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三谈

死之灵
暮色已经涌现了，如同翻腾的蛇，从东方，一点一点，蚕食着白昼。白昼的残光苟延残喘在庭中的石头上，垂死挣扎，倒是一副极为有趣的景象。园亭内的柳树，已经枯萎了一半了，用将死的神情望着园子里的一切。屋外倦鸟归巢，屋里传来了一阵阵三线的呜咽，一定是一位新寡，对死去丈夫的怀念如哭如泣。这三线，已经不眠不休地响了三天了。
一阵尺八尖锐的叫声响彻云霄，接着是纷乱的马蹄。
女主人的三线仍然继续着，没有被打断。她穿着一身碎花的和服，枯瘦的指节死死扣住琴身，深陷的眼窝下，是空洞，骇人的双目。她的面前，是一把寒铁武士刀，刀柄上的绷带已经磨断了，刀刃上盛放着彼岸的花朵。屋子打扫的十分干净，榻榻米上摆好了茶具与坐垫。虽然刚入秋，天气却十分寒冷，不知道是因为今年的冬天将会早到，还是因为这里太偏僻了，已经为造物主置于冷宫了。炉子里没有生火，或许只有尺八与三线的交融，那一曲极为冰冷的乐章，还宣召着这儿还有活物。没有话语，只有尺八与三线互诉衷肠。
冷。
大门被撞开了。门没有锁死，只是微微带上了而已，所以破门而入也并不是什么难事。女主人放下三线，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只是因为坐久了，站起来时，颤颤巍巍，好像要倒下似的。她为客人开始点茶，用最美的茶具，最好的茶叶，最甘的泉水，最游刃有余的茶艺，为客人点茶。她极为娴熟，举手投足之间，蕴含了一个女性应有的全部优雅。可是这实在不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她的和服应该是丈夫还在的时候做的，太宽大了，此时附身倒水的时候，干瘪的乳房展露无遗。蓬草一般的头发垂到桌面上，却总能避开茶碗。眼睛布满血丝，通红，就像是窗外半沉的夕阳。可怖，骇人，阴森，可能是对这个优雅的女士所能想象到仅有的形容词。客人闯入，她也点完茶，又回到座位上，抱起三线，如哭泣一般，开始弹奏。客人手中的武士刀攥得更紧了，站成一排，寒光几乎在女主人的身上扎出一个窟窿。
客人的盔甲反射着夕阳的余晖与皎月的朦胧，照在冰冷的房内。客人也不禁打了一个哆嗦——这已经不是一个人应该生活的房子了，这种难以名状的恐怖，就像是这个房子，里面的人早就已经死去，他们所看到的，只不过是一具对着他们暗暗冷笑的骸骨。客人们连连退后几步，手中的刀光，汇成一处。为首的人用发抖的手指做了一个暗号，客人们将女主人团团围住。三线不弹了，空气中只剩下客人咽口水的声音。
“お座り、お茶を飲みましょう。”
客人们不动，女主人暗暗冷笑。为首的人终于鼓足了勇气，跪坐在女主人的面前，端起茶杯，嘬了一小口。
“彼岸花だよ！”
客人将手中的茶杯摔得粉碎，一脸惊恐地看着女主人。女主人爬到客人的脚下，用打颤的双手将茶杯的碎片捡起来，拼在一起——一朵殷虹动人的花浮现出来。女主人突然狂笑起开，拾起地上的武士刀，向客人走去。
夕日沉沉地睡去了。空气中弥漫着血的腥臊，美丽的碎花和服终于还是被糟践了。皎月袅袅婷婷攀上枝头，群星簇拥着，傲视着发生的一切。茶具破碎了，榻榻米也应该不能再用了。这是一块极好的榻榻米啊！主人家还在的时候是极其喜欢的。最令人难以接受的，是三线的弦被撩断了，从此以后，恐怕再也听不见如此如哭如泣的和乐从平氏的府邸中传出了。一瞬间，究竟是应该惋惜什么，竟然说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