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将军进宫了》 第八章 禁足

有皇帝特批的手谕，进宫路上倒没有遇到什么阻碍，只是木兰刚踏进日常居住的小别院，就看见背对着自己跪着一个人，那身形，好像是朱昀？
她瞪大眼睛看了看，发现更远处还站着一个人，夜色朦胧下那熟悉的身影——是皇帝陛下，旁边还有李直雍和王公公。木兰的心跳徒然漏了一拍，怎么会这么巧？按理说她这也算是按时回来报到了，皇帝不会是来找她的吧？或者……是朱昀犯啥事儿了？
才回来就碰见这一出，她实在有些手足无措。木兰小心翼翼地走到朱昀背后，她的背上的伤还没有好，体力消耗得也很厉害，是以跪下去有些吃力：“微臣花军，参见陛下。”
“回来了？”皇帝负手背对着他，是波澜不惊的口气。朱昀听见木兰的声音，肩膀不由得耸动了一下，他显然有些情绪激动。
“微臣……外出办事，耽搁了回宫的时辰，请陛下责罚。”木兰小心地回道，她还不知道皇帝对她出宫的遭遇是否知悉，心里有些忐忑。
“只是……耽搁些时辰么？”皇帝慢慢转过身来，仍然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他的眸子很冷很亮，仿佛夜晚的星辰，木兰感觉他的怒气正在这狭促的小院子弥漫开，让人感到天威难测。
“微臣……去探望故旧，不想一时兴起聊得久了，所以……”

“故旧？是何故旧需要你冒着身家性命去大理寺探望？”他薄薄的嘴唇一抿，勾起了一抹讥诮的微笑，声音也徒然抬高：“抬起头起来看着朕！你是朕的羽林军，什么身份难道自己不清楚吗？‘为国羽翼，如林之盛’，羽林军的训诫都忘了吗？”他眉宇间弥散着怒气，目光也从嘲讽转为了失望。
木兰跟着他的时间不长不短，这是第一次见他如此盛怒，虽然这怒气由她而起，但羽林军的身份就比人的性命更重要吗？木兰一向心胸坦荡、立场坚定，即使这件事情她确实有行为莽撞冒失之过，但救晁枋是木兰的底线，她是不会让步的。
木兰的眼睛里面蓄着不甘和倔强，她的拳头紧了紧，俯身再次叩首，声音却抬高了一个调：“受恩于危难之际，当结草衔环相报，这是家父教给微臣的道理。微臣之友，乃挚友，如今他遭人陷害身陷囹圄，性命危在旦夕，臣前去探望，是臣作为挚友的责任。况且，臣所学的规矩中，没有哪一条规定羽林军不能去大理寺探友，臣也并没有以羽林军的身份前去。然，臣此举确实没有顾念到自己为人臣子的身份是否合适，也未料想到擅自探访会为陛下和羽林军带来不便，让陛下为此操心，是臣之过，请陛下责罚。”
这话也就木兰敢讲了——朱昀真恨不能赶紧爬起来捂住木兰的嘴，侍奉在侧的王公公更是轻微的叹了一口气，不知是喜是忧。果然，皇帝这下是气极了，他一手栽培的亲信，如今真是越来越伶牙俐齿了呢？当初自己是猪油蒙了心才举荐她去当王老将军的学生！

不过盛怒之下的皇帝陛下没有大声呵斥，反而大声笑了起来，这笑声简直要毁掉他平日里上好的修养了：“哈哈……哼，羽林军的规矩朕还真是不清楚，花爱卿，多谢你提醒呐。李直雍，今日加上这一条吧。”言毕，他甩了甩衣袖，对跪在地上的木兰一字一句道：“花军，巧言令色冲撞圣驾，罚抄500遍军规，禁足半月。”
“微臣领命。”李直雍言简意赅的回道。
……………………………
所谓禁足，也就是不能踏出日常所住的小院子。皇帝大约是看出来朱昀和木兰关系匪浅，这次特意吩咐李直雍给木兰专门批了另一个小院子，除了管事的公公，不让任何人去探望木兰。
不过对木兰来讲，这不就是她一直所期盼的“独居”生活嘛，殊不知她心里却是喜不自禁。最生气的莫过于朱昀了，多大的事儿啊，皇帝这又是禁足又是迁居别院的，肯定是故意要离间他和木兰的关系！要不然就是……皇帝已经知道了木兰的女儿身？！一想到这层，朱昀不由得吓了一跳：这可不行，要是被发现了，木兰可不就成了活靶子了吗？但转念一想，皇帝那般精明的人，是把木兰当做他的左膀右臂来培养的，他要是早知道了，肯定不会将这样的重担放到一个女孩子肩上。朱昀赶紧自我安慰道：皇帝肯定是不知情的，木兰一定会平安的，而自己，还是有机会的！

