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逡巡录（九命猫篇）——006：鱼鹰捉鱼 鱼戏鱼鹰

一堆瓦砾之间，直泽擦去身上的碎石块，静静地走了出来。
“我见过……另一个你了。”整理了一下措辞，不知道怎么说才能把事情说的更简洁明了一些，“我现在想知道，自菱湖之后你发生了什么事情？既然活了下来，怎么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橘猫舔舐了一下自己的前爪，前后肢错步走向直泽，脚步优雅，如同聚光灯下宴会的主人，一步步走向宴请的贵客，却低头露出锋利的獠牙。
“看来人家不想跟你说话啊。”谭九也从杂物之中爬了出来，背后的网球包已经破掉了，从里面露出一个狭长的匣子。
谭九打开匣子，从里面抽出来一把斩马刀。
刀锋单刃，但刀柄极长，上面镌刻着凹凸不平的纹路，好似滚烫的岩浆流过，凝结而成。
当谭九握住刀柄的一刹那，整个人的气质顿时改变，棕色的头发披散在前额，也遮不住两只眼睛里面迸发出来的快意。
刀身微颤，渴望饮血。
难怪在一次城督府宴饮的时候，喝醉了的城督拉着谭九的手，赞叹道：“不拿刀的谭副使甚至进不了黑旗卫队的选拔，可拿了刀的谭副使当一个白使正主却是绰绰有余。”
直泽看着那把刀，心里百感交集。
橘猫在看到这把刀的时候也是停止了动作。
“一百年前就该死的主儿，就该深埋在地下等着尸身腐烂……”在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谭九已经栖身向前，抽刀斩杀，“没事就不要蹦出来瞎折腾。”
刀影太过迅速，连带着手臂也消失在了空中。
这一刀，就像在君权时代，刽子手行刑时面对着即将被砍囚徒的脖子，准确而致命。
但橘猫毕竟是曾经蜷缩在东君膝盖上的恩宠，见过太过致命和攻击和凌厉的手段，虽然目前只是本体的九分之一，但基本的见识和判断能力还在。
在刀锋到达头顶之前，橘猫的尾巴已经横放在地面之上，并迅速吸附地面上的碎石，以一个灵巧的闪击击中了刀身和刀柄之间的连接点，微弱的回应达到最大的反弹。
谭九动作迟缓一下，被卸去了力道，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橘猫尾巴抽了过来，攻击谭九的腰部，谭九把刀插在地上，拧了一下身子，堪堪躲过。
这不是战力悬殊的问题，而是长达数百年的经验和技法的大踏步压制。
但那把刀的效用不止如此。
直泽对于它太过熟悉，熟悉的如同握过几百年一样。
在很久很久之前，作为东君的律法执行人，直泽握着这把刀不知道处决过多少妖怪和人类，那是横亘在死和生之间的裁决者，在战争过后作为战利品被移交到了胜利者的手中，现如今又流到了谭九的手中。
可惜直泽目前完全没有想重新拿起那把刀的欲望，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回忆，按照一般的说法，回忆就该死在过去。
不得不说是讽刺。
双方的战斗越来越往激烈肉搏的方向进化。谭九的血气彻底被激发了出来，挥舞着斩马刀疯狂地砍杀在橘猫的身上，却总能被橘猫找到那些虚弱的关节，然后精准回击，让谭九不得不收刀回防。
撕裂的怒吼在空中乍响，谭九身上的破绽越来越少，但同时也开始减少对自身的护卫。
就像舞会现场，宴会主人面对着满堂宾客，跳着华丽舞步和面前的不速之客一决高下。
终于到了最后的白热化阶段。
直泽看着两人的厮杀，白色丝线在指尖游走。
“喂喂，谭老大，在吗……”在谭九之前砸在的地方，对讲机里传来声音：“小区外来了两个黑使，我们这边会尽力拖住，但不知道谭老大那边还要多久？”
