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鞘（一）

有时我会想起下山的那个早上。
那天与往常没什么不同，我被快要干裂的喉咙唤醒，宿醉的痛楚不住地袭击我的后脑。我爬起身来下床倒水，看到三师弟照例逃了早课，蒙着头蜷缩在床的一角，而昨晚破例陪我喝酒到深夜的大师兄竟已不在床上。
真不愧是大师兄啊。我嘀咕了一句，把不多的几件私物收到行囊里，悄声走出门去。阳光晴好，我回望了一眼居住四年的小屋，眼睛被顺屋檐斜插的阳光刺得生痛，也挤出几滴泪来。
再会，师父。
再会，师兄师弟。
我对着主殿方向拜了三拜，随即头也不回的向山下走去。微风吹起衣袍下摆，似有些无力地挽留了一手，又无奈地放开。
那一年我二十二岁。
收回思绪的时候，夕阳正在从我的身上移开，虽然已经是春深时分，没有阳光的地方还会有湿寒的气息侵扰。我收回伸直的交叠的双腿，借扶着背靠的树干站起身来，想要稍微活动一下驱驱寒气，不自觉地端起拳架来。或许是受到回忆的影响吧，自从不做捕快，我已经很久没有练功，每天中午醒来便在树下晒太阳发呆，之前还能挥霍积蓄吃些酒菜，后来就只能打一斤酒，再后来半斤、二两，直到最近只是单纯的发呆，一天就过去了，今天不知怎的就又想起下山的那天。
师父曾经说过我是难得一见的聪慧，大师兄刻苦敦厚却也木讷愚钝，三师弟心思不在练功而在乎更不知所谓的精神境界，唯有我恰好天资还不错，又肯在武学上费工夫，不到三年便已精通本门拳法，又用了一年多时间将剑法融会贯通。就在我终于能挥剑斩断屋门口那颗据说是大师兄上山时栽下的柏树时，师父把我叫到里屋。
师父问：“在武学上你已功成，将来准备作何打算？”
我没有用“一辈子侍奉师父”这样的假话去搪塞，直说我想下山凭一身武艺施展抱负。
师父叹了口气，说：“时非乱世，以武犯禁，按律可斩。为师只劝你一句，拳脚有情，刀枪无眼，这剑，出鞘易，入鞘难。若你下山，忘了剑罢。”
下山时我把自己的配剑留在大师兄的床边，是剑下的手，要折要埋随他去吧。
虽说国运胜久必衰，但在个人的尺度上等待乱世来临似乎不大现实。时逢治世，久不征兵，
若要以武谋正道，无非做捕快或当镖师。捕快倒也没有门槛，只是一身行头置办要整整十两纹银——要知道捕快一年的工食银也不过十两，我拿不出。好在有位年长的捕快看我身体还算结实，留我做了跟班，帮他跑腿办事，虽然没几个钱，总算有了落脚之处。
捕快靠工食银是养不活自己一家子的，小地方也不会有多少大案悬赏，想要生活的滋润些，只有敲百姓竹杠。收留我的捕快姓张，大家喊他老张，风评尚算不错，虽会把孝敬的财物照单全收，但不至于真的下手欺压穷困的小商贩，真撞上小偷小摸，老张就喊我去追窃贼，但总叮嘱我不要太过暴力，把财物讨回便是。
“咱们这街里街坊的，谁不认识谁啊，又没什么太过值钱的东西，没必要伤了和气。如果真的有过路的大爷看上咱们这县城的东西，那怕就真是走投无路了。谁没个落魄的时候呢，东西要回来，咱补给大爷点盘缠，交个朋友也好。”老张总把这段话挂在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