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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横医毒·覆海【1-5】

第一滴水-破云
清霜不成雪,沧清难成烟,花事开谢了一场又一场不知疲倦,才让人恍惚梦醒跌入人间,原来春至久矣。
今日的镜湖医庄却与屋外恬和景致不同,不甚太平。
面对师父的疑问,端木蓉一时词穷。
东风吹破枝头第一朵桃花,自然艳色无伦,正如她身上残留的那个陌生少年的血。
-
时间倒流回数个时辰前。
端木蓉摸着空荡荡的腰封没由来的一阵心慌,驱赶走兽的药囊落下了。不出片刻,她抖着翻山力竭的腿,看着不断从灌木丛冒出的狼群,心有叹息地想,苍天真是后娘般的开眼。
山中冷僻,薄雪尚存,少女抓着冰冷的雪渣,绝望渐渐超过了恼怒。
眼看群狼向她逼近,碎石落崖和贪狼低咽入耳,仅剩那一点可怜的银针,根本难以抵御即将到来的利爪撕扯。
她咬咬牙,并不甘心这样的死法。
随即狼动了,带着腥气和热意的吐息仿佛瞬间拂面。她弓着身子,银光随之暴起,她想一搏,然而并没有迎来料想当中的疼痛。
山岚飞散,剑鸣破空,群狼凶狠转而扑向身后。
她睁开眼。
-
多年以后端木蓉还会记得,她和盖聂的初遇。
有月白石青水色,有铮然玉立少年。
前处厮杀一场,脚下悬崖万丈,连唯一一方极浅的安稳,都被挑至他剑下。
她在劫后余生的瘫软中与他匆匆对望一眼,剑锋太寒,招式太快,只能看到少年翻飞的衣袂。
可她偏偏看清了那一眼。
因果自说自话埋下,野蛮地生根发芽,理直气壮地要人一眼祭下一生。
往后,爱恨代价一杯入饮,再毫无保留泼出去。
做这种无可转圜的事,不是傻子便是疯子。只是可惜了他们这些绝顶聪明之人,也逃不脱这樊笼。
羁绊太过蛮不讲理,就像他们彼此那么突兀便闯进了对方的生命里一样。
-
转眼数十匹狼已经倒下,她才看清他的模样。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不可諼兮,是歌里最爱赞叹的模样。
只是她很快就没时间欣赏美貌了,按说奇谈套路出牌,英雄从天而降带走危境中的姑娘,可她显然有些倒霉。
少年一身血染向她走来,却在途中毫无征兆倒下,她一边被怵到头皮发麻,一边飞奔截住他摔倒的势头。狼爪伤痕皮肉翻卷是外伤,血气空亏内力损耗过度,这分明是内外两虚啊!她摸着脉撇嘴,可见此人意气风发不过虚妄,怕不是有些傻。
他的求生意志很强,倒下前紧紧抓住了她——他要活着。
少年人看着劲瘦分量却也是实打实的,她这几两身子骨拖下山估计两人得一同暴尸荒野。
她掐了半天人中才把他些微弄醒,只能简单地给他处理一下伤口,还牺牲了半包用来当零嘴的苦杏仁。
师父说她是学医奇才,自然有着不同常人的嗅觉,可她对那日气味的记忆似乎格外敏感。他的气息仿佛是淡淡的松木,混杂着她的杏仁味儿,血腥气,还带有化雪后的凉薄,四面八方地裹挟着她,地网天罗而将困未困。
他们一路搀扶着下山,林间野芳春华乱生,她却只记住了他肩头素素盛开的一朵云纹。
他一直说不出话来,又似乎很想说什么。
回到医庄的路走走停停似乎格外漫长,行至山脚他终于咳出一口淤血。
随后,她听见他嘶哑的声音。
“多谢。”
他几乎整个人都覆在她身上,他的手握着她的手,剑茧磨着她指尖,亲密无间不过如此。而他们之间的第一句话,克制守礼分寸至极。
直到抵达医庄他才放纵自己彻底晕过去,目送着师弟师妹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抬进去。端木蓉想起她只敢停留在他鼻尖的视线,汗珠不住冒出,呼吸都很缓很轻,他一定很疼,还死撑着先道谢。
是真傻,她想。
=
音书传来时,天色已晚。
湖心岛上,他身旁的女孩还没睡醒,难得看她蔫蔫的样子还挺新奇。
原本她气色不佳练剑便打住,可小公主坚持要来,最后还是累到睡着了。
卫庄没叫醒红莲,布帛翻转过的弧度也是慢悠慢悠。
——已至,安好。
八玲珑之局已破,巨石落地,好像也许久不曾停憩过了。
晚风带着湖面轻薄水汽,耳畔的呼吸声也与风一样轻柔。
他拂去头顶一片落花,突然明白偷得浮生半日闲是怎样一种清欢。
胸口狰狞的伤还隐隐作痛。
纵横联手,是第一次,也是三年之期决战前的最后一次。师哥已经随秦王离开,流沙元气大损,夜幕仍在,他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不过并不急于这一时。
他想着,把红莲头上的花瓣也去了,神色便跟着缓了下来。
-
少女被人轻轻抱上木舟。她总能在他身边睡得毫无防备,或者说,她对他从来不设防备。
卫庄也不知道心里那一点忧喜是不是参半,忧多抑或喜多。
击溃黑白玄翦,即便师承鬼谷,代价也是卧榻静养了数日。
他划着舟,思绪飘回不久前。
-
小公主偷偷跑出宫看他,胆大包天这个词形容她还真是贴切。只是他还未不济到伤重昏睡数日的地步,但如何以这样的自己去面对她并没有预想过,只能闭着眼装作还不曾清醒。
他听着她想轻声接近却磕到椅子撞到桌子乒乓当啷个没完,想她嘟囔着嘴的样子就有些好笑。
少女在他床榻一侧絮絮叨叨不停,一会说他不是很厉害吗怎么就打不过那个刀疤男,一会又自问自答疼不疼一定很疼,一会变成你怎么还不醒呀,本公主来看你了还不接驾。
她离他越来越近,她的发梢还残留着新沐过后的淡香。
终于,她不说话了,感觉她到安安静静挨了过来,气息浅淡地撩拨着他。
他蓦得睁眼。
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敛起娇蛮之色,眸光带水漾得皆是担忧。
她埋头趴着矮榻的样子委实不像公主的做派,然后他就在这极近的距离里听到一声,
庄。
一声轻若鸿羽,却重重沉落在心口,有什么东西颓然倾倒,第一次觉得,自己的防备也是松散懈怠得一塌糊涂。
他终于抬手碰了碰她的莲冠,她猛得抬头,冒冒失失差点磕到他。
红莲半张着小口愣了几秒,很快层层红意便浸到脖颈,她控诉他装睡,只是很快她怒瞪的眼神就软了下来。
她说,你吓死我了。
他嘴角弧度弯得几不可察,默许了那个她尚不自知的亲密称呼。
-
扁舟靠岸时红莲才清醒,卫庄把她送至廊桥就离开了。
这个人,又一声不吭地走了。
红莲朝某人离去的方向做了个鬼脸。
随后她敲了敲昏沉的脑袋,近日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有轻浮体虚之感,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她习惯性地鼓了鼓腮往寝殿走去,公主殿下并不打算傻站着思考问题。
看到她被侍女搀扶进殿,卫庄才显露出身形。
他本以为她只是普通的身体不适,可那低于常人的体温却让他警醒。
很快,飞鸟传来第二封音讯打断了他的思虑。
——盖聂只身离开秦国,此刻身在镜湖。
“镜湖......医庄?”
