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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雨果奖提名作品 | 偕外星人同游(下)

2023-04-02科幻文学外星人小说雨果奖 来源:百合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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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果奖周就要来啦!!
今天的小说是2017年雨果奖提名作品,等待大奖结果公布期间,先来读一读这个和外星人一起郊游的故事吧~
作 者 简 介
卡罗琳·艾维斯·吉尔曼(Carolyn Ives Gilman)生于1954年,现居美国华盛顿,是位历史学家,在国立美洲印第安人博物馆工作,专注于18及19世纪早期北美历史。她曾出版过多篇短篇科幻奇幻作品,先后三次获星云奖提名、一次雨果奖提名。她的首部长篇小说《半人》(Halfway Human)描绘了存在男性、女性与中性三种性别的世界,常被与厄休拉·勒古恩的作品相提并论。本篇《偕外星人同游》(Touring With Alien)发表于2016年,获2017雨果奖最佳中短篇提名。
偕外星人同游(下)
“你有没有想过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呢?”
“不会找我的那种人,”他冷冷地说。
“等等,你又不知道他们找没找过,说不定你不见了以后,你妈妈眼泪都流干了呢。”
他紧盯着她,她发觉自己说这话的时候,情绪有点出乎意料的激动,这个话题碰到了自己的痛处。“对不起,”她嘟囔道,站起身来,“我累了,我们回去好吗?”
“当然,”他起身跟上,什么也没问。
***
那天晚上,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躺在那儿盯着外面的灯光在车顶投射下的图案,思绪却都在车厢后部打转。在此之前,她的睡眠从未被那里的古怪所影响,虽然只有一门之隔,不过今晚它却让她心绪不宁。
大约凌晨三点左右,莱昂内尔从她身边走过。她正在打盹,就被他轻轻的脚步声惊醒了。她静静地躺着,听到他轻手轻脚打开旅游车门。等他走出车外之后,她坐起身,想看看他在做什么。只见他朝一座维修库和几个大垃圾桶走去。她内心有些矛盾,到底该不该跟着他,侵犯隐私正是自己曾经呵斥过他,不许他做的事情。最后,对他安危的关怀占了上风,她从控制台那里拿起一支手电,放在防风夹克的兜里,然后跟着他走出车外。
一开始她还以为自己跟丢了,停车场上什么动静也没有,只有一阵清风拂过公路边的松树。然后她才听到前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砰一声,然后是微弱的咔嗒声。一开始,她只是站在那儿听着,等再也听不到什么声响的时候,她蹑手蹑脚地往前走去。转过一个大垃圾桶,她在桶后的阴影里看见一个人影,正蹲在地上。看不清是怎么回事,她便打开了手电。
莱昂内尔转过身,双眼蓄满野性和敌意。一只猫的尸体软绵绵地从他手上耷拉下来,头被扯掉了。他脸上鲜血淋漓,看见她,他故意用牙齿从猫尸上拽下一块肉来,吞了下去。
“莱昂内尔!”她悚然尖叫,“快放下!”
他转过身,像动物一样,企图把他的猎物隐藏起来。她不假思索地攥住他的胳膊,他猛地转过身,像要跟她干上一架似的,眼睛完全是异类的模样。她后退一步道:“是我,艾弗里。”
他低头望着手中残缺的尸骸,然后扔掉,站起身,后退两步。艾弗里再次抓住他的手臂,领着他从大垃圾桶边走开,回到旅游车上。一进车里,她就把他带到厨房水槽边。“快洗洗。”她命令道,然后过去将旅游车门牢牢关上。
她的心跳得如擂鼓一般,手里紧紧握着沉重的手电,以便自卫。不过当她转身走回来的时候,却见他抖个不停,连肥皂都拿不稳,只能靠在水槽边,以免栽倒在地。她见他脸上依然鲜血淋漓,便拿了一张纸巾,替他擦掉,然后再擦干他的双手。他一屁股坐到厨房餐桌旁的凳子上,她双臂交叉,站在一旁盯着他,等他开口。他却一言不发。
“刚才怎么回事?”她严厉地问。
他只是摇头。
“猫不是食物,”她说,“是生物。”
他还是没说话。
“你是不是一直都晚上悄悄溜出去?”她追问。
他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试试什么滋味。”
“你是说,博比奇先生想试试什么滋味吧,”她说。
“也许吧,”他承认道。
“嗯,人是不会干出这种事的。”
他脸色难看,她抓起他的胳膊,把他推搡进洗手间,头对准马桶。她任由莱昂内尔在那儿吐个不停,自己则转身收拾起行李,将东西都塞进行囊。她把背包挂上肩头时,他蹒跚着走到洗手间门口。
“我要走了,”她说,“既然知道你会干出这种事情,我就没法在这儿睡了。”
他吓得目瞪口呆。她从他身边挤过,走出车门外,大步穿过碎石铺就的停车场,这时他在她背后高声喊道:“艾弗里,你不能走!”