木兰是个洒脱性子，禁足刚开始的两天，确实感觉度日如年，但她是行军之人，过惯了规律严苛的生活，不过是习惯了两日，便琢磨出了一套自己的日程表来：早起洗漱完毕，先在院子里面将王老将军给她书籍按照学习节奏过一遍，主要是记忆和领悟重要内容，等管事公公将早膳送过来吃完后，便开始抄书，刚开始她一想到要握笔抄写那无聊透顶的军规就生气，但后来却耐下性子，慢慢把这个事情当做练字的好机会，倒也不烦闷了；等用过午膳，下午主要的事情就是练剑，她的剑术已然很优秀了，但之前老被朱昀批评，说她在招式上用了太多的心思，力道不够，实用性待提升，为此她还和朱昀讨教过好几次，但每次都比他要差一点点，这次正好有机会静心修炼一番；等到了晚上，若天公作美，木兰会在小院子中施展一下拳脚，发一会儿呆，再洗洗睡觉。坚持了几天下来，木兰竟然爱上了这样的生活——没了每日的忙碌，也不用去教那烦人的皇帝，简直就是神仙般的生活啊！
禁足的第十二天下午，下起了冬日里的第一场小雪，木兰第一次见到这样多情款款的南方小雪，不禁有些孩子般的好奇和开心，她取出那支父亲留给她的刻着“忠勇真”的长剑，决定给自己找个乐子，来个雪中舞剑。

连着禁足十多天，木兰的起居很是随意，因为不用带头盔，这几日她只是简单地将前额的头发用木簪挽上去，做成一个高高的发髻，后面的青丝都如瀑布般散了下来。她随意挑了一件月白色的长袍便装，便将院子里的板凳都挪开，开始着手练剑。
木兰的剑术八成是从朱昀处学的，两成是从各种武学杂书上琢磨来的。她之前不大爱看书，唯独爱看各种武学“秘籍”，为此没少被朱昀嘲笑她所学习的这些“假把式”。今日练剑，也没有人看着，她兴致高涨，正打算好好琢磨下上次所看的那套《梅花剑谱》。
那本剑谱木兰已经烂熟于心了，是以她只是闭目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招式，便拿起了长剑。灵活的双腕先是耍起了剑花——那是她在正式出招前独有的习惯，随着剑的旋转越来越急，剑花也越来越炫目，猝不及防地起势便是一招“香雪吻梅”，使长剑的力道要尽可能快和柔，但最终的效果却是刚柔并济。接下去一招“疏影横斜”，长剑由快转慢，力道也由轻转重，升伏之间，长剑不断地在飘扬的雪花中划出一道道刺目的光，快时仿佛流光穿过飞雪，慢时如蛟龙飞出潜渊。木兰广袖带风、裙裾飞扬，动作轻盈潇洒、韵度自如，步伐轻灵稳健却又敏捷多变，时快时慢的长剑与飘逸的身姿合二为一，远看着简直是飘飘欲仙，仿佛画中人。