第二滴水-晴初
宫里传来的消息,王上的掌心明珠病了。
据说红莲一连三日粒米难进,全凭汤药强灌吊着那一点精气神,殿前主治却束手无策。
话虽如此,公主情况到底怎么样不知道,只是红莲确实三日不曾踏出过宫门了。
当晚韩非造访暗哨,本想问询卫庄有没有法子解红莲之困,却没逮着卫庄。
紫女把花瓶中的鸢尾调放到合适的位置,韩非接着斜插进了一枝未开的春桃,紫女笑睨了他一眼,她拢了拢花束,悠悠挤出了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
“他有很重要的事去了。”
韩非手抵着下巴挑了挑眉。
-
庭院石砖左数第十四排一百零七砖上有两道裂缝——他第一次堂而皇之夜晚出现在她面前时,她舞剑被惊得剑脱了手,剑锋直直切进砖面,遂成。
结果么?自然是不出意外地被一顿啰嗦。
思及她张牙舞爪的模样,卫庄长睫闪了闪。她叽叽喳喳的时候眼睛里映着夜空,星辰都要无奈地闪烁。
后来他无数次途经这里,偏爱精致的公主殿下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找人修复过。那两道裂缝就吹拂着他足下踏过的夜风,那风又徘徊于他流连的身侧。
他知道她内殿窗边会摆上带露的时令鲜花,流沙议事不时设在韩国冷宫,夜行时他会在宫女理完花束后顺带悄悄添上一朵混在其中,她往往好梦正酣,似乎还未曾发现过他的踪迹。
时间长了,次数多了,便成了他来去的理由,他自认十分妥帖得当。
卫庄把一枝鸢尾放入盛开的早樱中,她好像特别喜爱这些粉粉紫紫的东西。
红莲睡得并不安稳,他俯下身时她正蹙着眉心。
有微不可闻的嘶声传来,鲨齿闻声出鞘。
一条红斑艳烈的小蛇,他想到不久前她与蛇对话的那一幕,剑尖在毫厘之间停住。
小蛇被吓得拧巴成了奇形怪状,犹疑片刻才爬上床榻,蹭了蹭少女的手背,此时他才发现她腕侧有两枚细细牙印。
鲨齿剑锋嗡鸣,小蛇委屈又害怕地缩了缩脑袋。
“别。”
细白的指节扣住他的手,红莲半睁着眼,有些吃力地坐了起来,卫庄闪至她身侧托住她。
“它是来给我治病的。”
蛇牙嵌入,有点疼。
他跟着她皱眉,手指搭上她的腕。
“脉搏过缓,体温异常。蛇毒硬撑只能延缓,我会去找韩非,带你出宫治病。”
他永远是那种笃定陈述的语气。
“就这两日内。”他状似十分郑重地补了句。
红莲撇了撇嘴,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滴溜转,病白便被狡黠遮去了几分。
“又闯宫禁,喂,你很担心我?”不然怎么这么晚还来?
卫庄偏过头,不想回答这个无聊且幼稚的问题。
“又凶我…”她扁扁嘴,颤颤巍巍地想跪坐起来,身形又不稳差点摔下塌,所幸被人眼疾手快接住。
即使很有分寸地避开了她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他的指尖仍是烫的,为这一点不自制卫庄的脸色好像更冷了一点。
“躺好。”
“那你放我下来啊…”
“……”
他慢慢放下她,她却顺势盘坐了起来,那架势他见得倒是多,大概是这几日“无处话凄凉”,他抱着剑,祭出他那一点难得耐心。
“那群庸医,开的药苦死了,每天还要喝整整三盅!”
“……”挑眉。
“侍官还添油加醋说我快病死了,我看他们就是想趁这个机会克扣药材往来的油水。”
“……”皱眉。
“父王也真是的,这样都信。也不让我出门透气。闷在宫里才是真的要难受死了。”
“……”笑。
“好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呀…”
银发微动,他抬眸看她。
“你真的能带我出去?”
“嗯。”
-
折腾到子时才勉强入睡,他扯了扯嘴角,真是闷得狠了,今晚她话格外的多。
卫庄刚想离去,还是被红莲睡意朦胧地拉住了袖子。
“我知道,哥哥虽然从来不说,但是宫里现在,父王早已说话不算数了对不对?”