直泽转过头，看来黑使那边还是接到了消息，而自己反而把时间拖得太久了。
按照职责的本来划分，赶过来的黑使很大可能会直接要求接管事件。
那个时候，自己也就没有了出手的由头。
一旦事情脱离了自己的掌控，无论橘猫之后会不会被赶过来的黑使擒杀，但想从橘猫嘴里问出点什么，就绝无可能。
“谭九，把刀给我。”直泽低沉着声音，“黑使已经赶到了，我们需要立刻结束这件事情。”
空气中的金属碰撞声音越加激烈，撞击产生之后的火花才能映出一人一猫的身形，杀气凝滞，已然不可分开。
直泽紧绷身体，直奔双方交手的地方。
正在这个时候，谭九双手持刀，直劈过去，而橘猫也放弃挡住这个动作，尾巴蓄力，直直插向谭九的胸口。
褐色身影出现在谭九的背后，拽住谭九的肩膀，向后一拉，躲过致命一击，而后顺着手腕夺下斩马刀，单手横扫面前的橘色身影。
橘猫被刀背劈到了地上，尘烟四起，同样砸下一个小小的土坑。
握着斩马刀的直泽刀背转为刀尖，指向地上的橘猫。
“法令以下，汝……”直泽目光清冷，一旁惊愕的谭九注视着直泽的眼睛，在幽暗的深处，一方被铁与血铸造的处刑台，一条恶蛟挣扎着锁链，摆脱不得。
停下声音，直泽眼眸转动，呼了一口气。
褐色的夹克拉链已经崩坏了，散开的衣角向后摆动，可是脸色还是冰冷的吓人。
方才已经被制住的橘猫同样也回复了些精神，看向直泽的时候眼神多了些惊恐，好像在记忆之中见过这样的画面。
刚想溜走，被直泽从脚下涌出的白色丝线勒住了四肢，捆在了原地。
捡起地上的罪魁祸首，直泽把刀收了回来，同时递给了谭九。
两人还没有言语，一旁清亮的掌声响起。
“我特么最不想看到的画面出现了。”两个身穿灰白色制服的人鼓着掌从远处慢慢走来，谭九挠了挠头。
天色将亮，他们微微抬起的袖口绣着一轮残月，却好似刚刚升起。
“这就是来抢战利品的。”直泽叹了一口气，有些事情就是这么突然，你躲不掉，也避不了。
谭九倚着刀柄，眼神促狭，思索着是不是趁着还有些兴致，把鼓掌的两个人一起捅了。
“辛苦辛苦，谭副队真是辛苦。”来人明显在黑使地位上没有谭九对应的位置高，但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小人嘴脸表现得淋漓尽致，“这大半夜的，啧啧啧，谭副队一身的汗腥味，真是敬业呀……敬业！但谭副队，想出任务也不差这几个小时啊？这还早着呢，要不回家洗个澡歇一歇，等会儿再出勤？”
来人看来是一个老牌的黑使，一口一个谭副队直戳谭九的心窝子。
谭九咧了咧嘴，懒得应承，直接转身离开。
“等一下，这橘猫……是不是得留下？”在两人转身片刻，站在旁边另外一个一直没有说话的黑使出声道。
“哎哟，怎么能这么跟谭副使说话呢？”之前鼓掌的老牌黑使打着哈哈，瞪了插话人一眼，然后目光盯着直泽怀里的橘猫，“不过作为今天案件的始作俑者和物证……暂且称为物证的东西，还麻烦大人可以移交给我们禁武卫。”
谭九拿着刀，搭在说话人的肩上，只要稍微用一下力，老牌黑使的脖子上就会出现一道窟窿，“你算什么东西？”
空气有些粘稠，旁边的另一名黑使已经把手放在了佩剑的剑柄之上。
“我可以不计较谭副使威胁执法人员的手段。”肩膀上被搭着斩马刀的黑使眼神玩味，瞥了一眼直泽，然后轻声面向谭九，好似在询问什么：“但这位先生好像在城督府那边挂着名字，一旦让督主知道了和这件事情牵扯在一起，不太好办了吧？”
谭九手滑了一下，然后对方的脖子上出现了一道红色的伤口。
而后接下来的动作被直泽制止住了，受伤的黑使也向下放了放手，示意旁边的同伴把抽出来半截剑刃的佩剑放回去。
松开捆住橘猫的白线，直泽提着后颈的皮毛递给了对方想要的东西。
这就是被人捉住痛脚的感觉，即使是心怀愤怒，即使是拥有着制裁面前之人的力量，可是还是会感觉到自己被一股密集的丝线束缚着，踹不过气，然后被割裂着，伸出手把心爱的东西递给对面，无能为力。