这时，门口却突然传来了一个女子抑制不住激动的娇俏声音：“哥哥，花将军这……这也太好看了吧！”
木兰一惊，一招“暗香浮动”使到半途，徒然便停了下来——门口，正是长身玉立的皇帝陛下和一身粉袍装束的安瑗公主，哦，背后还有个一脸偷笑的王公公。
“微臣……罪臣花军，参见皇帝陛下，公主殿下。”木兰迅速收剑，一掀衣裙半膝跪地，她没有行常规的君臣之礼，而是军中将士才行的军礼。
“咳，那个……爱卿免礼。”皇帝似是有些不自然地用白皙的手指拂了拂嘴唇，敛起了眼眸中沉沉的情绪，才对跪在雪地中的木兰回道。
“哎呀，皇帝哥哥，你看，花将军的衣衫都快被雪打湿了，你快叫人家进屋子呀！”那个一团粉的小人儿早已经跑到木兰身边，一把扶起了她，冲着不远处的皇帝嚷到。
王公公及随侍的宫女早已经麻溜地将这简陋的小屋规整了一番，皇帝随意找一张椅子坐了下去，而安瑗公主却好奇地在屋子里面到处张望，仿佛在寻找啥宝贝。
“朕今日前来，额，主要是带着公主前来道谢的，上次在太液池，爱卿……”皇帝有些磕磕绊绊地解释道。木兰的禁足令是他亲自下达的，不让任何人探望也是他的意思，所谓君无戏言，他确实是打了自己的脸。

“陛下，保护公主殿下的安危是微臣的职责，微臣不敢居功。”木兰口中谦虚道，再说，这个粉粉嫩嫩的小殿下实在是美丽可爱得紧，抛却身份地位，她总忍不住想把这个小可爱当做自己的妹妹。
“哎，皇帝哥哥，花将军这屋子太简陋了，这可不行，我要给她布置一下！”安瑗公主白嫩的小脸上，明亮的眼睛一闪一闪，她从坐着的椅子上跳了下来，欢快地提出来自己的想法。
“雎儿，不得无礼！这里是羽林军的别院，你别胡来。” 皇帝立马制止了安瑗公主这个愉快的建议，木兰暗暗松了一口气，不由得感谢皇帝替她拒绝了这个差点将她置于众矢之的建议。
“羽林军的别院怎么了？这里是花将军的住处，又不是别人的，花将军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呢！”安瑗公主嘟起了小嘴，她替木兰感到不平，但毕竟是懂事的小孩家，倒也没有异议了。
“雎儿，朕知道你想报答你的救命恩人，但来日方长，报恩不在一时嘛。花爱卿，可有什么想要的？”皇帝转头看向低头站着的木兰，问道。
“回陛下，微臣……没有什么想到的。”木兰抬头答道，如是禁足之初，她可能还会对皇帝的惩罚感到不忿，但如今，她却觉得这样的生活委实不错，倒也就坦然了，虽囚于一隅之地，但她的眼眸却好似能映出日月山川，反而是皇帝不自然地转移了目光。

“陛下，太后宫里来人了，太后懿旨，说国公夫人来宫里了，传旨意让公主殿下去含光宫。”王公公自门外进来，向皇帝陛下通报到。
“哎呀，舅妈来宫里啦？皇帝哥哥，我要先回去啦！”果然是小孩子心性，安瑗公主一听，高兴地向皇帝做了个鬼脸，转身就要离开，复又想起来自己不是来感谢花将军的么？于是又不好意思地转身回来，仰着小脸对木兰认真地承诺到：“花将军，你是我的救命恩人，等你有想要的东西了，记得告诉我，我一定会为你实现愿望！”迎着公主真挚的眼神，木兰心下一暖，谢恩道：“那微臣先谢过殿下了。”
“外面下雪了，吩咐随从路上慢些。”皇帝望着蹦蹦跳跳的公主背影，对王公公吩咐道。
安瑗公主一走，屋子里轻松的气氛顿时沉寂下来，皇帝和木兰都有些尴尬。
“花爱卿，朕记得，你进入羽林军已经两月有余了吧？”皇帝的手指轻轻扣着实木桌子，似是为了打破这尴尬的气氛，开口问道。
“回陛下，微臣进入羽林军已经七十三天了。”木兰回答到，她是个时间观念很强的人，向来都记得很清楚，更重要的是，晁枋已经进去七十六天了。
“那么，在羽林军还习惯么？”皇帝这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君上怎么能对臣下问出这种话来呢？可是，他实在是无法把那样的要求像宣读圣旨般直接说出来，先前的笃定和算计在这一刻不自觉地动摇了起来，他觉得自己的胸口有些堵，便站起身来，走到窗口去假装赏雪。