“以前我生病父王都会来看我,可是这次他没有来,我身边还莫名其妙换走了几个侍女,也传不出消息…”
卫庄眯了眯眼,伸手拂了她的睡穴。
——夜幕动手的速度还是比他预想的快,只是本不该被牵扯的人却彻底入局。奈何不了韩非就从他身边逐个击破么?
卫庄本就锋利的眉眼折着月光的清寒变得格外的冷。
所幸她似乎比想象的敏感,不笨。
他也不知道那股不请自来又可以轻到忽略不计的骄傲是怎么回事,他说过的话她一直都记下了,这很好。
既然做个深居宫中的乖女孩未必能得偿安稳,那恣意些也好。
只要他在,便能如她所愿。
目光到处是她拧起的眉宇,她该是无忧受尽万般爱宠的,什么时候开始她也有了蹙眉的习惯?
他探手又停住。
也许世上真的有灵犀这种东西,指尖悬在方寸之上,她微拢的眉便缓缓舒开,嘴角弯出一点恬淡的笑意。
极冷之人的温柔,想必连微寒的夜风都诧异。
他离去时风花皆动,风眠花落之时,凉夜都沁出如水的温柔。
=
少年此刻有些艰难地睁开眼。
——药香,木屋,白日,看来已经昏迷至少一夜。伤口被处理过,新旧伤一同发作透支了约五成,归程大致要缓数月有余。屋外有沙沙声,应该是竹篾一类的东西与草木摩擦过的声音。方圆数十里只有镜湖医庄是唯一的落脚处。
一眼尽收,目光收拢已过了几番计较,误打误撞竟然到了。
“你醒了呀?”
屋外的门推开时洒进的暖光,照见来人纤细的轮廓,他甚至慢慢看清了阳光下细碎的发,毛绒绒的,有些亮却并不刺眼。
-
盖聂第一次正式见端木蓉的时候,并没有在意少女是不是有一把清甜的嗓子。那浅浅的一声好像是遥远的梦境传来的,又像是一只手,在他心门上沉沉一扣,以至于他有那么一震的感觉,也再不辨这嗓音如何如何了。
过了半晌他才反应过来,是了,他救了她,当然,她也救了他。
关于救人,在年少的剑圣眼中,是侠义之人的分内之事。很显然,他就是这样一类侠义之人。救下一个即将命丧狼口的少女实在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但他似乎还从未考虑过被人救这样一件事。
鬼谷的传承者,纵横捭阖睥睨天下,大致是只有他和他那个骄傲的师弟拯救苍生的份的,哦,天下苍生是两回事,小庄可能还得看心情。
不得不说盖聂此刻的心情是有些奇异的,他手指微动蹭过那缠得细致的绷带。
之前的记忆有些模糊了,喘息间他还是透过狼群看到一双眼,极清透的紫,很亮,有惧意还有点倔,硬生生破空汇入他眼眸。
目光相接,一眼可知岁月长。
从前盖聂救人觉得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他也从未想过救人的理由,那时却好像横空多出了一个理由来梗在心口,并且像是非它不可一般。
当他倒下的那刻,他掌心的纹路贴上那双眼睛的主人的腕,他心中才松了一口气,竟是松了一口气。
不然多可惜…
至于可惜什么,他根本来不及细想。
归途中浑噩,他光是稳住神智清醒已经耗去了大半心力,彻底昏过去的时候凭空蹦跶出一荒唐念头,他还没有看清她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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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线被挥过的手打断,草木清香氤氲了过来,盖聂回神,望进那双此刻距离极近的眼。
“没有被狼爪子拍到脑袋呀。”那双紫色的眼睛弯了弯,调侃之色渐浓。
“在下…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他声音还是哑的,胸口还是疼的,连带着说话也停停顿顿。
——又是这句,那双快弯成新月的眼睛主人有些无奈。
“扯平啦,你也救我一次。”
“你我遇狼先后难分…说来也是救在下自己…所以在下仍欠姑娘一次…”
——这个人…
端木姑娘再次怀疑是否她学艺不精,导致此人撞懵了脑袋她却没看出来。
不过算了,谁让他长得好看呢。
“行行行,不用你以身相许,你要是非觉得欠我什么,就伤好了帮医庄里做做事吧。你身体有旧伤知道吗?知道的吧?不过看起来时间也并不久,最近一月都不能用剑了知道吗?”她一边叮嘱一边给他重新换药,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上半身衣物都除了,耳根不免一阵烧红。
他干咳了声,但是人家姑娘真的只是在专心换药,倒显得他小气了。
“多谢。”他半天憋出了绕不过去的那两个字,鬼谷修行多年他论辩不在少数,此刻词穷得让他懊恼。
她抬头朝他一笑,此刻他才终于认认真真看清了那张脸。
那大概是雪后第一枝清艳寒梅的素与白,透骨的冷与香,可是她拂过他胸口的指尖,又是那么矛盾的柔与烫。
抬眸之时,雪化无声。
有那么一刻时间是被凝固了的,盖聂仿佛觉得自己的灵魂正俯视着自己,顺便抓住了那一拍被遗漏的心跳。
“我叫端木蓉,端方之木,拒霜之蓉,你呢?”
