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堂」八大吉祥（34）

2.
归墟。
归墟是一切空间的中心，所以它不是空间，所以它洞见一切空间的“边界”。它很大也很小，大到四海的水填不满，小到不过是一个虚化的中心点。这里不分前后左右，没有东西南北，遑论上下内外、远近方圆。这里没有光，也没有黑暗，然而一切是洞明的——洞明却不是因为亮——归墟同时看见一切的正面反面，里面外面，没有一面能够躲藏，因为一切一旦进入它，就不再有正面反面、里面外面。一切进入它，就成为它。
周九良来的时候，感到自己那过于漫长的时光被铺陈开来，对于归墟来讲，那只是短短的一截，像是聚在一起的火星，马上就会散逸在风中。
其实，归墟可以幻化成你所想要的样子，只要你进去时还能保持“自我”这个意识。周九良无谓的在里面破碎、消解、弥漫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无聊，便感受每一寸血肉经络、拼凑起自己，随着他变得完整，周遭开始有了变幻和应现，风从斜亘半空的海中带起一片树叶吹向脚底燃烧着的星河，一座宫殿不知从哪里出现，初时看着很远，转眼便到近前。周九良想都没想，迈腿就进——
宫殿里竟真的有酒。也真的是桃花酿。
他却不去拿酒，只拿起酒边的一个黑色漆匣。

方才破碎的时候，他也小小利用了一下归墟，拼凑出了自己最后一点丢失的记忆，所以他知道漆匣里装得是什么。无非是“老妖怪”最终把他的执念留还给了他。他小心的把漆匣收好，才抱起那坛桃花酿，找了个角落坐在地上，幻出三个小陶碗，拍开泥封分别倒满，端起一碗左右磕了一圈，然后仰首一饮而尽。
他笑道：“老妖怪，你可真行。打一出生起你就什么都比我好，长得貌美如花不说，还聪明得紧，要不是你留下的卜骨用了我们初时草创的暗号，我都没发觉我竟还有缺损的记忆……”
“你说实话，我当年下桃都，来将他托付于你，而后入归墟、碎魂魄、转徙人间，你后脚就把神荼残魂和他的那缕残魂再次并做一躯投了轮回，是不是存心看我笑话当有趣啊？神荼那小孩儿，也真是倒霉，无端卷进咱们的破事那么久，还连累五方天帝并座下宰辅跟着劳神。”
“你第四世注定要做海神，句芒就在你小时候事先教会你怎么养好扶桑。如今那棵大树要倒，还得靠你们留下的那点机缘救活。动不动知悉后事，几乎总是带着记忆转生，也不知道你这样累不累得慌……可能是累吧，不然你怎么跑了呢？也不知道你找到没有……就像早先一样……能叫我们三个什么也不想，就成日厮混在一起的地方……”

桃花酿的味道一如从前，周九良边说边喝，竟然像是醉了。他的眼皮越来越沉重，终于闭上。手里的酒碗掉落在地、滚到一旁。
他开始做梦，梦里有个年轻人被他牵着手腕在一条幽暗的密道里小跑，他回身笑着对那人说：“这条路是我悄悄使了术法修的，四通八达，只有我领着才不会迷路，你可不能告诉别人，当心困死在里面。”
是了……这是神荼与他合魂的第二世……
“我能告诉给谁？”小孟道长专心走路，想也没想的反问帝王。
帝王玩笑道：“你那些个黄山宫同门啊，比如你发个符咒，让他们来救你出去。”
“你现在困着我吗？”
“那倒没有。”
“那我干嘛叫他们来救我，我若想走，自去便是。”
话音未落，小孟道长感觉拉着他的手一个大力，身体跟着猛得一扑，登时眼前一亮，天旋地转，紧接着就被接住，摔在使坏惩戒的帝王臂弯里——原来那是一道铜转门。
帝王方才顺势捂住他的嘴，闷下他的惊呼，另一条手臂揽紧他的腰，确保人摔在自己身上，这会儿才小声说：“掌服姑姑的孩子们就在外面守着，你可不要叫。”随即抱着人骨碌了半圈，想着好爬起来，却不经意看见身下这孩子被捂着嘴瞪大眼睛看他，憋得小脸儿通红，突然就呼吸一顿，手掌下柔软微潮的触感陡然变得烫手，“……那我撒手啦……”