直泽遇到过不止一次。
“谢谢。”接过橘猫的黑使满怀笑意。
在这个时候给出的礼貌，被附加上了一种难以言表的讥讽。
“我记住你了。”谭九抽回了刀。
 “那就麻烦谭副队在督主面前多多美言。”黑使回道，然后提着橘猫的后颈，转身离去。
直泽和谭九对视一眼，分别从对面的眼神里面看出了一丝异样。
躺在原地的对讲机里面又传过来声音：“谭老大，我们拖不住了，黑使他们已经进去了……嘶……你们搞定了么？”
一道白色刀影洞穿转身黑使的喉咙。
而老牌黑使被刺穿腹部的斩马刀斜钉在地面上。
手中的橘猫同样掉落在地上，却一动不动。
两人身形闪动。
直泽小心抱起来地上的橘猫，检查身体的全部位置，在后颈上找到了一个很小的针眼，看样子已经被特殊的药剂迷醉了。
而谭九检查了躺在地上的两幅躯体，没有血迹流出，伤口上也是空荡荡的，好似两个木偶一般。触摸了一下肢体，和刚才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在死亡之后，尸身在极短的时间内变得硬邦邦。而之前被谭九在脖子上划过的痕迹，血迹也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一道冰冷的切口。
“土地庙。”谭九说道。
“所以现在搅局的越来越多了？”直泽耸耸肩，只要橘猫没有什么事情，其他的事情自己才不会管，“不过土地庙是什么组织？”
“说来话长，一个反督府的地下组织，其中大部分成员都是妖怪，主要在北区那边活动。不过据目前已知的线索，现如今在其他的区域也开始出现他们的拥趸。”谭九说道，“额……还记得‘无赦之夜’么？”
“当然记得。”直泽想忘都忘不了，那是一场有计划的染血之夜。
十年前的那一天，时任城督府术者参议会的副会长被一个妖怪刺死在城督府前面的戈领大道上，而后整个城督府在当时的卫队统领的带领下，由城督府内发出裁决令，对整个妖群内部进行审查，清洗，逮捕，残杀了大批妖族。
而后本来已经降服的妖族组成秘密反抗军，营救被迫害的同伴，暗杀术者军官。
双方的战争掀起了一波又一波血战。
到最后才查出，城督府的卫队统领竟然是君权时代妖族叛徒组成的组织——鬼部的间谍。
莫名的讽刺。
“最后，城督府处决了卫队统领，释放了所有被关押的妖族，又和反抗军盟约共同联手追杀丰都城残余的鬼部成员。”谭九回忆道，“同时也重新签订了一部分条约，事情就这么和稀泥和过去了，但无赦之夜之后有一部分反抗军潜到了更深的地下，形成了今天的土地庙，一直在维护妖族的利益。但之后的时间，术者和妖族的关系还好，也就没太压迫这群人，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有些乱啊……”直泽摇了摇头，不过和自己的关系不大，他也不想在这些事情上纠缠那么多。
“但是看来随着九命猫跑出来，大鬼小鬼都跳了出来准备捞好处了。”谭九盯着把橘猫抱在怀里的直泽，“以你的身份地位，就没想过再……”
“你省省吧……”直泽怀里抱着猫，“就别钓我咯，我就想安心过我的小日子。”
天色已经大亮，直泽看着升起的太阳，心里空落落的。
“我都已经把整个妖族卖掉了，还要我怎么样。”
直泽轻声说着话，声音小到只有自己才能听见，刚一出口，就被风吹走了。
不远处是同样身穿灰白色制服的两个正装黑使缓缓走来，后面跟着几个身穿藏青色制服的白使。
“看你用的这么顺手，我想知道，这把刀叫什么名字？”谭九把斩马刀插在地上，盘膝坐下，冷不丁问了一句。
“鬼门。”
刀出鞘，鬼门大开。
横亘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