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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朗索瓦兹·萨冈:“投桃报李”

2023-04-28短篇小说萨冈法语文学 来源:百合文库

秋日柔和的阳光浸润着英格兰,苹果绿的草地上投下丰特罗伊城堡巨大庄严的影子。熙熙攘攘的游客在卫兵疲惫而警觉的注视下涌向城堡的暗门。快六点了,城堡马上要对这些烦人的观光客关门了。还剩一小队人匆匆游走在二楼宽敞的回廊里。每次碰上爵爷在家,导游总是忧心忡忡、局促不安,不由加快速度。年轻狡诈的阿瑟·斯科特菲尔德趁其不备,闪到一副盔甲后面躲了起来。
他瘦瘦的个儿、红棕头发,讨人喜欢的脸蛋洋溢着快乐,衣裳破旧,却穿出难得的雅致。他在藏身之所一边喘气,一边暗自庆幸。弗兰斯·哈尔斯①的小幅画像唾手可得,就在人家指给他看的地方,在走廊尽头、铺护壁的大门对面。只要再过一会儿,待天黑折回来,将画取下,随便找扇门溜之大吉。他似乎在这座倒霉的城堡里走了好几公里,真想不通,什么样的疯子还住在这里。
①译者注:弗兰斯·哈尔斯(Franz Hals,1580—1666),荷兰画家,尤擅肖像画。
丰特罗伊爵爷第三次点起雪茄。平日里红褐色的脸这会儿变成了朱红,容颜永驻的妻子费伊·丰特罗伊望着他,半喜半忧。晚餐仿佛永远都结束不了,这个拜伦来得真不是时候,偏偏赶在打猎的前一天造访。虽说他对她的激情炽热,但也不能作为不合时宜拜访的借口,比不合时宜还要糟,因为可怜的杰弗里醋意正浓,心情坏透了。丰特罗伊爵爷一向爱吃妻子的醋,也常常在理。现在她已过不惑之年,甚至据闺蜜透露已经五十出头了,可他一看到有美男子在妻子身旁转悠,还是忍不住吹胡子瞪眼,血红的眼珠滴溜直转。他怒气冲冲地把雪茄摁在烟灰缸里,拜伦预感到事情不妙,舒展开苏格兰人修长的身躯,干咳了一声。
“请原谅,”他的嗓音很尖(弄得费伊不能专心端详他),“请原谅我要先走一步了。我想,明天我们还得早起呢。”
“五点见。”杰弗里·丰特罗伊哑着嗓子说,“您做得很对。”
拜伦向费伊和她的丈夫弯腰行礼,然后朝主楼梯走去,脚步有些忧伤。费伊下意识地目送他,却听见杰弗里喊她,惊跳起来。
“我猜这位也讨您欢心啊。”他说。
“瞧您说的,亲爱的,”费伊说,“我们听那群人在走廊里跑来跑去一整天了,累坏了。还嫌不够呀?”
“有了那群人,才有钱为您买帽子、付旅费,”杰弗里提醒道,声音尖刻,“我的祖先每周四都被这些乡巴佬看来看去的,都是您异想天开。这会儿又来了个傻大个拜伦,跑到我家里给您送秋波。”“见鬼!”他喊道,“真见鬼!您别想在我家里给我戴绿帽子!”
“嗨,”费伊平静的声音继续说道,“别再说下流话了,杰弗里。该睡觉了。”
她站起身,丰特罗伊爵爷晃着臃肿的身躯也立马起身,跟她进了走廊。走了好几里地,终于来到她门前,她转过身,一脸天真地望着丈夫。
“杰弗里,您要不要搜查下我的房间啊?”她问道。
她真想笑。但与此同时,她注意到杰弗里背后有个东西,似乎是墙上的一块白斑吸引了她的目光。“好像少了什么,可究竟少了什么呢?……”她刚要张嘴,杰弗里已经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推进了房间。
“请原谅,”他说,“可今晚我打算睡个安稳觉。明早五点我和拜伦去打猎的时候再来开门。”
说着他锁上了房门。她听见沉甸甸的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三圈,吱嘎作响。
***
一进她的私人套房,首先是一个阴暗的衣橱,然后是一间气派的哥特式房间,唯一的亮点是醉人的乡野风光,能望见萨斯克斯①的丘陵。这可不是杰弗里第一次把她锁起来,她忍不住觉得好笑,因为这次真的没必要。她褪去衣衫,换上喜爱的丝绸睡衣,开始在镜前梳理红棕色的头发,岁月流逝,她的秀发依然那样红。她看着自己光洁的牙齿、英国女人特有的细腻肌肤、修长健美的酮体,对自己微笑了。突然,她停了下来,梳子举在半空。她想起来了:“没错,走廊里少的正是弗兰斯·哈尔斯的小幅画像。”她确信无疑!一定是哪个游客顺手牵羊,可是有管家戈登盯着,那人是如何将画带出城堡的呢?“算啦,”她心想,“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损失……”想到这儿,她笑得更开心了。风刮得窗帘噼啪作响,她这才觉得有些寒意。埃德蒙·布兰德乌送来的马海毛毯子搁哪儿去了?那条毯子很轻盈,看上去像天鹅羽毛织的,是埃德蒙送的,还是皮耶里诺送的呢?
