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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一梦繁花落 第七章 立储(三)

2023-03-05春秋一梦繁花落翰林工作室 来源:百合文库
画布落下,一副秀丽绝俗的《画中仙》便就此映入所有人眼中。
江水泱泱,烟草茫茫,一美人兮,莞尔清扬。
复盈看过那副画,却觉得这绣品上的美人全然比不得那一日在画中所看到的洛神了。而今日使得这里满堂生辉的人,应该是那位青衣姑娘才对。
复盈收回了看向唐绵绵的目光,脑中思索起了他绝没想到大哥会来这里求《画中仙》之事。在他眼中,大哥最喜欢的地方除了演武场就是围猎场,偶然兴致来了也顶多是叫上他的兄弟朋友们喝几杯。至于什么琴棋书画、风花雪月之事,好像他和二哥拽着他去,他都会找借口推辞。今儿这是怎么了?
复盈忍不住又抬头去向那女子望了一眼,不自觉地微微笑了起来,便即明白过来:“大哥向来不知风与月,或许只是因为从前没有遇到人间绝色罢了。”
复盈顺着人潮挤进了中间,与复仲之间只隔了一人,却恰好被那人严严实实地挡了住。
明明是四张方桌,但复仲身边的小厮却高高举起了王室令牌。所有想要一显身手的贵胄公子们一看到那盘龙在天的腰牌纹案,皆弯着腰退了下去。顷刻之间,所有的人离着桌子都远了三步,密密麻麻地挤在外围看着复仲一人在中央。
唐绵绵自然也看到了象征着漠国王室的龙纹令牌,她放下了手中的茶杯,侧过身去低声对站在身边的墨兄道:“去取另一幅《画中仙》来。”
墨兄脸色微变,无声地盯住了唐绵绵。
唐绵绵的目光却未再停留在墨兄身上过,她缓缓地走下楼梯,来到了复仲面前,欠身施了一礼,道:“公子身份尊贵,屈尊来到小店自然是让小店蓬荜生辉。但今日是请大家都来题词的。不如这样,我单赠公子一副……”
还没等唐绵绵说完,复仲便截断了她,直冲冲道:“我今天也没拦着不让别人来题词,姑娘急什么?”
说罢,复仲看了一眼拒不退让静立一旁的唐绵绵,叹了口气,负手身后,转过身来对着所有人道:“你们哪个觉得自己的辞藻文章胜得过本公子的,大可前来题词。”
唐绵绵微微抿唇,终是走到了四桌中间,静静地看着已经提起笔来的复仲。
四方鸦雀无声,原本济济一堂、跃跃欲试的公子哥们因着复仲在场,都像哑巴了似的,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方才,复仲对唐绵绵的态度并不友善、也不客气,复盈看在眼中立即推翻了之前的论断,转而不由得想到了那批存放于这个绣坊的神秘货物。难道大哥也是来探这家店的底吗?如此大张旗鼓,又不怕打草惊蛇了吗?
忽然,头顶上方传来一个低沉而的声音穿透满堂,清晰地在每一个人耳边响起:“小姐请允许在下一试。”
唐绵绵惊讶地抬起头,却看到墨兄在众目睽睽之下也走了过来。
“你……”唐绵绵方才的窘境被墨兄挡了过去,但她心中却并不愉快。墨兄的身份何其特殊,他如此高调地主动现身众人眼前,实非明智之举。逞一时之气,却将他们都陷入了危险境地。
唐绵绵有些紧张地看向复仲,只见复仲果然敏锐地盯住了墨兄,目光如刀锋般刺来,倍加警惕。
墨兄却视若无睹,径直走到几案前提起笔来,僵硬而迅速写下了两行诗句,抬臂一挥,笔墨现于众人眼前:
采秀山间,草葛悠悠。
拂芷水旁,碧水葱葱。
怨怅忘归,君思不得。
原本寂静的大堂中零零星星地响起了几片掌声,唐绵绵好奇地看了看墨兄那张冷如冰霜的脸,又瞧了瞧白纸黑字,字字都是墨兄方才写下的。她有些惊讶,原来墨兄这样仿佛织机般条理不苟的人都能写出如此清丽多情的诗句,仿佛真的是一位辗转反侧思美人而不得的翩翩佳公子所作。当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了。
转而,唐绵绵又看向复仲,心中叹了一句“糟糕”。复仲的一张脸也阴沉得像是被墨染了,他寒冷的探究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墨兄身上,负在身后的左拳捏紧。
复仲习武多年,方才听到那黑子的一句话,再看他下楼的脚步和身姿,就知道黑子的武功一定不俗。复仲早先也得到了消息称这家绣坊有异常,所以他特意跑来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牛鬼蛇神。现在,在他看来,这绣坊当中最为可疑的便是这个武功高强、脸贴面具的神秘黑衣人。复仲注意到了那黑衣人手掌厚厚的一层茧,指节、掌心均有,显然是十八般兵器样样皆有苦练才有如此形状。这个人到底为什么会跟在一个弱不禁风的富家小姐身后呢?
