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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鲁克残片之五

正午。
骄阳毫不吝啬地朝大地投下亲吻,远处的热砂一片洁白,若不是因为地面一层绰约浮动的热浪,看上去倒像是高山顶上的常雪。
庭院里是排列整齐的枣椰树,宽大的浓绿叶片仿佛是金属打制的,纹丝不动。
阶下,鼓声早已经歇了,只剩下里拉琴还在响着,偶尔一两声弹拨,如泉水越过石子,舞姬减缓了节奏,柔柔地款摆着腰肢和手臂,如风吹拂,倒是平添了一两分凉意。
在这样炎热的天气,王卸下了金色的甲胄,只披着轻薄的卷衣,垂着金穗子的两端,以黄金的钮子别在肩头。王斜卧于地,右手支着头,左手举着黄金酒杯,不时从中啜饮冰镇的佳酿,身后的侍从摇着宽大的扇子,一刻都不敢间断。
即使如此,全身毛孔依然不断冒出汗水,那身蜜色的皮肤镀上了金色的光。
我并不会感觉到热,仅仅只是一介道具,理应没有感受的必要,自然也没必要流出汗水。
但不知为何,对那汗水有些想往。
维持着这种和威严丝毫不相干的姿势,王悠哉地饮酒,观赏着乐舞,仿若无事。
“真的没关系吗?”过了好一会儿,我忍不住开口询问。
“嗯?”
“就那样拒绝了伊什塔尔。”
“那个好事的女神啊……”王懒懒地应答。
每每拒绝正经讨论时,就会出现的这种语调,但我并不打算就此放过。
“何必对神如此轻蔑,你自己不也是半神之躯吗?”
胆敢用“你”来直呼王,这地上唯一一人,不,也许是这地上唯一的存在。
是我的权利,亦是我肩负的责任。
“是又如何?因为本王流有神之血统,就非得随便找个女神交尾不成!”
“竟然说随便哪位女神,傲慢也得有个限度吧!伊什塔尔可是神的爱女,最美丽的女神喔?”
“啧,是吗?本王只觉得吵闹而已。”王咋舌。
王真心觉得麻烦的表情使我忍俊不禁,“吵闹一些又有何妨,不,你那后宫反而将因此变清静也说不定啊,吉尔。”
王扭过脸来,皱起眉头,像是杯中酒突然变酸涩了,“你以为和女神打交道,像在市场上收买个女奴一样简单吗?”
“反正要做的事情都一样。不过是将送给女奴的黄金和宝石,增加上百倍送给女神,不,增加上千倍好了,只是这种程度的区别而已吧?”
“哼,那倒是没错。”
“然而,对于人民而言,王的后宫有成百上千女奴,不及有一个女神这样强大的伴侣。如此说来,即使付出同样数量黄金和宝石,也是后者更加划算。”
“你错了,恩奇都。”听我这么说,王从我脸上移开目光,坐直上半身。“本王自然不在乎床榻上是女神还是女奴,至于那些黄金珠宝,本王更是毫不介意。你总是责备本王傲慢,但在这件事情上,你却说错了。”
“哦?”
“正如你所说,人民只需要强大的王。”王的视线投向阶下,然而眼神却越过了风姿妖娆的舞姬,注视着更远的远方。
“所以?”
“那么问题就简单了,迎娶女神的王,与拒绝女神的王,你觉得哪一方更强大呢?”突然,王严肃的侧脸上勾起坏笑。
“那当然是拒绝了女神,并且还在女神的愤怒下得胜的王吧。”我的嘴角不自觉牵出相同的弧度。
“你的意思是说,伊什塔尔会宣战?”尽管在讨论与神开战这样了不得的话题,王却继续喝起酒来。
“是啊,会怎样呢?”看着那张漫不经心的脸,我起了些坏心眼,顺手从面前的盘子里摘下一颗绿色葡萄,冷不防丢进王的酒杯。王正欲举杯,溅起的酒液毫不留情地洒了满手,下个瞬间,就收到了一双红色瞳仁满满的愠怒,这意料之中的反应使我莫名开心。“于神而言,人的不敬仅仅是掉进杯中的异物,但即使如此,神的制裁也像你我碾碎一颗葡萄般轻而易举。”
王怔了几秒钟,哈哈大笑。
“好啊恩奇都,那么本王就战胜吧!”他将杯中的酒连着葡萄一同饮尽,“若迎接了女神,本王的强大就止步于此,反之,则本王的强大将成为凌驾一切的传奇!为了向全土证明本王的强大,不,正因着本王的强大,就来战胜那个女神吧!比起区区女神,这才是真正值得付出代价之物啊!”
“代价……吗?”
“嗯,与王权的威严相比,成百上千,成千上万的黄金和宝石,又何足挂齿。”
“哪怕倾尽王的所有财宝?”
“无妨,既然全土尽皆为本王所有,那么倾倒出去的财宝,不仍旧落在本王的庭院中吗?”
“……如果要付出财宝以上的代价呢?”
听到我的问题,王带着些许讶异回头。
“能有什么是这以上的代价呢?”