“在下,盖聂。”
第三滴水-犹温
盖聂躺了两日,比上次收拾完黑白玄翦的状况还是强上许多的。
他能下地走路的时候收到了师弟的信,他在镜湖的事想必是瞒不了小庄的,他不问他也不答,纵与横确实在看不见的地方各奔己路。他本以为小庄会大概探一探他口风,结果绢帛上完全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红莲病了,他们要来镜湖。
盖聂有些怪异地看着“们”这个字。
他模糊拼出了一张少女的脸,和韩九公子有几分像,是张已能窥见日后风华的脸。不过让他记住她,是因为他这个万事如烟与君无关的师弟,难得在眼中装进了一个人。
与夜幕,与玄翦,被挤压又分外焦灼的时间里,那个少女不过是惊涛骇浪里的一段浅浅浮波,偶尔随着她的兄长出现,他师弟的目光就一直萦回于她身侧。
那些状似不经意的,却又欲盖弥彰的。
想来,也是少数几件能让他注意的稀奇事。
那种朦胧心思似曾相识,只是它是心头飘过的一缕风,他尚不及抓住便散了。
少年也不甚在意,就权当他生来淡薄如此吧。他隐隐有危机感地觉得,再细想怕是要失魂的。
碎念是绊不住他的,不过虚晃一过。
盖聂推门而出,入眼四合而围的屋舍,几处药田安排得分明有序,庭院木架上的草药翻晒得齐整。
院中石凳石桌围了一圈。
素衣轻衫的姑娘正在教几个药童认药,手边摊开的竹简有些旧得青黄,应是翻过很多遍了。
盖聂上前轻声道了句好:“端木姑娘。”
“嗯。”她朝他点点头继续问那些孩子,只是孩童贪玩,心思也如天上飞鸟来去不知几个来回,别说安稳停栖在书卷上了。而某位病人,此刻好像只得干站着。
少女长睫微微翕动,微叹,很快便让孩子们散去各自玩闹了。
“坐。”端木蓉拿着桌边的药杵开始捣药,“你身骨底子不错,不过最开始几日还是修养为主吧。”
她说话的时候总是视线偏过他脸侧,不全然看他,若有似无,就和那语气里的关心是一样的。
“嗯,多谢提醒。”
他们之间似乎逃不过多谢二字的魔咒,她低着头再次无奈地笑了。
他在她身侧坐下,她背后不远处斜斜伸出一枝梨花,他看去时仿佛簪在她头上。盖聂忽然觉得,说长不短人生数载,难得闲适也很好。
“你在看什么?”端木蓉没有抬头,仍注意着手里的动作。
纤细的草叶一层一层铺过,再在上面撒上半碎的土块,轻慢辗过,这是个细致的活。
“这是…土?”盖聂嘴角有些抽,若是没记错这应该是灶土。
也许是他不经意透出有些嫌弃的语气,少女终于抬头睨了他一眼。
“虽然是灶心土,但药理上呢,这叫伏龙肝,你内伤过重,全靠这个调养。”端木蓉把石臼往病号身前一推,“喏,不是要谢我吗,这个也算,捣药不费力,舒活筋骨。”
她有心取笑他,便连这细枝末节的事都不放过。
他躺了几日,关节还是僵的,力道不受控,拿着那小小的药杵,从来执剑的手,怎么摆弄皆是别扭。
“轻点,别给我锤坏了…”
眼前人偏头笑,他自然看得清楚,其实也不是不会,总不能拂了她一颗想玩闹的心。
他微怔,他们尚称不上相识,他却已横生纵容心思。
回神时她已经放下托腮的手,托住了他的指节。
她的指尖没有那些贵族的保养得宜,有着薄薄的茧,可巧触及他手上的剑茧,生出的些微痒意,让他的眉峰动了动。
静默无言,此刻入耳是捣药的轻微闷声,并着远远传来的几声鸟鸣。
他的目光落在她搭在他手上的指节,修剪整齐的指甲折着微光,温润得像玉。
只是很快他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量起她。
睫毛太长了,看不见眸中神色。此外只能见得垂下发丝间若隐若现的唇,还透着一些薄薄的水光。她真的很认真地像是要教他怎么捣药,都不曾抬头给他一瞥。
盖某人容色不比倾城,但至少也比那捣药石臼好看吧?盖聂眯了眯眼,却发现眼前的人耳沿轻红了一片。
少年清澈的眼汪着无尽的碧波深海,陡然生出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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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蓉觉得自己挺奇怪,明明认识这个人不久,哦不,都甚至算不上认识,异性的病人也不是没有独处过,怎么和这个人在一起就说不出的别扭。她想着,悄悄把手指移下了些。
——医者清心,玩笑不可过,师父要念叨的。
她为那一下所谓授受不亲纠纠结结,这里挖一点、那里拼一些地凑出一个勉强像样的借口,自己却不太满意。她似乎忘记了,此前脱衣换药一样未落,可心中坦荡得就像无风的镜湖湖面的那个人,也是自己。
阳光镀着两人轮廓都有些无聊了,而她还在继续给她不太完美的借口修修补补。
盖聂的手骨节分明,弧度干脆利落得和它的主人一样,握着药杵显然有些不趁手,至于这只手下方的另一只小手,要细白上得多。
这是给他细致包扎过伤口的手。
她莫名紧张的模样像他在鬼谷闲暇时玩闹猎到的兔子,明明想取笑他的人是她,结果不自在的人倒成了她。
向来只装庙堂之上波云诡谲的心,此刻全是少年人的顽劣戏谑。
“蓉姐姐,你们在干什么?”
稚嫩的童音惊得端木蓉直接站了起来,圆滚滚的石臼被一撞,十分顺势地骨碌就往地上扑。
她手忙脚乱地去接,他气定神闲地去接,她捧着她的宝贝药石臼,他捧着她的宝贝药石臼连同她的手。
她的额头磕到了他的,她又痛又晕咬牙切齿地想——
得,授受不亲了一整套,齐全,真的齐全。
医庄的小师弟木木地瞪着两个人,端木蓉有些僵硬地站直了身体,盖聂见她站稳才放开了手。
季桐暗自捏了把汗,不太敢去看他家师姐的脸色,好像有些不妙。他琢磨了两下,慢吞吞地重新开口:“师…师姐,师父找你。”
“知道了。”
话音落下时,素影已无踪。季桐小盆友吃惊地想,咦,师姐轻功进步地有点快。
盖聂被抛在院子里与那半捣完的药台面面相觑,继续捣着没捣完的药,盖某人生平没这么乖巧过,毕竟人家说了,舒活筋骨嘛。
他身上残着余温与她发梢的淡香,她离去时快速抬起脸,还是被他望见了颊边的霞色,一汪带水的眼波。
半晌,院落里的风卷走了一声轻笑。
=
水光生滟,花树筛碎了阳光,连同花瓣都变得剔透起来。
少女旋转的裙摆扫过,俏生生地铺开。可惜,人却并没有那么轻快。
初春的风带着轻薄的寒意,她不同往日,只得有些索瑟地抖了抖。
这是她与他的秘密之境,种下得不止情愫悸动,就像此刻,还能盛放她的不安与无奈。
常用的剑使得费力,在一旁看她折腾的小蛇在她脚边蹭了蹭,红莲有些丧气地撑着剑柄。
“唉,你说这到底是什么毛病啊?”
