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就菊花（6）

六、虞兮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那是万人空巷的一天。
就在那一天，日本宣告投降，长达十四年的噩梦就此结束。
无数人涌上街头，游行，欢呼，舞龙舞狮，笑着，哭着，用自己的方式宣泄无处安放的复杂情绪。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着实压抑了太久太久了。
而对于花影来说，这更意味着顾念之可以回来了，不用再面临战争的危险，不必再思绪凝重到睡觉时都皱着眉。他自觉是个胸无大志的人，没什么抱负，也没什么追求，心就那么大点，能求的，不过是一份安宁罢了。
但事实总是不遂人愿，顾念之很清楚，期盼中朝夕相伴、平静惬意的安宁日子远没有到来。甚至，新一轮的动荡又将开始。
内战爆发。
将近八年过去，顾念之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管着点琐事的后勤小队长，他的能力本就远不止于此。于是，八年都不曾真正意义上上过前线、参加过战斗的顾念之，却在这时被调入了作战部队，他的枪口，第一次对准了自己人——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流着同源的血，然而却因为拥有着分歧的理念，分站在两个阵营的自己人。这样的战争并不符合他的本心，他是极其不愿的，但八年的时间同样让他学会了作为一个军人应该具备的基本素质，他是军人，他只能服从。
国军的败势已经相当明显了，剩下的只不过是时间问题。一个政权轰然倒塌，与之共生的一切都将伴随着一起倒下，成王败寇，这是亘古不变的理。顾家昔日的选择，顾念之的军官身份，此刻都成了一道催命符，尽管他们的所作所为并不存在什么绝对的对错之分，终究是立场不同罢了。
民国三十八年，顾家的偌大家业早已在长期的渐次收缩下，已是相当低调，预备着随时人去楼空。
这一年夏天的某个早晨，花影的宅子里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花影上一回见她，也是一个早晨，透过车窗的那一眼。顾老夫人——是的，十二年的时光，足以让这位优雅端庄的女人苍老成如今的模样，她的来访是花影预料不及的，可他对于她将要说出口的话，却是猜想到了十之七八。他并没有怨什么，尽管心疼得很想掏出来扔掉，尽管某些事某个人他无论如何也舍不下，他始终没有怨的资格。他贪婪地从这位母亲手里，偷走了顾念之这么些年，他该还回去了，早该了，这是他欠的。没有什么是属于他的，他什么都不该有。所以怨什么呢？哪有资格怨呢？
可是他心好疼啊。
怎么办。
直到顾念之来找他的那一天，他都没能给自己一个回答。
那天的虞姬有点奇怪。
什么角色，配什么服饰，这都有规定的制式，所以虞姬发间那支灰蓝色菊花簪子便显得极其突兀。不是说它不漂亮，只是不合适，不应当。这是看到今天虞姬的扮相后，台下所有看客的感受。包括顾念之。
顾念之的身份实在特殊，本不该再这样随意出现在戏园里的，尽管他已经乔装了一番。可大撤退已成事实，顾念之这次回来，便是要筹备这件事了，他想见他，他该见他。甚至对于他们的未来，他也是事先有过设想的，改名换姓冒着风险一起留下，或是直接一起走，他愿意承担起一切的后果，不论好或坏，他都不曾怀疑过自己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