“是啊,大概不会有吧。这无非假设性的问问罢了。”我摇摇头说道。
“他们这些神,想要的无非贡献和膜拜,本王是一样也不会给的。这些东西,有万民给他们奉上,已经足够了。”
“满足的途径有两种,一种是获得,还有一种是什么,你知道吗,吉尔?”
“哦?”
“毁坏。将不服从自己、侵犯自己尊严的东西抹消。”
“切,什么嘛!所以说,只要战胜不就好了,只要强大到让他们无法抹消,不就好了吗。”
“嗯。”听到王一如既往发出豪言,我亦回应一如既往的笑容。
“所以呢?”
“所以什么?”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好好给本王说清楚!”
“嗯……如果吉尔打算不惜一切与神战斗的话,作为道具的我,也会付出相应的觉悟,大概是这样吧。”
王锁紧了细长上扬的眉毛望着我,却没有等到我进一步的解释,于是干脆放弃。
王的光辉下是不容许任何暧昧不明的。
“话说回来啊。”王于是转变了话题。
“话说回来?”
“沙姆哈特,怎么样?”
“嗯?”没有听懂王的问话,我歪起头。
“你刚才说,伊什塔尔是最美丽的女神,然而我倒听说,神伎沙姆哈特是人间最绝色的女子。”
“诶?”这个人思维的跳跃,不管再怎么习惯都无法跟上。
“如何?”
“什么如何?”
“沙姆哈特长得如何?”盯住一径茫然的我,红日般的眼睛弯成了红月。
“……我是从沙姆哈特那里习得了为人的一切,记得以前就曾经说过吧。”
“是啊,所以如何?”
“……所以我的样貌,和沙姆哈特是一样的啊。”知道对方在明知故问,我也只得苦笑。
放弃了谈论正事,却改为捉弄我的王,好像还不满意。
“哦,原来这便是传说中的绝色啊!那神伎竟长着这样颜色稀少的头发吗?”王搁下喝空的酒杯,随手掬起地上一缕绿色的头发把玩起来。
“不,并不是。”
头发末端细碎的牵扯,传导至皮肤,我轻微地打了个颤。
经过这些年,一些反应从单纯对人类的模仿,逐渐接近自然地反射,是我储存回忆的方式。
“你不是可以任意变化吗,不如完全变作沙姆哈特的样子,让本王拜见一下绝色美人的原貌吧!”
“很抱歉,只有头发和眼睛的部分,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颜色。”
曾几何时,沙姆哈特也问过我相同的问题,那啁啾鸟鸣般可爱的声音,现在还鲜明地回响在耳边。
如果可以的话,我多想完全变成沙姆哈特的样貌,这样每当我看向镜子,或是站在水边时,都能看到自己魂牵梦绕的那个身影。然而那再也无法拥抱到的身躯,再也亲吻不到的脸庞,对我来说却是奢望。
“这可真遗憾。”将我从回忆中唤回的,是王执着的恶作剧。“那,本王还听说沙姆哈特舞技出众?”
因为前文,这次终于能够迅速明白对方的意图,我大大叹了口气,点头表示认同。
“既然言至于此,就趁这机会让本王欣赏一下如何?”
“说什么趁此机会,舞姬不是正在表演吗……”
“可本王就想领教一下,曾经征服了神之兵器的技艺啊。”王笑得几乎露出全部后齿,“还是说,对于曾经允诺成为本王‘道具’的你,跳支舞是必须拒绝的请求?”
“所以,这是命令就对了?”最初对这种儿戏般的要求,我也会据理力争,可不知何时开始,我变得容让,总是在配合这个人的步调。
“舞蹈原本是件愉悦之事,你啊,无需在每件事上都这么执拗吧。”
“我是神之兵器,然而舞蹈并非战斗所必须,我最初从沙姆哈特那里习得了,从此就再也不曾跳过。这样的舞技,只怕会让你扫兴罢了。”又叹了口气,我站起身,握在王手中的那缕头发离开了指缝。
我背向王,将麻制袍子的系带解开,宽大的领口沿着肩头滑落到脚,长发瞬间披落,其中一缕带着不属于我自己的余温,本应感觉到凉意的背部忽地窜起热度。
从布料堆中跨出,落脚至最后一级石阶,擅于察言观色的舞姬早已退下,在旁的乐师们则是停止了演奏,神色紧张不知所措。
没有了乐音,该如何舞蹈呢。
裸出上半身之后,垂下的手触到了白色麻布的宽松长裤,固定在髋骨处的系结,绵软中带着坚韧,摩挲着手臂内侧的肌肤。
好似沙姆哈特柔长的手指。
在一起度过了初个夜晚之后,我想以魔力变化出穿戴,却被沙姆哈特阻止。她拿出了自己的衣物替我穿上,一边示范。
“想要学习为人,就从吃穿开始吧。”沙姆哈特哼着歌,仔细地为我绑起各处的带子。
在那双手中,我渐次包裹于人造织物,渐次为人。
忆起了沙姆哈特哼唱旋律的同时,节奏从身体内部萌芽了。
就这样背对着王,我缓缓向天空举起双手。
啪。
一声击掌在四周引起回响,体内的节奏绽放了花朵,那花朵复又幻化为我的身体。
像学习舞蹈时将沙姆哈特抱于怀中一样,我环起双臂,跟住回忆中那灵巧的步伐,鼻尖仿佛又嗅到她发间香膏和汗水混合的气息。
不自觉地,我模仿沙姆哈特一样泌出汗水,想要通过流出汗水宣泄,宣泄行将满溢出的什么东西。
舞蹈原本是如此使人沉醉的事吗?