红莲看着小蛇歪了歪头,小蛇也跟着歪了歪头。
“我…还…提不动…剑了…哎哎哎哎”
失控的剑势带着她往前冲去,她认命地紧闭着眼,好在没啃泥。
有人接住了她前冲的势头,红莲才险险睁开一只眼,视线所及处小蛇飞快地隐入草丛。
咦?
黑色暗绣的精致花纹就在眼前,她额头抵着来人的胸口,那人胸膛有些硬,隔着一层布料也能感受到突出的锁骨轮廓。
耳边的心跳声分外清晰。
扑通,扑通。
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的,仿佛比平时快上许多。
她瞪大了双眼抬头,他俯视着她没什么表情,眼底却分明地映出她有些苍白的脸。
她此时不在寝殿中,他应是匆匆赶来的。思及之前他话中叮嘱,红莲突然有点心虚。
片刻之隙他也不说话,只轻轻带过她半转了一圈,扶住她的腰,就像是那次和百越那群坏家伙对阵时候那样,执起她的手,就着她方才剩余的剑势挽出一朵利落漂亮的剑花。
只是不同的是,上一次他们面对着血色烈火,这一次,唯有湖水那股湿润又清凌凌的味道始终萦绕,除此之外,连婆娑摇曳都渐至无声。
他手上的温度熨帖着她的腰线,她虚虚地靠着他,几乎就是贴合的距离,她的蝴蝶骨沿着他轻微起伏的胸膛划过,他的呼吸打在她耳畔。
卫庄的动作很慢,比他教她剑招时还要缓上许多。
像什么呢?是了,她无端生出一种像在被哄慰的感觉。
——哦,除了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以外确实无可挑剔。
难为他素日里冰封三尺,却每逢她必然“纡尊降贵”融成流水更流。红莲看着他侧脸利落又精致的线条,与这格格不入又十分生疏的哄慰动作,并不打算憋着她想笑的意愿,只不过下一秒愿望就落了空。
剑势挑破了她的裙边,他眼疾手快地将她打横抱起,破损之处被牢牢扣住。她在这一连串的快速动作中呆呆地想,他是不是故意想找个借口把她扛走,还省了口舌的争头。
玄衣霜发的少年,仿佛连气息都是冰冷的,可是他抱着她的动作就像拢着易散的轻云。
冰凉的金属胸饰硌着她的手臂,后知后觉让她一个激灵,随即整个人仿佛都要烧起来了。
——哎,这人做什么呀……
她的发丝被风撩起,时不时蹭着他的下颚,顺着那发丝游走的方向望去,她偎在他怀里,难得乖巧。
清冷的少年挑出一点笑意,吝啬地给予在无人看见的地方。
他的手把人又往怀中揽了揽,往湖中石阶走去。一双鱼儿探了探头,又被他足下踏碎的影惊得没了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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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着哈欠刚从睡眼朦胧清醒的侍女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迷药熏睡了数个时辰。
暮色渐浓,她揉了揉自己有些模糊的眼,今日给公主准备的是半束红杏,可此刻却多了两株木绣球。侍女看着昏黄的宫灯,扶着脑袋想,许是哪个不长记性的小宫女又记岔了罢。
第四滴水-彼端
——包子不好吃。
红莲鼓着腮帮嚼了嚼,喝了口水,勉强缓了缓尚处在激烈跳动的心跳。
卫庄夹了一筷子菜给她,她也不客气,中途直接叼走了。
一路颠簸冲淡了她脸上些许病白,轻微微终于剥开了她内在的那一点娇蛮劲儿,像是被束缚了太久,终于倔强抽芽的一朵荆棘花。
还是这样的好,他想。
卫庄看了看她磕在自己筷子上的牙印,公主殿下大概是把刚才的那群人想象成筷子咬了一口吧。
这里是去离新郑城再三十里的一个荒僻城郊,村野之处吃食粗陋,她倒也不扭捏,就着破烂长凳略微擦擦,撩着她的裙子便坐了。想起她离宫前的一番“豪言壮语”,他好像大致能从她努力争取大口吃包子的样子里,勉强品出那么一点女侠的派头滋味儿。
她动作一顿,卡了卡,他给她递了杯茶。
别说女侠,就是女神仙喝花露,动作太快,也容易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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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日前,宠妃胡美人造访红莲的寝殿,带了好些药材与补品,又称是王上应允,亲自领了几个宫女,特意拨来伺候公主。
红莲朝着侍女中的弄玉眨了眨眼睛,胡美人轻笑着屏退了其他宫人,要和红莲说话,难得的清乐一片。
——胡美人有访,带侍女十一,药品若干,具体不可考。
两个时辰后,消息如数传到夜幕。
而与此同时皇宫偏门一隅,紫女把眼前少女的易容卸去,之前还顶着弄玉颜容的公主殿下回头朝着兄长一笑。
“哥哥,弄玉替我真的行吗?”
