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冕成王·矛盾》(2)

多年前我和老苏领着她离开贡南山区，这个连听见汽车引擎轰鸣声都会微微颤抖的女孩儿，突然甩开老苏的手，一把将我的手紧紧地牵住，坚定且柔软，没有一丝颤抖。
两双稚嫩的小手紧紧相叩，以为这一握，就能够天长地久。
收养人明明是老苏，他却要小美叫我“小爸”。
起初我不懂，但既然没能力反对，只能被动接受。
可这世界上很多东西，并不是约定俗成的伦理秩序所能隔绝的。
现在回想起来，这应该是老苏唯一一次亲自露面为我尽心盘算的事。可他正是付出的这点儿爱，却给了我一个恨他小半生的理由。
「田美」
我是一个在偏远山区、破败窝棚中呱呱坠地的婴孩，偏又是女孩儿，一个天生有命生没运活、爹不疼娘不爱的赔钱货。
六年后，一次洪灾，我彻底成了没爹没娘的野孩子。
我至今都记得，那个跟在衣着考究的中年男子身后，安静地审视着一切的眼神。
那是每时每刻都流淌在我眼底的神采，如此熟悉。
可我们素未谋面，相隔千里。
面对自己的孩子时，大人眼底常埋着如孩童般的脆弱与忧虑；反而是自己的孩子，不过六七岁的年纪，眼底便已坚固锋利到某种近乎淡漠的程度。
“我们小美这么聪明可爱，想不想跟叔叔去看看大山外面的世界？”
“山外面……世界……”我鹦鹉学舌，完全不能通其意。
“对。山外面的世界，有好多好多零食玩具，读不完的童话书，穿不完的漂亮衣服，当然还有……”男人顺着我的目光望去，唇角扬起一丝讳莫如深地笑意:“这几天一直陪你玩儿的小哥哥。”
汽车驶离大山，我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姓氏，田。而我也必须开始习惯，管这个仅仅年长我三岁的男孩叫“小爸”。
男孩名叫田悱。
我如此依赖他，却又如此迫不及待的想要长大，亲手抹杀这个倒映在他漆黑双瞳中、胆小怯懦的自己。
是什么时候开始痛恨这种感觉呢？或许是我升初中后比肩而坐时，他无意间稍稍拉开的距离；或许是发烧难过，他冰凉的手背贴上我额头时，脸颊悄然升起的一丝红晕；或许是狭长街角拐弯处，似玩笑般落在他唇上的吻……
这样的感觉并不轻松，甚至令人疲惫负重，难以喘息。但一切负重惹来的倦意与懒怠感，总因他宠溺地目光、嘴角牵起的笃定微笑而荡然无存。
原来喜欢，是这么沉重且愉悦的一个秘密。
我初二那年，田悱如愿考入市重点高中。高中课业繁重，下课时间也拉长到晚上九点半。于是放学时，再看不见一个安静专注似雕塑地男生伫立在校门口，时不时地抬眼，在茫茫人群中一眼便能锁定我的踪迹。
其实从那时候开始，我就该努力学会，在没有田悱的世界里，该如何生存下去。可是，我的世界，都是他给的啊。
‘只要你不抛弃我，我是绝不会离开你的。’儿时他睡前哄我的一句玩笑话，却被我当了真，并在随后的无数岁月中，好生保存珍藏。
残阳映在玻璃窗上，洒下一片尚带余温的血色。我没有开灯，令自己栖身在暗红似焰的西斜光线里，慢慢地看过摆在电视柜前的照片——女孩与男孩微笑着抬起手臂，比出一个大大的“心”形。他们头顶着头，即使没有对视，目光中流转地暧昧与柔软，都是那么容易被彼此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