她转过身:“不能走?你就瞧着吧!”
他从旅游车上下来,跟在她身后:“那我们该怎么办?”
“爱怎么办怎么办,”她回答。
“我不会再那样了。”
“现在说这话的是谁?是你还是他?”
两人旁边的那辆房车上亮起了灯光,她这才发觉,他们俩就跟房车公园里的瘪三似的,正在上演一场午夜好戏,招来别人的注意。这种争论他们不该当众进行。而且她脑袋一热跑出来之后,才又发觉自己其实无处可去。所以她又赶着莱昂内尔往回走,重新朝旅游车走去。
两人回到车里后,她说:“莱昂内尔,你给我听好了,这整件事儿快把我吓死了。只要还是他说了算,你就什么也承诺不了。说不定下一回,他就该想试试看,趁我睡着的时候把我给干掉,又是种什么滋味儿呢?而你又阻止不了他。”
莱昂内尔似乎颇为困扰:“他不会那么干的。”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这可不行,我必须得跟他见个面。”
艾弗里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话就脱口而出了。但她知道:跟这位无时不在、却又隐而不见的乘客同车而行,她已经完全无法忍受了。除非能弄明白车后那扇门里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否则她根本无法心安。
他摇摇头:“那没用的。”
她双臂交叉道:“除非我能搞清楚他是什么,否则我没法待在这儿。”
莱昂内尔的脸上显露出一种反观内省的神情,仿佛他正在征求自己良知的同意,最后他才说道:“你得发誓,不跟任何人说起。”
艾弗里原本没指望他能答应的,现在倒紧张得微微有些发抖。她把背包扔到床上,手握成拳:“好吧。”
他领着她走向车厢后部,轻手轻脚地打开门,仿佛生怕惊扰到住在里面的人。她跟着他走进门去,小小的房间里,点着昏暗的光,有种泥土的气息。他带上车的那堆箱子肯定已经被收叠起来了,因为她一个也没瞧见。床铺没有整理,床边是个透明的盒子,像个水缸,里面装着什么东西,她看不真切,等莱昂内尔开了一盏灯,她这才看清缸里的东西。
那东西看着很像是珊瑚或海绵,泛着黄色,看似圆溜溜的植物,大小跟半个沙滩球差不多,它栖息在木屑和枯叶之上。莱昂内尔拿起一个喷壶,轻轻往上喷洒水雾,那东西随之向外膨胀开来,就跟在呼吸似的。
“那就是博比奇先生吗?”艾弗里悄声低语。
莱昂内尔点点头:“是他的一部分,最重要的部分。”
外星人看上去毫不起眼,感觉用一瓶漂白剂就能干掉。“他能动吗?”她问。
“绝对没问题,”莱昂内尔说,“但跟我们这种动法不一样。”
她等着他进一步解释。刚开始他似乎不太情愿,但最终还是开口道:“他们其实是由细胞组成的聚落,这些细胞有着复杂的生命周期,目前他们正处于发展演化的最终阶段,其生命形式最复杂,也最完善。在此之后,他们便零落成泥,细胞并不会湮灭,而是继续组成新的共生体,但这一个体却消亡了。跟我们差不多吧,我猜。”
她发现自己此刻的感觉竟然是失落,尽管莱昂内尔之前已经告诉她很多,她仍然期待着与外星人之间会有某种形式的交流。在此之前,她从来都没真正相信过这个外星人会没有意识,但现在她信了,说实在的,要说他们能思考,她才觉得难以置信呢。
“你怎么知道他是智慧生命呢?”她问,“说不定他就只是一团化合物,就跟一片发酵的面包似的。”
“那你又怎么知道我是智慧生命呢?”他盯着水缸回答,“或者其他人。”
“你会对我作出反应,你会交流,而他却不行。”
“不对,他可以。”
“怎么反应?要是我碰他一下——”
“别!”莱昂内尔飞快地说,“别碰他,你等着瞧吧,他会有反应的,不是出于什么恶意,就是一种条件反射。”
“那你是怎么……”
莱昂内尔勉强回答:“他必须得接触你,接触是他们交换神经递质的唯一方式。”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内心正在交战,她看到他脸上一副矛盾的表情,最后还是无奈地开口:“我想他愿意与你交流一下。”
这正是她之前所希望的,亲自确认一下外星人的意图,不过一旦这样的机会真的摆在面前了,她的本能却表示反对。“不了,谢谢。”她说。
莱昂内尔如释重负,她意识到,他原本并不愿放弃与博比奇先生之间独一无二的这种关系。
