度了，今日陛下先看看微臣的演示吧。”皇帝见她敏锐地察觉到了自己状态不佳，感到有一丝尴尬，便回道：“如此甚好。”

木兰用右手大拇指扣住弓箭的弦，以拇指力量拉开弓弦，食指和中指则自然地扣在拇指上面，箭尾卡在拇指和食指的指窝处，向皇帝一一重复了一遍昨天讲解的要点，说着便“嗖”的一下射了出去，不出意外地中了靶心。
“哇，花将军的弓箭功夫这般厉害么？”远处的安瑗公主见木兰一箭直中靶心，不由得有些吃惊和激动，赶紧跑到了木兰身边来围观。
“殿下过誉了，军营中合格的射手可以连续精准射击十六箭，这只是正常发挥罢了。”木兰见公主对射箭兴致颇高，便谦虚道。
“那花将军可以给我演示下么？”安瑗公主一脸崇拜地看着木兰，一双微微上翘的丹凤眼透露出期待的神色。这神情，却让身边的皇帝陛下有些……吃醋？他心里酸了一下，毕竟，花军不仅武艺高强举止潇洒，偏偏还生得如此俊俏，偶尔连他也有些嫉妒了，这不，她还是个羽林军校尉，公主就一口一个“将军”了。
“雎儿，这不是军营，岂能胡来？”皇帝赶紧呵斥道。
“无妨，殿下想看的话，陛下如不介意，微臣可以给公主演示一番。”木兰没有多想，赶紧说道。或许是公主太过美丽了，性格又很直爽可爱，这很是对木兰的口味，她内心不由得产生了一种亲近之感。

“皇帝哥哥你看，花将军都说无妨呢！你不是也想开一下眼界吗？”安瑗公主撒起娇来，简直让人毫无抵抗之力。
“爱卿请便吧。”皇帝口气软了下来，他确实挺想看的。
“那微臣献丑了。”木兰躬身一揖。
木兰的弓箭功夫，一则是她参军后日积月累的刻苦训练和战场上千百次的厮杀中所锻炼出来的，同时也是因为她对于弓箭射击确实有着常人不具备的强悍天赋。不过自从进入羽林军以来，她更多地是扮演着施教者的角色，已经很久没有练过连续射击弓箭了。
她吸了一口气，伸手去背后装着满满箭矢的走兽壶中摸了摸，定了定心，说时迟那时快，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搭箭扣弦射中，木兰一气呵成。那箭矢如一道道璀璨的流星，接二连三地从木兰手中连续不断地滑了出去。训武场尽头，摆着十来个箭靶子，木兰从左往右依次射了出去——每个箭靶的红心位置均中三支箭，直到最后一个箭靶中心，落下第二只箭时，木兰一摸走兽壶，发现没有多余的箭矢了，这才停了下来，长吐出一口气，转头去看身边站着的两位，却只看到两张写着难以置信的夸张表情的脸。
“这……这也太厉害了吧？！”安瑗公主率先叫出声来，她满脸吃惊地望向木兰，小脸因为激动而浮出绯色，真真是艳若桃花。

“让殿下见笑了。”木兰赶紧谦虚道，其实她之前在军营中有过更好的成绩，今天不过是正常发挥而已。
“皇帝哥哥，你这么不说话了？”安瑗公主转头看向皇帝，发现皇帝还沉浸在刚刚的难以置信中，故意在皇帝眼前晃了晃手，含笑问道：“哥哥你这师傅上哪里寻来的？我也要一个！”
“咳……雎儿胡说什么？朕的师傅，自然不是随随便便找的。你一个女孩子家，学这些干什么？”皇帝总算回过神来了。
“公主殿下，您吩咐的茶点奴才们已经备好了。”这时，一位公主身边的侍女过来行礼回禀道。
“皇帝哥哥，你看花将军这般辛苦了，要不我们坐下休息片刻可好？”公主拉着皇帝的手臂摆了摆，小脸却朝着木兰，明亮的眼睛眨了眨。
“雎儿这般用心，果然是因为担心花爱卿太累了么？”皇帝抿嘴一笑，故意挑破了安瑗公主的用意。
“哪有哥哥这般取笑妹妹的？哥哥也太坏了。”安瑗公主小脸绯红，撅起了小嘴，假装别过脸去不理睬皇帝。木兰闻言也有些不好意思，假装没有听到兄妹二人的对话。
“好啦，今日朕也确实有些体力不支，既然雎儿这般贴心，花爱卿可别辜负了公主的用心才好！”皇帝拂了拂衣袖，转身潇洒地走向了侍从们早已经备好座椅和茶点的亭阁之处。