“紫女姑娘的易容术,再加上胡美人那边侍女的盯梢,不要让过多人近身,无碍。”韩非抚了抚妹妹有些凌乱的发,替她正正了小小的发簪,“把病治好万事小心,宫中有我,哥哥不在身边也要听话。”
“卫庄兄,红莲便托付给你了。”韩非一揖,又似笑非笑地看着那玄衣少年。
不理会那戏谑的眼神,卫庄伸手:“上车。”
“哥哥放心,我可是未来要做女中豪侠的人。”将踏上小阶的方向又回了转,红莲反身又抱了抱兄长的手臂,“我真的走啦,万事小心。”
-
一个时辰后。
三辆同制式的马车在出了新郑城门后一路向北疾行。
她掀开车帘时,他正回望过来,眉峰勾起的一尾间,带着一点她似曾相识的担忧。
刹那之时,他神色一凛。
“坐好,别出来。”少年伸手把她轻轻推了进去。
数十道阴影飞速向途中马车聚拢过来,马儿受了惊开始夺路狂奔,红莲一头磕在了厢内木凳上,心中多数的慌与害怕里,还有掺杂着一些兴奋,她揉了揉额角,这下真的要出宫了!
刀兵相接的刺耳声响在极近处炸开,甚至能感受到激烈相迸的火花撞散于木楣上的顿停。一支长箭破空而来,直直钉住了她方才才放下的长帘,箭羽摩擦过布料的撕拉声激得她皱起了眉。
“把帘子掀开,不要露头。”
尽管知道车外情景大致如何,红莲还是一惊。
无数箭羽飞快擦过,带着银色鹰钩面具的黑衣人不断地试图挤上马车,又被身前人激荡出的凌厉剑气横扫出数丈开外。铁爪勾绳把车厢外顶勾得残破不堪,马儿也开始奔得力不从心。
又一个黑影被掼了出去,鲨齿连带出的剑气直斩而过,三匹马顿时脱离笨重的车厢。
尘屑带着剑光利影折于他眉间森寒,极快交织的掠影里他朝她伸出手,回眸时带着杀意的锋芒还未曾褪去,触及她时却已柔了三分。
她第一次见他杀人,周围刀光剑影纷纷,可她不怕。
那一刻很短,好像也很长。
长到她能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怎么样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手,又怎样毫发无伤地被人护至胸前。
又短得好像只一秒她就在看清了他额间发带上沾染了一丝血迹,他的心跳下一瞬就在她耳畔有力地跳动着。
那些人明显是冲着他来的,又因为她在而留有余地。
红莲坐起身想够着他的后心护住,又被卫庄按回胸前。
“绳抓好。”
“啊?”
不由她反应,手中已被塞入缰绳,他自马背一跃而起,暴涨的剑芒在旋身中掠起巨大的罡风,甚至具体出了形状,带着灭顶之势将剩余的数十黑衣人一同扫落。
等她回神时,他已经接过她手里的缰绳,揽过她一骑绝尘而去了。
三匹马在岔路口分道扬镳。
-
“原来你和哥哥准备三匹马车是这个意思啊…我还说这么大张旗鼓的不怕被发现嘛!”红莲接过水,闷了一口继续哼哼唧唧,“是姬无夜吧?那些人跟他们主子一样丑…黑不溜秋的…”
“可是看马蹄的印记深浅也能大致推出我们往哪条路走吧?”
“嗯。”卫庄眉宇动了动,睨了她一眼,“虽然不会太晚被发现,但是让你吃个饭的时间还是有的。”
红莲噎了一下。
“慢点。”
“……哦。”
“嗳,你最后用的那招是什么?”
“横贯八方。”
“好厉害,你以后会教我吗?”少女偏着头,眼睛晶亮亮的。
这是极冒犯之语,横剑至高之道,怎可能允他人犯禁?卫庄却只挑了挑眉。竹筷在指节灵活地翻转而过,就像是他们之前练剑那样,带着剑势一般轻轻地敲在了她的筷子上。
红莲反应很快,又立刻回击了回去。只是她最后还是被逼成了双手应战他的单手,翻飞的竹筷在桌面上你来我往,只不过他似闲庭信步,她却像只炸了毛的猫一样。
他慢悠悠地制住她最后一招,另一只手托着简陋的陶杯喝了一口茶水,茶汤映着少年的霜冷,眼神却倒映出笑意:“上次剑招会了?基础稳了?”
“……还没!”红莲丧气着往后重重一坐,“知道了知道了,回去再练。”
他起身去添茶,她支着下巴才发现周围邻桌都在看她。
红莲转头埋了脸,唔,丢人了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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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说,这个盖聂,是什么人?”小师弟季桐拉着几个小药童咬耳朵。
“不知道,我有点怕他,但是师姐好像很喜欢他?”(?)
“没有吧,我看他好像很喜欢跟着师姐…”(?)
“我觉得他俩都挺喜欢待一起的。”季桐摘着草药,看向栏外镜湖边方向。
像是感应到什么,端木蓉回头望了望,小药童们心有灵犀地集体抱着药篓挡住了脸,就像一排整齐打洞的土拨鼠。
少女继续手里忙活,心想,崽子们还是太闲了,都胖了!=皿=
天气渐暖,雨水也快来了,抽空给小舟搭个篷也是好的。以往都只能她自己勉勉强强做个遮挡,至于现在嘛——
她偏头看了看身旁的少年,削竹篾也好,木条也罢,都做得,嗯,分外好。
“盖聂。”
“嗯?”
“你…”她编竹篷的动作一顿,“是什么人?”
“在下师承鬼谷,现今在秦王身边。”他顿了顿,“领了个职。”
端木蓉沉默,竹篾有一下没一下地发出脆响——那你又怎么会来这呢?未免太过巧合。
想起之前师父的叮嘱,又想起关于七国轶事种种,师父提及的鬼谷以及那些奇怪的门规,端木蓉有些烦躁地转回身。
确实与我无关,她想。
少女侧脸被水光山色勾勒得虚影浅浅,看不清神色,他好像说了让她不太高兴的话,想到这一行的目的,盖聂脸色也淡了下来。
多日相处,其实能这般絮语的机会很少,他不是多话之人,可巧她也是。他往身后瞥了瞥医庄其他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小师妹们,对于这“可巧”有了些怨怼。
转头见她娇娇小小立在船前,那船篷可立至她半腰高。她脸上那种为难的神情还是打碎了他最后一点犹豫。
盖聂自然地接过手,把船篷搭了上去,端木蓉便也自然地接起了话。
“有点歪了。”
“这样?”