“回陛下，微臣很习惯。羽林军是忠勇之师，微臣在这边学习到了很多东西，也结识了很多优秀的同袍。”木兰亦步亦趋跟上去，她没有察觉到这话有啥不妥，无比实诚地回答到。
门外，小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小院子的石板上已经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雪，仿佛遮住了谁的斑驳心事。许是雪白的太刺眼了，皇帝闭了闭眼睛，才转过头来，对着木兰露出了一个柔和的微笑。木兰愣了一下，皇帝的微笑，不是那种帝王应该对臣下所展示的微笑，而是他对亲近之人才会展露的、透着无奈和感伤的微笑。
“我，有件事求你，如果这件事情让你为难了，你可以直接拒绝我，不必有君臣之间的顾忌。”他的语气无比柔和诚恳，一双眸子定定地望向木兰，仿佛暗夜里的星辰要执着地照进深邃的湖泊。
不必有君臣之间的顾忌？是何事需要皇帝陛下如此郑重？木兰心里咯噔一下，一瞬间脑海中转过无数种可能，难道，他知道了？
“微臣……微臣不敢，微臣是陛下的臣子，陛下……陛下可以吩咐微臣，去做任何事。”木兰一时间拿不定主意，也还没有完全镇定下来，她有些慌不择言，赶紧俯首在地。
“我说了，这件事是我拜托你去做的事情，无论是否答应，我都希望是出自你本心，而不是因为你是臣子就不得不去做。”他微微叹了一口气，显然没有料到她的反应会这么剧烈。

但看着俯首在地的眼前人，皇帝不由得心绪翻动，曾几何时，他也是这般俯首在地，向那高高在上之人说着这般言不由衷的话语……但是，如今的他，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对世界还抱有幻想的天真少年了，如今，九五之尊的皇位上，坐着的人是他。
“起来说话吧。”皇帝平复了一下心情，口气又恢复了君臣之间的那种疏离，木兰略微松了一口气，这才站了起来。
“花爱卿自进入羽林军以来，表现突出，实乃可塑之才，朕想着，爱卿还年轻，前途不可限量，却也需要更多历练的机会。如今的羽林军，虽实力可观，但并不是这宫中唯一的禁军，甚至不是最有实力的禁军。”
言及此，皇帝的面容逐渐变得冷峻，凌厉的剑眉之下，黑白分明的眼里透出一股隐隐的杀气，他的脸逐渐凑近木兰，语气确是无比的云淡风轻：“爱卿，可愿意到虎贲卫去历练一番？”
南姜皇宫内，虎贲卫与羽林军同为禁军，编制虽相当，实力却差别很大：前朝初期，羽林军一直是宫中唯一的禁军，宫中的安全均由羽林军负责，且羽林军直接听命于皇帝，但后来，随着先帝身体大不如前，出身将门世家的当今太后入主中宫，开始将部分禁军的权力转移到原本只负责京城安全的守卫军上，再后来索幸直接将其剥离出来，成立了“虎贲卫”，这才导致了如今一山二虎的局面。这些年，虎贲卫在太后的支持下，实力大涨，所招募的将士又多是将门之后或军功卓著之人，与羽林军所招募的普通世家子弟大为不同。当今圣上登基后，花费了大量心血重整羽林军，但羽林军的整体实力相较于虎贲卫，仍然相去甚远，这些情况，木兰身为羽林军，早就有所耳闻。

“陛下的意思是，要调微臣去虎贲卫么？”经历了前面的波折，木兰现下已然镇定下来，对于皇帝的“建议”，她努力保持着清醒克制。
“爱卿应当知道，无论是去羽林军还是虎贲卫，你都是朕的人。”皇帝施施然踱回椅子旁，潇洒地坐了下来，或许是把最难出口的话都摊明白了，他的心情好了很多，不过院子里的雪，倒是越下越大了。
“微臣知道，从决定进入羽林军的那天起，微臣就已经是陛下的人了，以后无论在何处，自然都只会忠于陛下。”木兰回道，她是个极少许诺但也极其守诺的坦荡之人，选择忠于皇帝，不仅仅是因为所谓的正统和道义，更是因为她的所见所闻，使她相信站在她面前的皇帝，是这些手握权柄之人中，最有可能给黎明百姓带来和平和希望的人。
“很好，朕没有看错人。”他冷峻脸上冰雪消融般绽出一个笑来，赞赏地看了看木兰，起身欲离去，脚步却在门口一顿，传来他那仿佛沾染了湿润的初雪的话语：“这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爱卿禁足结束后，再告诉朕答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