想不起来了。大概放在衣柜最底层了,再也不会打开的那层,于是她飞快地朝衣柜走去。
①译者注:英格兰东南部郡名,属于丘陵地带。
她打开柜门,与阿瑟·斯科特菲尔德撞了个正着。他在柜门和罩子里憋了太久,喘不过气来,一下子跌进了她怀里,并且因为卫生球的刺激,猛烈地打了四五个喷嚏。他心想,真倒霉,为了躲避看守,鬼使神差跑进有人的房间,这个女人二十年都没开过橱柜,偏偏这会儿来开!她要是大喊大叫起来,他就只好溜到黑黢黢的走廊里,他不熟悉地形,难免被卫兵擒住。这是阿瑟第六次入室盗窃,前五次都很顺利,因此觉得太不公平了。他一边打喷嚏,一边等着凄厉的叫喊,或是必然的哀求。可他似乎听到一个乐呵呵的声音说“上帝保佑你!”①,立刻止住了喷嚏,含含糊糊地应了句“谢谢”,抬起头。
①译者注:原文为英语“God bless you”。从前英美国家人认为打喷嚏会灵魂出壳,所以礼节性地说声“上帝保佑你”,而打喷嚏的人得礼貌地回答“谢谢”,否则会被认为很没教养。
眼前正是美丽的丰特罗伊女士,他曾无数次在各类杂志上欣赏过她的玉照,而此刻他正欣赏着她裸露的玉肩和浓密的秀发。这下可倒霉到家了!竟然撞上了女主人,即便她没有发现画像——情急之下已经被他塞到罩子里了——也会叫来她的丈夫,把他狠揍一顿。他如何为自己开脱呢?此时此刻出现在房里,他能找个什么借口搪塞呢?他敏捷的头脑一片空白。
“您没有受凉吧?”费伊问道,态度很殷勤,“走廊真是阴冷得要命。”
看到他不吱声,她耸了耸肩,笑了。
“那边有火。”她说,“过去烤烤吧。”
阿瑟目瞪口呆,跟着她来到巨大的壁炉前,腼腆地坐在她指定的小板凳上,面朝着她。火苗蹿得很高,把张牙舞爪的影子投在远处的天花板上,费伊的脸颊也略显绯红。她看上去很年轻,虽有些冷漠,却毫无戒心。“她的胆子可不小,”阿瑟想,油然而生敬佩,“不管怎么说,我有可能不是绅士,而是杀人犯,一把扭断她漂亮的脖子。”他冲她微笑,笑得让人放心,还有点护花使者的味道,笑容使他格外英俊。“穿得挺体面,”费伊心想,“虽说瘦了点,但还算是美少年……眼睛和嘴长得不错。”他们就这样相互打量了一分钟,忽然不约而同地开口了。
“我想对您说……”阿瑟说道。
“您在这儿做什么?”费伊问道。
他们都停下来,又惊讶又迷惑,一同笑了起来。费伊接着说:“我是说,年轻人,您这会儿在我房间里做什么?”她的声音悦耳动听。
此时,唯一合理的回答毫不费力地从阿瑟的嘴里蹦了出来。
“我爱您,”他说,“我常常在赛马场、报纸上和各个地方看见您。我太渴望您了,于是不顾一切地跑来见您了。我一定要见到您,并且向您表白我的心意。”
他恢复了自信心,他知道自己巧舌如簧,数不清的女人招架不住他的甜言蜜语。另外,他说此类情话轻车熟路。丰特罗伊女士当然不是豆蔻年华,可是诱人极了,惹得他更加天花乱坠。
“您的花容月貌、婀娜步态和秀发的颜色,还有您的双眼……啊!我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我会站在这里。”
她看着他,并没有不耐烦的意思,反而露出和蔼可亲的微笑,就像面对一位老友,好像她刚才并没有从衣柜里抓到他。
“您真好,”她说,“费了这么多心思来这里。我很感动。可您还是个小伙子,太年轻了,而我对您来说就是个老太婆了。您还是把我忘了,在有人发现您之前赶快离开吧。”
阿瑟点点头,如释重负,又有些失落。他能碰上这样的女子,这样的态度,已经是撞了大运。若是把画留在原地,脱身回伦敦,跟同伙说事情搞砸了,这样也行。只是他还想再多待一会儿,同这样精致的美人儿面对面在火堆旁再待一会儿。
“我能不能再待一会儿?”他用哀求的声音问道。
可是她摇了摇头,神色坚决地站了起来。
“不行,”她说,“太危险了。”