复仲顿了顿,这才冷笑一声,提起笔来在纸上缓缓地写下了一个“翩”字。待他正要写第二字时,手腕却忽地被人握住。
复仲目光如刀般剜向来人,待看清楚了是他三弟复盈之后,微微一怔,立刻卸下了手上要将他手腕掰折的劲力,失声道:“三弟怎么也在这儿?”
他问出这话,才觉得自己紧张得有些过头,实在不妥。他停顿了下,缓和语气又道:“三弟也是来凑这名画的热闹的?”
复盈低头看了一眼复仲写下力道深厚的“翩”字,微微一笑,抬头道:“大哥不妨让我也来试试?”
复盈这问话听起来是在说题诗争画,但到了复仲耳中却并非是这个味道了。他来这里的目的本就不单纯,而一家小店里同时汇聚了漠国的两位公子,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是凑巧。他几乎第一时间就断定了复盈也是得到了消息来查这店背后的势力的。复仲这些日子以来几乎日日都要去见复昱,复昱继续民间最准确的土地归属和种植资料,复仲也一直着手登记此事。却没想到,前些日子因为一批新入城中的桑蚕丝降价,使得原本就少桑的漠国更加无人种桑,甚至有不少农户直接砍掉了桑树种起了小麦。而今日城中的桑蚕丝价格也匪夷所思,先是大跌,最近几日又大涨。复仲觉得奇怪,追查下来便发现了原来是这间店铺在捣鬼。待他兴冲冲地向复昱汇报时,复昱却又将他数落了一顿,叫他查清楚了真正缘由再来回禀。
倒是复盈,近日不知道在帮父亲做什么事情,父亲总是与他长谈许久,每次都和颜悦色。
复仲思忖了一阵,看到眼前这个意气风发的三弟,胸口莫名地有些愤然升起。他面上笑了起来,手头却将复盈的手臂压了下去,道:“既然我已经下笔,自然就应该写完。三弟若想写,去另一张桌子便是。”
复盈闻言,微微愣住,他本意是觉得复仲在此直接用“翩若惊鸿,矫若游龙”二句实在是老生常谈、毫无新意,这样子说不定会因此而将画失给了那个黑衣人,显得他们王室子弟的文章才华不过尔尔。那样的话,一向爱面子的父王知道了又定会数落大哥。
可是偏偏在复仲那难以捉摸的倔脾气上来时,他也清楚自己还是不要多言为妙。二人之间突如其来的不和谐之感流溢在空气间,复盈僵在那里,周围的明白人看到了
复盈松开了手,环顾四周,看到一双双眼睛都在盯着他们兄弟二人。坊间若是因此传出二人不睦的流言,不仅有损王室声誉,更会叫姑母有机可趁。他今日便不去争那份公子哥的薄面,干脆做复仲身后的一把助力也好。
复盈退了一步在复仲身后,低声道:“大哥,此画山水清奇,雾色掩盖住了洛神的容颜,朦朦胧胧之间什么都看清楚了。与之前的《画中仙》略有不同,显得更加疏远迷茫。依我看,倒不如化用七哀诗,倒更符合绣品之人的心境。”
复仲挑眉回眸,看到复盈含笑淡然的模样,心中掂量起来。他倒正愁没个让父王满意的王后贺礼,如今要是能得到这幅天下人都求得一眼观之的画,不仅父王会高兴,荆王后那边能应付下来,自己的母亲江夫人说不准也能因此而沾上福祉。复盈这话说得低声,只有他兄弟二人能够听得见,也算是这个弟弟为他着想。
想到这里,复仲又对着复盈笑了笑,回过身去,一把扔掉先前的废纸,重新写下了“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随之,唐绵绵走近看了看,脸色微变,似是十分惊讶。
复仲微微昂起头,“怎么样?姑娘裁决,这幅画究竟归谁呢?”