“还是有点。”
“这样?”
她伸手,他撤手,两人的手又碰到了一块。
“你帮再我看一下,还有点歪,我去看看那边。”
她像是被烫到似的收手,语速极快地囫囵说完就匆匆回身离去,被素色裙边带倒的草叶甚至来不及立起。
确实不是完全没有交流的,这是个剔透的人,他自然知道。他匆匆一瞥,她状似无意回眸,她自然也知道。
可就像是欲滴的露水悬于渴求之人头顶,无人再去拨弄那最合称也最要命的一把。鬼谷决断之道碰上这欲言又止若即若离,他却偏生只能受着,盖聂有些胸闷。
他看着船篷边沿的那一点未净的倒刺,还残留着一丝不曾晕开的血迹,他什么时候削个竹篾也这么心不在焉了?
-
“咦,师姐,你手破了个口。”季桐凑过来,抓着他师姐的手稀奇道,“师姐,你手居然破了口!”
医庄谁都知道端木蓉有多珍视那双能医病抓药的手。
“你能多关心一下你那筐子乱七八糟的草药吗?”端木蓉敲了敲师弟的脑袋,摸向荷包里的绷带,却摸了个空。
有人斜斜递过来一卷白色的绷带,恰好挡去她被捉着的手。
她偏头,盖聂定定地望着她。
“上次你给我换药时,忘记拿走了。”
他说得坦坦荡荡,端木蓉几乎都要真的以为是她自己粗漏落在他处了。
单手多有不便,他替她把那道小口包扎好才离去,她沉默带着几个孩子继续理药草。
临近酉时,夕阳泼下一桌艳烈与困倦,季桐终于忍不住开口:“师姐,你已经第四次放错了,相思子在那边,你还少抓了一把。”
少女没有像往常那样戳师弟颇有些挨欠的脑门,端木蓉扶了扶额,看着食指上并不好看的结没有说话,转身回了屋。
第五滴水-几番
眼前的马儿大概要比她高一个头,马儿上的人她需得仰头才得望见他的脸。
红莲背着手低头看着自己的足尖,踢走了脚边的小石子。
吃饱喝足才想起一件事,只有一匹马,可是路程似乎还很远。
唉,什么似乎,韩国边境都没出!也就是说,她这一路风雨波折都得与他同骑。
她嘴角有点控制不住想上翘,又觉得说不出的别扭,再往后想时,她抱了抱自己的双臂,体温就像是在她身上倾倒了一壶热茶那样。
——本公主什么时候这么矫情了?
红莲揉了揉自己的脸,马背上的少年却已经看了她多时。
卫庄觉得有些好笑,世间为时已晚之事,困困绕绕何其多,她偏偏纠结这个,只是她的恼确实能愉悦他。
他伸手,“上来。”
他的声音浅浅散于她发顶,她激灵了一下,瞪他一眼。
——上就上。
她还没有踩住足蹬,他却好像已有些薄薄的不耐,先一步俯身捞住她腰,稳稳地抱至胸前。
红莲一声低呼卡在嗓子眼儿,她似乎磕了他一下,他的睫毛无意间擦过她的额角,那细痒还未曾散去,再回过头,马儿都奔出了几里路。
风景一路倒退,连阳光都变得稀薄。
云淡而天长,山色并野芳。
她蓦然生出一种此刻是要与他浪迹天涯的感觉,好像时间如何从指缝中流淌而过,都能被纹路感知得一清二楚。
只是那熟悉的不适感又层层沿沿漫了上来,她侧着身却唯有靠着他的胸膛才得几分安恬。
她在他沉稳的心跳声里慢慢闭上眼睛,卫庄皱了皱眉,马蹄声渐渐急促起来。
-
虽说边陲之地仓促简陋,也能往来过客频频。阿四觉得,作为本店招待业绩稳居第一的首席小二,快速从客官的衣着穿戴周身之气分辨三六九等以全应对之策简直是服务业人员的外出旅行打工赚钱之必备技能好吗,综上,眼力见儿这种东西他还是有的。
那一双少年男女周身清贵之气难掩,姿容绝对是他平生所见排得顶顶靠前的。虽说排场简单低调,细致之处皆精致无伦,光是那贴身之剑就已明了,这还是对不太好惹的主。
——唔,这少女被小心抱着,睡着了,唔,这少年虽然清冷,但是相护之意明显,姿态亲昵,必是一对。
阿四心中默默盖了章,随即摆出招牌笑容迎了上去。
“客官这是住店吗?”小声。
“嗯。”
“这,上房一间?”继续小声。
“......”顿了顿,“嗯。”
“好嘞,客官上边请。”得意。
店小二的声音带着欣喜有几分拔高,怀中少女动了动将醒未醒。
阿四一把捂住嘴,差点从台阶上摔下去。
倒不是发现自己吵醒了人家,而是,那少年扫过的眼神让他误以为自己的发梢能被削断。
阿四擦了把冷汗,小心道:“客官还有什么吩咐?”
“去备一盆热水,要温。布,要软。”
“好嘞好嘞。”
“准备些吃食,清淡的。”
“好嘞好嘞,您请您请。”继续擦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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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打翻了半边天,一路淌至窗前。
红莲醒来时,玄色人影正抱着剑靠着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看见被斜阳镀得越发深邃的轮廓。
察觉到她的视线,他转过头,逆光里仿佛是错看的温柔。
“大概还有三日的路程。”他放下剑,轻轻托着她的手臂扶她起身。
他一直是这样的,看不出什么多余情绪,猜不到什么掩藏心思,就比如她还捉摸不透他答应一路护送的理由,除了必要的接触,他显然极有分寸。
——这个人呀。
郎心本应似铁,本应确是个值得玩味的词。
“你不觉得麻烦吗?”她终究问了出来,目光还是将将醒过的朦胧水色,不是她平日理直气壮的“天大地大本公主最大”,甚至品出那么一些不自在。
如果她不是公主,不是九哥哥的妹妹,他们之间还有多少能够交集的理由?
