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5没有尽头 （三）

女人高高地昂起头，把她线条优美的脖颈完全展现在男人眼前，他的画笔跟随着她的动作而挪动着，时而在这里添上几笔线条，时而又在那里涂抹上一点阴影。用最细的铅芯画她的眉毛与眼睛，最深的炭笔勾出发丝的痕迹，画家的灵感倾泻在这一方画纸上。
奥菲利亚总是维持不了一个姿势很久，说不上是个好模特——可她的脸庞足够画家描摹上五十年。她半个身子慵懒地靠着窗台，一会儿又把小腿搁在上面，一会儿索性坐了下来，透过支起的画架空隙悄悄观察男人的一举一动，每当他们的眼神汇聚到一起时，她便发出一串清脆的笑声。
要我说，你简直一眼看透了我想要你画的，她亲昵地，毫无架子地把脸颊紧紧贴在他的侧脸上，在男人每一次落笔的短暂停顿里都要发表一次感想。她淡红色的连衣裙松垮垮地套在身上，他们的灵魂在虚空中毫无隔阂地畅谈着。当画完成以后，她捧着那张廉价的画纸大呼小叫，仿佛她已从这画面中一眼窥见了另一个自己。
我不许你这么快地把它卖掉——我知道，总是要生活的呵！……可只留一张，一张不行吗？她把那张沾满黑乎乎指纹的素描贴在胸口上，用食指从箱子里沾了点颜料，俏皮地刮了一下画家的脸。男人随即也大笑着，用满是铅灰的双手揽起她。他们在屋子中央一圈圈旋转着，金色的尘埃在她四周飞舞，一切都暖意融融的。
简直糟糕透顶：线条又僵硬又难看，整幅画脏得像是块刚擦过地毯的抹布，还把我的眼睛颜色弄错了——她随手一甩，一副刚刚为她而作的油画便摔落到地上，坐在她面前戴着贝雷帽的男人脸色苍白得可怕，生怕这位阴晴不定的小姐要判他不可挽回的罪行。怎么了，我的宝贝，我的玫瑰花，军官从敞开的门后走进来，他瞧见了被冷落在一旁的油画，还有面无血色的这个可怜人，便用奥菲利亚的肩膀（退缩着的）挨着他的（紧紧靠上去的）。
你不喜欢，对吗？我们换一个，你不喜欢这幅画……那我们去剧院吧，去一场热热闹闹的舞会，你穿上那条我送给你的红裙子，我们去跳一支欢快的舞蹈——不，别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这次你可不能拒绝，我的宝石。他咳嗽一声，又给一旁的佣人使了个眼色，让他们把这个得不到奥菲利亚欢心的可怜虫带下去。窗外孩子们的笑声依旧，玻璃花瓶中的玫瑰花瓣上沾着清晨的露水。
他们面对面坐着，女人在厨房忙碌了一阵，给男人们端上了两杯热气腾腾的香草茶。随后端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单人沙发上。编辑摘下眼镜，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块绢布来擦拭，作家把整理好的初稿从书桌这端推给他，男人注视着那堆尚且模糊的稿纸离他越来越近，在镜片后又重新变得清晰起来。他从末行开始看起，作家的手指有一下没有一下地敲击着桌面，节奏与费加罗的婚礼不谋而合。
男人看得很慢，不时重新翻回已经阅读过的页面复读一遍，他的嘴唇跟随着单词飞快地蠕动着，在碰到情节转折的时候格外明显。过了约莫半个钟左右，男人终于抬起头来，用镜片后那双小而精明的眼睛盯着局促不安的作家看。如果要我评价的话，他的声音像块坚硬的石头，这就是一堆垃圾，一堆破铜烂铁，扔进废物堆都不会有人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