唐绵绵对着复仲温文一笑,抬起头来对着满座宾客道:“若是论形,自然是墨兄的诗句更加贴切优美。但若是论神,则是大公子得其真韵。家父常说,作画作诗都讲究形神兼备,但若是二者必须取其一的话,当以神为先,方可称得上是言之有物的作品。”
唐绵绵向着复仲行了一礼,命仆从将画卷好,双手捧上献给了他。
复仲又道:“姑娘贴出的告示不是说,胜出者可以上楼一叙,喝酒吃菜吗?那就请吧!”
复仲等了许久,觉得自己终于进入了正题。复盈却忽地拽住了他,眉头轻蹙,有阻拦之意。
他兄弟二人还未理清楚互相之间到底是何意,唐绵绵却忽地出声对着复盈道:“公子,您是胜出者,请随我来。”
复盈和复仲一起愣住,不解地看向唐绵绵。
墨兄在此时走来站在唐绵绵身后,出言硬邦邦地解释道:“姑娘说,胜出者是指心智,而非结果。”
复仲冷笑一声,寒声道:“真是说笑!还有不看结果看过程的算法?我看你们这是有意刁难!”
唐绵绵却不再回答,转身翩然上楼。墨兄挡在复仲身前,与他四目相对,寸步不让,“姑娘说了,世界上不变的道理是在谁的屋子里就该听谁的话。”
复仲一口气提上来便要挥拳向眼前这黑衣人,却被他死死地扣住了拳头,仿佛是被禁锢在玄铁浇筑的模具里,一动也不能动。
“这位公子,您请上楼。”这黑衣人一手将复仲拦住,竟然还能纹丝不动、气若等闲地吩咐复盈,实在是叫兄弟二人都暗暗心惊。
复盈测过身来在复仲耳边道:“我身边有盟卫守着,不会出事,就让我上去看看吧。王兄你一向不喜欢盟卫随护,如今遇到高手,也不要硬碰硬了。真要是闹得街头巷尾传开了,父王也不高兴。”
说罢,复盈一摆宽袖,大步上了楼去。
这锦绣玲珑的格局是四方不连、却互相可见的,复盈上去便直接能进入到唐绵绵所待的隔间。
这房间里面摆着几株绿植,熏着一炉淡淡的花草味道的香,桌上煮着一壶茶,开着的窗子外面也是一片绿荫。如此清新,倒是与楼下的锦绣截然不同。
唐绵绵身侧还立着两个黑衣男子,也都戴着面具,与楼下黑衣人的穿着打扮一模一样。复盈看到时却忍不住有些想笑,不知该说这位小姐聪明反被聪明误,还是该说她过于自信。这两个人和楼下黑衣人一般打扮,应该是这位姑娘想要掩人耳目,使得楼下那位怪异的武士显得不会过于引人注目。但真正习武之人都能看得出来,这两位不过就是三脚猫的功夫,比起楼下那位就是云泥之别。这样故意弄得一致,反倒让人觉得那个习武之人更加突兀。
唐绵绵看到复盈一进来便似笑非笑,神色一动,开口淡淡道:“恕小女子冒昧,敢问这里有什么东西值得公子如此可笑的?”
复盈坐在了薄垫上,抬头一左一右地扫过唐绵绵身后的护卫,道:“我堂堂一国公子出门,身边都没有人。姑娘怎么在自己店里还随身都跟着两位护卫?”
唐绵绵闻言,唇边也微微勾起一抹浅笑,伸手轻轻挥了挥,示意护卫都到门外去候着。而后才道:“是民女失礼了。”
复盈看着唐绵绵一举一动都谨小慎微,一丝一毫的纰漏都不会出似的,不禁有些好奇她到底是什么家户出身,怎么会如此严苛地要求自己?