“你不怕吗?”卫庄没有回答只是反问,他生了一双极好看的眼,可见星海灿烂,眼下只可见她。
“有你在,为什么要怕?”她立刻坐直了看着他,晃了晃腿,好像在说什么天经地义的事。
是了,如是才是她,也只有她。
他心中失笑,那分外吝惜情绪外露的人此刻嘴角险险挑出几分。
“嗯。”
——嗯?嗯!?
根本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好不好!
“吃饭。”
“哦。”她有些挫败地抿嘴,“这粥好烫。”
“没人催你。”
“......哼。”红莲皱了皱鼻子,“你看着我干嘛,你不吃吗?”
“等你吃完。”
“你看着我我吃不进。”
“......”转头。
“等等,为什么我们只住一间房?!”
“安全。”
“......”
“你睡哪?”
“......吃饭。”
“......”
-
夜色深浓,红莲早已沉沉睡去。
卫庄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让那张嘟嘟囔囔的小嘴停下来绝非易事,他觉得近来自己的耐心被磨得分外宽广。
也就只有要沐浴的时候赶他出门消停了一段时间。
他坐在桌案前望见月光在她脸上投下的阴影,想起她急急问他护她理由又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无端泛起怜惜。
——他收回之前的话,笨。
只是注定是平静下的暗流涌动,未几,静夜里却突然传来一丝轻微的细响。
他握在手中的剑顿紧,月光里透出雪色微芒。
=
他家师姐今天出门采药,盖聂又跟着出去了。
“流水啊,落花啊,都有情那个有义啊~”季桐打着柳枝,看了看天气。
猛地坐直了身体,季桐肉乎乎的小手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完球,他好像今天早晨和师姐说不会下雨来着。
-
山色弄清影,烟罩树簇,满眼望不尽的绿,填得人心口本该沁凉起来,端木蓉显然不在这范围之内。
距离上次在镜湖深山老林里把他拖回医庄也要小半月了,算起来时间还真是快。
月白轻衫的少年沉默跟在她身后,端木蓉提了提自己的药筐子。
——怪怪的。
此前这人莫名其妙留了她的绷带,莫名其妙给她还了回来,用了那么蹩脚的一个理由,附加一个丑绝人寰的结。此后她刻意与他保持的疏离,就好像被蒸发了一大截,不知有心无意地就多跨了一步。
她趁着蹲下采药飞速瞟了他一眼,却未曾想和他的目光撞上,她又快速地收回视线。
少年靠着树,静静地看着她。
盖聂双眸微弯。
今晨她要去山里采药,他跟着,她却似乎有些犹豫,他状似不经意提了提不久前的惊魂一遇,她沉吟片刻也就默许他跟着了。
“盖聂,你到底怎么会跑到这来?”素白的手掐下一瓣草叶,她不自觉还是把疑问念叨了出来,手上的动作便也迟钝了下来。
“为贵人寻药。”
“......哦。”在意料边界转了一圈的结果,但他不避的直面回答倒是意料之外。
——贵人自然是熟悉的身份尊贵之人,寻药,也不会太简单。
她长长的睫毛抖了抖,手下的草叶被掐得太重,沁出了青汁。
“你养完伤就走吗?”
少年一僵。
“药若寻到,便可启程。”他淡淡正过身望着她,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她却埋了脸不看他。
“......嗯。”她把身子完全背了过去,小小地缩成一团。
随后又是尴尬到格外长久的静默。
端木蓉扒了扒草,像是在置气似的,半晌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打破无言的氛围:“你带着剑做什么?”
“习惯。”
“不许用剑,伤还没好。”
“多谢提醒。”
“......回去以后,阴天下雨......也要多加注意。”
晴空下独自阴云的人才终于云开雾散,露出了一点微光似的笑意。
“好。”
端木蓉又扒了扒草,暗恼自己多嘴一句。
她腾地站起身,本意是掐断这胡乱的思绪,双腿却很不应景地麻木了,于是,她水到渠成地摔了下去。
视线陡然抬高至林间上方,她暗咒了一句,看天色无语,想大地痛心。
只是这山间灌木丛生,低枝矮木交错,她那奇怪的摔倒方向带到了她的发巾,被某个斜伸出来的树枝调皮地勾了下来。
长发如瀑倾泻,几绺垂在了拉住她的手腕上。
少年有一瞬间的怔忪。
四目相对,她看清那双如海深邃的眼睛里满是有些狼狈的自己。
“......”
“......”
“端木姑娘,你......还能站稳吗?”
端木蓉快速抽回自己的手:“多谢。”
不去看他多余的反应,她一把揪回自己的头巾重新收拾好。
——神农在上,快点让她离开吧。
端木蓉低着头,从盖聂身侧绕过。
“端木姑娘。”他拉住她。
“什么?”
盖聂顿住,最后还是伸手把她扎歪的头巾正了正。
“......”
少女离去的步伐更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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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回去一定要让季桐抄新药方一百遍!
端木蓉探出一点头,船篷外暴雨仿佛是被全数倾倒下来的,浓云风骤,不久前的晴空万里一瞬变脸,已至黄昏时分,天色昏暗混沌难辨。
大概是只能在船篷里将就一晚了,雨夜划船归去,她可不想成为镜湖水鬼。
——可是......
她窝回船篷,狭小的空间里是两个人的气息。
端木蓉正襟危坐,规规矩矩缩在一隅,盖聂就在几尺斜方处,还是沉默。
一片晦暗里她看不清对面少年的神色,她抱着膝,身下船身颠簸,耳畔只有噼里啪啦的雨打船篷,湖波翻滚声渐浓。
“轰隆——”
春雷一声乍响,明明灭灭的光影里,盖聂看见了她惊惶的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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