见身下的人点头，他才移开手掌、撑起身，把人拉起来。
小孟道长垂头狠狠拍着衣服，小声控诉：“无状！”
惹得帝王闷声儿捂着肚子笑了半天才止住：“我就逗逗你……你别急眼啊。走走走，小老头儿，看祭服要紧。”
宫中皇帝妃嫔的礼仪服饰都收在一处，祭祀昊天上帝的大裘冕服却放在最里面的单独隔间里，每隔几日就会有女侍来检查情况，祭天大典之前会小心浆洗，焚香烘干。
帝王亲自从箱子里把冕冠、服袍捧出来，展开搭放到香炉供台后头支着的烘衣架子上。
小孟道长先围着玄色祭服走了一圈，果然与梦中所见没有差别，又细细凑近了去看，看了一会儿，忽然指着袖子上一处绣制精美的花纹问帝王：“陛下，你看这是什么？”
帝王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里绣着一个蛇形生物，和同类盘绕在一起，仔细看却有两个头。帝王说：“双头龙吧？”
小孟道长于是换了一处，指着绣纹问：“那这是什么？”
帝王看了看：“不是一样的嘛！”
小孟道长摇头道，“你看这里，它们各长了一只脚。”随即又指指旁边的花纹说，“看这两个。”
帝王抱臂：“我看跟刚才的也都一样。”

小孟道长撇了他一眼，说：“左边这个身上有鳞片，而右边这个头上有角，刚才的可都没有。”又随手戳了戳另一个花纹问：“不用问，你看都一样是吧？”
谁知帝王目光炯炯，自信道：“哈！这个我知道！”
“你知道？”小孟道长将信将疑，不知道是不是该做出钦佩的表情。
只见帝王点头如捣蒜：“这是亲嘴龙！”
“？！”小孟道长难以置信的将目光落回祭服上，确认自己并没有指错。
帝王则煞有介事的“指点江山”：“你看他们头对头、眼对眼、吻对吻，两条尾巴朝后，不是正在亲嘴吗？”
小孟道长十分无语，把脸缓缓埋进双手，只不过露出来的耳尖通红。他错过帝王一瞬的狡黠笑意，显然忘了这人劣童的属性。捂了半天脸，他才认命地抬起头来从第一个纹样开始解释：“这盘起来的两条‘双头龙’，一个是蟠，算是地生龙，一个是虺，却算不上龙。夔一足，所以、这个长了一只脚的龙是夔。这个身上有鳞片没有角的是蛟，这个有角的是虬，最后这个……这个……这个亲……根本不是什么头对头、眼对眼，这是一首两身，也就是肥遗。”
方才还一脸玩笑的帝王沉默下来，他从没有这么仔细看过这套祭服——他初时以为是王巨君亲自绘制图纸设计的，穿在身上就已经浑身不自在了，哪还会仔细看绣了啥。可经小孟道长这么一说，他心中隐隐有了些想法。便也凑过去细看。指着袖子上两首一身四蹄的动物纹样问：“这个是不是并封？”又指着旁边八首八尾践浪而立的小兽和另一只极为相似、站在井口的动物说：“这是天吴，这个九首九尾的是开明。”