他也站起身来,她突然停住了,一动不动,用手抚摸他的额头。她站在壁炉前,他看见火光照亮了她透明的丝绸衣服底下的胴体,顿时口干舌燥。
“我的上帝!”她的口气突然加重,“您出不去了……杰弗里,我丈夫,把我锁起来了,一直到明天。”
“锁起来了?”他愕然。
“是的,”她朝紧闭的房门望去,“是的,我丈夫爱吃醋。他明早五点钟出门打猎之前才来开门。”“真是讨厌……”她又坐到小板凳上说,“这些钥匙啊,锁啊,真是烦人,竟有这样的怪癖!”“还是再试试吧,”她又急切地说,“说不定……”
阿瑟过去查看,尽管他撬锁的本领炉火纯青,可他立刻看出这把老古董是不会屈服的。她站在身后,他闻见她的幽香,不由得庆幸丰特罗伊爵爷有这么重的嫉妒心,而这把锁又坚不可摧。
“我无能为力。”他直起身,转过来对她说。
“我的上帝!……”她喃喃自语道,“还要等到明天,我该如何处置您呢?”
他们紧挨在一起,注视着彼此。他感觉到了一阵轻微的眩晕。
“我不能和暗恋我的年轻人过夜啊,”她梦呓般说道,“这不合适。”
可是“合适”这个词被阿瑟的嘴堵住了。他将她搂在怀里,亲吻她的香肩。他年轻的身体修长、滚烫,浑身散发出阳光、粗呢和男子汉的气味。她任凭自己紧紧贴着他,闭上双眼,嘴角泛起朦胧的笑意。
***
第二天早晨五点,丰特罗伊爵爷过来为妻子开门,他心里有愧,所以轻手轻脚的。拜伦在下面等他,大清早冻得直哆嗦。杰弗里爵爷见了他,亲热地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受宠若惊。两人高高兴兴地出发去了森林。“但愿我没有吵醒费伊”,杰弗里一边检查猎枪,一边想。他多虑了,因为费伊一宿都没睡,何来吵醒呢?
***
年轻的阿瑟·斯科特菲尔德躺在她身旁,一丝不挂、温情款款,壁炉里的火已经熄灭,晨曦已透过窗帘。
“你得走了,”她慵懒的声音说,“别再回来。从右边第二座楼梯下去,然后从落地窗出去。”
他坐在床上看着她,他的眼圈黑黑的,她恐怕也是一脸倦容。
“这一夜过得太美了。”他的声音充满朝气。
她伸出胳膊,将他拉过来,温柔地吻了他的嘴角。
“好啦,”她说,“这就算是永别了。拿好你的衣服,到我发现你的更衣橱那儿穿上,赶紧走吧。”
他很听话,倒退着离开,走到外头的隔间,飞快地穿好衣服。他看见敞开的衣橱里,那副小小的画像挨着罩子躺着,他迟疑了:“不拿走真是太傻了。”她还跟他说过,她一点也不在乎这个城堡、这些家具和摆设,她只爱男人和动物。再说,她再也见不到他了。于是他拾起画,朝门口走去。“阿瑟!”隔壁房间传来一声叫喊,他止住脚步,放下画,走了进去。费伊·丰特罗伊坐着,手里拿了个便笺本。她撕下一页,放进信封,封起来递给他。
“阿瑟,”她说,“拿着。这里头是几句写给你的话,权当是我对你的一片柔情。你上了火车再看。”
他深受感动,俯下身再次亲吻了赤裸的香肩,转身飞快地离开了,顺手取走了赃物。
他没有撞见任何人,也很信守诺言,直到上了灰蒙蒙的火车才拆开信封。
丰特罗伊女士的字体纤长又肥大,龙飞凤舞,不过总算还看得清。阿瑟读了信。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请注意。画之真伪同你对我的激情不相上下。(我也隔三岔五需要钱……)良宵醉人,千金难买……两清了?”
署名“费伊”。阿瑟·斯科特菲尔德先是震惊,而后独自在车厢里笑起来,笑得又爽朗又迷醉,引得静静的旅伴们都转过身来看他。
孔潜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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