唐绵绵给复盈沏了一杯茶,指尖缓缓推将过去,极尽温文尔雅,“一幅画中仙,竟然能引来两位公子大驾光临,小女子真是惶恐。所以今日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公子不要怪罪。”
复盈的目光停留在她粉雕玉琢般的容颜,一边微笑道:“我很好奇姑娘设下这次比诗,又专程邀请胜者上楼小叙,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只是为了广开人脉、做好生意,前者应该就已经够了。”
唐绵绵淡淡道:“公子方才能够猜出那副绣出的画中仙与众不同之处,想必接下来也能明白我的用意。实不相瞒,小女姓唐,来自齐国。这次专程到汾阳,并不只是为了做生意,更是为了能够求得贵人相助。”
复盈点了点头,“贵人相助……那小姐这次算是如愿了。不知道我算不算是小姐眼里的‘贵人’呢?”
唐绵绵被他的目光盯得有些局促起来,低下头去,微笑道:“三公子您父贵王、母贵为后,自然是贵人中的贵人。”
“好,”复盈道:“小姐的难处大可以说出来了。”
唐绵绵静默了一瞬,道:“家父有一桩心事,日夜镂刻于心,我这次来便是想帮家父治好心病。他年轻时曾受过贵国上卿叶子苏大人的恩惠,一直想要报恩,却没有机会。后来得知叶大人前往西域,便时常挂念。知道后来家父知道了叶小姐就在漠国,便想来看上一眼,将我家传的一样宝物亲手交给叶小姐。我怕父亲舟车劳顿会生病,便自己来了这里。可是,叶小姐人在宫中,我一个平民女子如何见得到呢?所以才想出了用画吸引贵人,挑一位能够帮助的,言尽详情。”
复盈听完,心里将信将疑。齐国唐氏的身份应该是不假的,可是千里迢迢来到汾阳就为了见叶忆蝉那个小姑娘,却有些说不过去了。这其中必然还有隐情。
唐绵绵又道:“公子放心,唐氏之风想来讲究诚信、守礼,我唐氏在漠国绝不会行逾矩之事。”
复盈有种被人戳破心思的窘迫,讪讪一笑,道:“小姐如此彬彬有礼,比许多君子还要文雅得多。我自然相信小姐的人品。想要见叶小姐应该也不难,既然小姐赠画给我兄长,我自然会帮姑娘想办法。只是……还有两件事,想请小姐赐教。”
复盈的语气轻快起来,“第一件事,小姐是如何得到虞国公主亲手绣出的绣品呢?”
唐绵绵道:“源水会盟之后,虞国大王甚为恼怒,甚至要降罪于会盟时谈判的叶子湛。虞国公主钟离绛早已嫁给了叶家三公子子寅,她怕父王降罪,便绣了祈福消灾的画中仙。谁知,虞王不喜,据不收入。而我唐氏祖祖辈辈都在收藏《画中仙》,听闻名动天下的钟离绛竟然绣了此画,便立刻花了重金买下。”
复盈点头道:“怪不得画中有一股生疏悲怨、不得亲近的哀伤之意,原来虞国此时是那样状况。”
唐绵绵微微侧头,含笑问道:“那第二件事呢?”
复盈看向她的笑颜,坐直了身子,忽然换了副严肃神色。唐绵绵见他如此,心头也跟着有些紧张起来。
“第二件事,便是想郑重请小姐告知芳名。”
复盈说得一丝不苟,唐绵绵的心跳却骤然急促起来。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间,唐绵绵轻声道:“绵绵。父亲说,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绵绵’二字。”
复盈含笑的眸中添了丝不解,但很快便消散过去,反驳道:“父亲说的是上一辈的往事,但别人看到的你,那是‘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才更衬合。 ”
唐绵绵藏在广袖中的手紧紧交握,仿佛被人击中,措手不及。
注:
①墨兄写下的诗句化用自屈原《九歌·山鬼》和范仲淹《岳阳楼记》两篇,“采三秀兮於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岸芷汀兰,郁郁葱葱”。
②第二首“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取自曹植《七哀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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