小孟道长见这人认真起来，暗自松了口气，点头道：“该是没有错，您想到了对吗？”
帝王点头：“想到了两个时间点。”
小孟道长应道：“不错。王莽说他非此宙中人，又设计得出这样的花纹，现在看来，他不是黄帝时人，就该是禹时人。”
这二位心照不宣、当局者清，却有看客觉着糊涂了。
宫殿当中步履匆匆的宫人谁也没有发现，当然也不会有人知道是什么时候，明光宫大殿的房梁上立了一位身段婀娜的红衣少女。少女边低头看着什么，边把玩手中的黄琮。
黄琮中有一条游弋的龙，沉默半晌，他很有些不好意思的虚心请教：“黑丫头，他们在说啥？”
又白又美的“黑丫头”嗤笑道：“蠢龙。他们是在说，黄帝穷神奸则记白泽之辞。（注1）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注2）我家主子那年偶然遇见随处闲逛的大神白泽，使了些手段拘了他一阵子，让那家伙写了《白泽图》，记述描画下魑魅魍魉、各种神怪的名字、形貌和习性，算给他们造个册，神人之间各自心里也能有数。不过后来涿鹿之野与炎帝和蚩尤一路混战，最后炎帝息鼓、蚩尤战死，竟还因此起了那档子‘天倾西北、地陷东南’的事儿，《白泽图》就这么给丢了，想再偶遇白泽一次，可就难喽。这之后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人间忽然出了个帝王，名字叫禹的，竟做梦梦到自己驰骋万里，目睹形形色色的神怪，梦醒后，突然想起那些巫官记载我家主子是乘龙升仙的，飞升前铸造了大鼎——也真是荒唐——不过他因此来了灵感，赶忙召集天下工匠、征缴九州之铜，石蜡做模，刻划神兽魑魅百种，陶土为范、灌注铜水，铸造九鼎。

鼎成，那花纹活脱脱就是散逸多年的《白泽图》。他虞夏的臣民看到大鼎，于是识得百物，再入山川密林，一般情况下，便不再看见鬼怪。识得，便很少再看见。他们这件祭服，刺绣百兽，是我见到的第三本《白泽图》，能画出来的，除了大神白泽，也只可能是我轩辕世代或禹夏世代的人了。”
言落，龙在黄琮里停下来，少女的目光也变得深沉。
半晌，二位看客都没再说话。
其实也没什么。神人也好，凡人也罢，在造化面前，总归是渺小的。可只要活得够久，神人的视角就超脱了凡俗。她所身历的那些战争，逐渐逐渐缩小成她眼前两方密密麻麻的小人，他们杀声震天、血流成河，直打得乌云蔽日、山河震颤……可这一切会刹时化为齑粉，被新的“小人”更迭替代。新的人们农耕畜牧、繁衍生息，征战、迁徙、融合又分裂，然后桑田化海、积石成山、日升月落、风云变幻……那万年的时光就搁在那里，你不去想它，它就什么也不代表。可一旦回想起那些说来平淡甚至索然，实则壮烈如歌的往事，一旦细细数过身后那缓缓流淌、决绝不回的岁月长河，一旦用那超然的、巨人般的眼看去，觉知了你所看着的人正面对的是怎样厚重的东西，又回忆起他们本该也拥有超然的眼，而今却身陷迷雾……便不免唏嘘。或也不是唏嘘，只是触及了内里的某处，叫人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听那戏里人接着说：“说起来，我还有个问题。我醒来的虽比你晚，但记忆里的时间点却也只停留在王莽登宝前夜。你又算准了我快醒来，请侍者端水给我喝……这其间、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注1：出自《抱朴子·极言》。应该是目前对白泽最早的记载吧，虽然现在故事背景是新朝……看个乐呵就得了哈——比如那些个名字长得要死的神仙，应该都是晚期的仙话创造，严格上算不得神话人物，有仙格没神格的感觉。假如真按这个文字形成的时间逻辑来论资排辈……那可太难写了，应该会失去乐趣……所以我就混乱的一锅烩了，就当神话仙话故事里说的都是“真的”：比方说即使文献上看白泽可能最晚是晋代产生的形象，可我就信了葛洪的邪，完全相信白泽跟黄帝有交集，所以在新朝出现这种说法就不奇怪啦，嗯。胡言乱语、毫不严谨、不要打我，抱紧我寄几。
注2：《王孙满对楚子》
（未完待续）
我有点喜欢这一章，喜欢到写了四千……
又是致敬。唯不忘“虎狼的正义”那里没有人看出来是致敬《萧十一郎》，我就意识到我真的是暴露年龄了……描写归墟这里不知道有没有人看得出来是在致敬谁……当然也很可能是因为我致敬的太拙劣而看不出来（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