乐音又响起了,不知何时,乐师们自发地奏响了乐器。
不是舞蹈引导乐音,亦非乐音引导舞蹈,而是原本就应如是,原本即为一体。
双足牢牢扎根于大地,从而展现出来的舞姿,背肌跟随腰部起伏,我的背肌是昂首吐信的眼镜王蛇,肩胛骨随着手臂开合,我的肩胛骨是雄鹰驾驭烈风的翅膀。
击掌,击掌,击掌,将自己全部奉上,成为自然的节奏,成为宇宙的节奏。
沙姆哈特的舞蹈是向神献祭,我的舞蹈是向人昭示,故此,我在王土之上,成为维系人与神的——
和协,协调,调和。
想要就这样舞蹈,希望就此永恒。
可惜时间不会遗忘任何人,感应力所感知到的气息,为我传来了不容忽视的消息。
我维持着背向的姿势,踩着鼓点缓缓倒退上台阶,在距离王三两步远的地方,一次用力的合掌,仰身向后,结束了舞蹈。
王的双目近在咫尺,难道是因为角度不同吗?那双看惯了的鲜红色眸子里,此刻闪烁着不同寻常的光彩。
熠熠生辉的眸子中映着我自己的眼,金绿的眼睛由是染赤,宛如朝阳映照下的沙漠、森林与海洋,一同凝结成琥珀。
“恩奇都啊,本王全部的黄金与宝石,竟不及你这一双眼睛。”并非说给谁听,甚至也不是说给我听,向我垂下金发的王轻声细语。
我们都没有注意到的是,就在这一刻,王以言语认可了,这世间有着超越王的财宝以上的存在。
在场没有任何人听见,却足以教神知道。
“你出汗了。”
绿色的前发湿漉漉的,贴在我的额上,身躯各处,汗水沿着肌肉走向不断滑落。
席地坐下,我给王手中的空杯倒上酒,再给自己也倒上一口喝干。顾不上穿好衣服,我急促喘息着。
一时兴起模仿人类的习性,现在害得自己有些尴尬起来。
“不是你说要我学沙姆哈特吗?即使是神伎,跳完这么久的舞,当然会累成这样!”
“原来这是学的吗?”还嫌恶作剧不够似的,又也许是单纯对我模仿的机能产生了好奇,王凑过身来,在我肩头尝了一口,“唔,是咸的。”
“汗水本来就应该是咸的,不是吗?”
沙姆哈特的汗水也是咸味的,夹杂着一种会麻痹感知的甜味,那种甜味是从何而来,我无论如何都模仿不出。
“好了,恩奇都,不要学了。”
“可是……突然停止也太不自然了。”
“本王看你这幅样子也很不自然,平时打得天昏地暗,都没见你如此狼狈。”
“既然如此,下次就不要再提出这种无理的……”我兀地打住话头,然后俯身捡起袍子,开始整理服装。
“听说……”
“嗯?”
“听说神伎在交合时能受到神启,是真的吗?”
“是真的,神伎的职责本来就是这样。”我一边应着,一边系着上衣的带子。
“……这部分,也学到了吗?从沙姆哈特那里。”
“哈?”我停下手上的动作,原以为又露出坏笑的那个人,却只是在低头喝着酒。
语气飘忽,加之看不到表情,我一时无法判断这是玩笑还是命令。
好一阵子,再也没有人说话,也没有动作。
“不好了,伊什塔尔女神放出了天之公牛,到处都是大火,还有,还有洪水……!”最后,打破了沉默的,是上气不接下气跑来的士兵。
“来了吗!”刚才就感受到的危机终于来临,我迅速整好了衣服。
“……怎样?”在旁的王倒是不急不慌,把酒喝完,搁下酒杯问道。
“什么怎样?”
“刚才说的事。”
这个人临危不乱的独特方式,时不时会叫我哭笑不得,“目前还有更重要的事必须去完成吧?”
“唔……”王站起身,由侍从帮他披挂铠甲,“那么姑且忍耐到战斗结束,再来讨论好了。”
言语间,那个闪耀着胜利光辉的王出现在面前,一如我们初次相逢的姿态。
“速战速决吧,这回可真的是命令。”黄金之王抱起双臂,发出豪快的笑声,“毕竟,忍耐在本王这里,可算不得什么好词啊。”
和着那笑声,远处轰鸣的雷声,逐渐逼近了。
这是神之兵器第一次因自己的意愿起舞。
而距离恩奇都再次舞蹈,还有相当漫长,却又非常短暂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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