木兰和公主跟在皇帝后面走着，安瑗公主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少女，见木兰行事大方洒脱，性格直率，人也俊俏，便有心亲近，此时便想着法子与她搭讪。
“听皇帝哥哥说，花将军是从征战北朔的战场上回来后才进入羽林军的？”
“回殿下，正是。但说来惭愧，臣不是将军，只是羽林军的区区校尉。”
“将军也没有啥好稀罕的，你不必介意。那疆场征战很辛苦吧？”
“殿下言重了，将士征战沙场是职责所系，不敢言苦。”
二人一路说着话，不多时便到了亭阁内，宫人们早已经将御膳房内刚刚做好的精致茶点摆放好了，皇帝业已坐在了桌席之上。木兰见桌子旁边放了三张椅子，一时有些犹豫——按理说，她的身份，是不应该和皇帝公主同席而坐的。
“花将军不必拘礼，你是皇帝哥哥的师傅，理应厚待才是。”公主见木兰露出了犹豫之色，赶紧解围道，她转念一想，木兰这般犹豫肯定是因为惧怕皇帝，便转向皇帝娇声说道：“皇帝哥哥，你说雎儿说得对不对？”
“公主所言甚是，爱卿不必拘礼。”皇帝慢悠悠地倒着茶，开口回答道，不过见公主对木兰的偏爱太过明显，便又揶揄道：“花爱卿是朕的师傅，不是雎儿的，怎么倒是雎儿处处护着爱卿？”

“哥哥又取笑我！我……我护着花将军，还不是因为她是你的师傅？”安瑗公主立马回嘴道，不过她的脸上有些烫，语毕低下头，偷偷瞥了一眼同样面色绯红的木兰。
“好啦，雎儿也不小了，得矜持些才行，当心被母后知晓后，罚你抄写《女德》！”皇帝看着二人的尴尬之态，不禁有些好笑。
…………………………
如此，三人便都坐了下来，宫人悄无声息地在旁边添茶倒水，有安瑗公主在，是无论如何不会缺少话题的，她对木兰在疆场上的事迹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便缠着木兰讲一些有趣的见闻。木兰不忍拂了公主的兴致，便拣了些轻快幽默之事讲给公主听，逗得公主不停地捂嘴咯咯笑，皇帝也听得津津有味。
但沙场之事，无非生死二字，又怎么会只有轻快之事呢？那些刀下的亡魂，那些侥幸活下来的人，哪一个不曾挣扎着去触碰那些所谓的美好？对他们来说，活着就已经拼尽全力，公主这般年轻，怎么会懂呢？木兰心里不由得叹了口气，垂下了眼帘，她又想起了晁枋……
“花将军并不像是贪图富贵之人，当初缘何参军呢？”公主似是察觉到了木兰隐隐的忧伤，忍不住问了起来。她对木兰实在是太好奇了，这个人，是她生平所见之人中最为特别的，无论是气质外貌，还是人品修养。

“臣……臣父亲年迈，但家中无兄无弟，臣替父参军，也算是尽了一份孝道吧！”木兰喉咙一滞，公主的话像一根羽毛自她心尖拂过，想起了家中年迈的父亲，不由得有些动容。
“那花将军的父亲一定是位好父亲吧，才能培养出将军这般年少有为的青年才俊。”安瑗公主毫不吝啬地由衷赞美道。
“殿下过誉了！”木兰赶紧平复了下心情，回道。
“爱卿参军后，一直在朱老将军麾下效力么？”皇帝把玩着茶盏，似是不经意地问道。
“回陛下，微臣从永泰元年参军，一直隶属朱老将军麾下。”
“那么，爱卿对朱老将军的两个儿子，知道多少？”皇帝放下了茶盏望向了木兰，那深不可测的目光让木兰有些胆战心惊。
“微臣……只识得朱家的少将军朱昀，并不知道他还有兄弟。”木兰谨慎地回复道。
“识得？朱昀没有和你说起过他哥哥么？”皇帝的嘴角勾出一抹让人捉摸不定的微笑，似是嘲弄，又似不信。
木兰心下一凛，朱昀的确没有和她说起过他还有个哥哥，不过自己也确实有意了隐瞒她和朱昀的亲厚关系，皇帝这话，木兰一时揣测不了他到底有几分相信。
她定了定神，决定坚持自己的说辞，遂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略一整衣衫，恭敬地拜倒在地：“陛下，臣只是出身微末的一介草民，并不敢也不想攀附权贵，如今得陛下垂青忝居羽林军校尉之位已是大幸，臣，并不敢欺瞒圣上。”无论如何，朱昀是无辜的，他是被自己牵连才进入羽林军，如今，也是因为自己才引起了皇帝的怀疑，她亏欠朱昀太多了，所以这一切，都让她来承担吧！

“爱卿多虑了，朕并没有不信任的意思，平身吧！”皇帝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客气疏离，云淡风轻地回道。
安瑗公主见皇帝让木兰如此战战兢兢，不由得有些生气，她斜了一眼皇帝，娇嗔道：“皇帝哥哥的威严也忒重了些，你看看你那些臣子，有几个肯如花将军这般和你交心的？如今你把花将军也吓走了，以后可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木兰从地上站了起来，听闻公主这话倒是将刚刚的怯惧和不快都抛掉了大半，不由得露齿一笑。她这一笑灿若朝霞，将秋日的冷寂萧瑟都融掉了大半。
皇帝见木兰眉眼一弯熠熠生辉，眼里黯下去的光倏忽一亮，不由得愣了愣：其实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就后悔了，但他不得不去试探她，所以，他也做好了君臣生分的准备。但木兰这一笑却像是一抹久违的阳光照进了他冰冷沉寂的内心——她是如此心胸开阔，为什么要和她做君臣呢？如果他是朱昀，也会和她成为至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