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牛肉汤

有时故乡只在想象中，难以触及。
更多时候，故乡近在咫尺，一切似在昨天。
我老家在淮河边上，附近有山。自我记事起，祖父就一个人搬到了香艾岭，圈了一片草场养羊养牛，年关的时候，卖了牲畜换钱才回家。
他回来的时候，带了很多牛羊肉和内脏，分给儿子。父亲和两个叔叔对他甚是冷淡，比起祖母，已是好多，祖母见他没有不吵闹的，以至于后来两人没话。
唯独母亲在这个时候为祖父准备一些衣被，我跟在母亲身后，看着他俩说话，母亲的声音在院子里显得格外温暖亲切：“阿爹，你要少抽点烟了。”
待大人们的事情落定，几个孙辈小子，都围在祖父身边，等着看做牛肉汤。

那是一个食物仍不充裕的年代，家里有时养猪都是整头卖了。肉，在当时，是属于奢侈品般的珍稀，猪肉是趁着谁家杀猪才割一块，牛肉更不常见。
堂哥说，牛肉干是军队里才有。
妹妹听了问我，哥哥，阿爷吃了牛肉要出去打仗吗?
祖父笑着听我们玩笑，忙着在支起的大锅里添加柴火，水沸腾后，将切好的牛肉和内脏放入，焖锅一会后，加八角和生姜，炖一小时左右。
柴火逐渐减少，只留三根粗大的木块，牛肉内脏熟透了后，加入盐和胡椒粉。祖父准备了一个很大的木盘，把牛肉捞出盛起来。
最后一步，他允许我们自己动手，把老豆腐、山岭里的野菜和粉丝放进汤里。几个小伙伴都每人一大碗粉丝汤，上面加了厚实的牛肉块。

这是我刚上小学时每年过年的场景，那时，妹妹把那一大碗汤和牛肉一直吃到祖父进山去。
小时候我几乎没吃过肉，牛肉更是陌生，我印象中汤很香，肉很难嚼碎。
祖父大年初三就进山岭。
父亲在祖父进山之前仍给他准备一些家伙什：油和盐，另外还有几条烟，他们依旧很少说话。
我不明白很多事情，也不知道去问谁。
每次祖父回去，我都跟着走出村庄好远，我怕那个身形削瘦的老者不再回来。
“娃子，回去吧，前面路不好走喽！”
直到三年级的一天，父亲突然允许我去看祖父，让我捎了一些东西过去。
我进山就开始大喊“阿爷”，也给自己壮胆。

那天我又喝到了那碗牛肉汤。祖父告诉我，刚好有牛犊子摔下崖。
这次我还知道祖父以前在部队里做过厨师。
又过一年，母亲告诉我很多事，触到了我多年的疑惑。
祖父小时候被大家子过继给别人，到年轻时没钱娶妻，就入赘到了祖母家。
在村里，被祖母家兄弟占了宅基地，他争不过，就有了矛盾，熬了十多年，直到所有儿子女儿结婚成家，他才搬到香艾岭。
十二岁的我不懂什么叫过继，不知道入赘是什么意思。但我明白都是可怜人才有的出路。
自那以后，我去看祖父的次数更多了，他养的狗也对我摇尾巴。
五年级的时候，他最后一次看我满墙上贴的奖状：“娃子，你脑袋聪明，要上大学的。”

那年夏天晚饭后，祖父摔倒在厕所门口，送到卫生院已经没了心跳。
家人卖了祖父养的牲畜，香艾岭再没人住过。
好几年，我没再喝牛肉汤。
大学第二年冬季，我留校有学习任务，学校附近小吃摊很多，我带着一个女孩找吃的，她脸上带着秀丽的阳光笑容，指着一家吃店：“我们这次不吃砂锅，喝淮南牛肉汤，怎么样？”
我心里猛地一颤，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忍了忍轻声回道：好的，就这家。
（精英读书会：六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