“不过还是谢谢你。”她说,因为他慷慨地答应了这违心的要求。
但她心中仍然觉得不安。所谓的“外星人态度友善“毕竟仅仅是莱昂内尔的一面之词,而发生了今晚的事情之后,只有这句承诺是不够的。
***
两人谁也睡不着,所以天色微明时,他们就又上路了。艾弗里向西而行,心里知道,他们正日渐深入荒无人烟之地,就连陌生的人类到了这儿也不受欢迎,更别提外星人了。这里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她熟悉的家乡。从这里开始,车厢外的世界就是充满暴力和威胁的所在,到处都是一堆堆的穷鬼,满心嫉恨别人那美国式的幸福生活。在这里,就连教堂布道也在教人懂得知足,不满情绪都是那些仇视自由的人们——诸如大学教师、同性恋和移民——咎由自取。
成长过程中,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在这乡间终老,她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按部就班——高中一毕业就结了婚,当了女服务员,19岁怀上孩子。她的人生轨迹本已经注定了。
现在想来,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天早晨,莱昂内尔似乎很愿意跟她说说话,他坐在她身边的副驾驶席上,目视前方的道路,同时回答着她的问题。
“他跟你交流的时候什么感觉?“
他思索着:“就像一种心情,或是直觉,或者是冲动行为。”
“那你怎么知道是他,而不是你本人的潜意识?”
“我不知道,这无所谓。”
艾弗里摇头:“我不愿意过跟着感觉走的人生。”
“为什么?”
“你的潜意识……完全靠不住,你根本控制不了,它没准就把你带沟里去了。”
“那太荒唐了,”他说,“又不是什么外来的东西,那就是你自己,你的意识才是奴隶主,老是担心失去主控权,你的潜意识只想保护你而已。”
“有个外星人在旁边指手画脚可不行。”
“他不像你说的那样,这种支配欲是意识的产物,可他头脑中并不具备这种奴隶主意识。”
“你是确切地知道事实如此,还是仅凭猜测?”
“猜测是你的潜意识告诉你的,而知道是有意识的行为。只有当你的头脑自相矛盾的时候,这两者才会发生冲突。”
“我听着倒跟人类现状一模一样,”艾弗里说,这肯定是她这辈子最荒诞不经的一场对话了。
“他现在在这儿吗?”她问。
“这还用问吗?”
“你就从来没想过要摆脱他吗?”
他疑惑地问:“我为什么要摆脱他?”
“为了隐私,为了自己一个人独处。”
“我不想自己一个人独处。”
他的语气透露出他已经想到更远的了,甚至他这位终身伙伴死后的情形。他猛地起身,走回车厢后面去了。
扪心自问,她刚才其实对他说了谎。她也曾经历过跟着感觉走的人生。遵从直觉的指引曾是她的座右铭,因为她一直都对自己的感觉满怀信心。当然了,这肯定跟直觉或是内心半点关系都没有——她所遵循的不过是自己的潜意识罢了。正是由于潜意识的影响,她才选择了这条路,而不是另外一条;所以她才喜欢吃葡萄干小麦片,而不喜欢吃粟米片;所以她才觉得某些曲调美得令人心痛;所以她才会喜欢这个古怪的年轻人,而罔顾理性的判断。
他们沿公路前行,逐渐接近伊利诺伊州南部,艾弗里的记忆开始浮现,悔恨拉扯着她的心,仿佛一根令人窒息的绳索,将她拖向她未能成为的那个人。那一个个没能做出的决定,连绵不断地从她脑海中纷驰而过,她就这么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如无根飘萍,如断线风筝,在这烟火人间,她也是个陌生人,就如莱昂内尔一样,只是方式不同罢了。
意识对我又有何益?她心想。意识只能让她明白,在内心深处,她其实永远也无法与另一个人血肉相连。等到她的细胞开始融入尘土的那天,她的意识也不留半点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
那天晚上,他们在距圣路易斯一天车程的高速公路休息区扎营。莱昂内尔闷闷不乐,神色忧虑,艾弗里拿一本狗血小说想逗他提起兴趣,却毫无作用。最后她忍不住问他出什么事了。他搜肠刮肚地寻找着合适的言辞:“他病得很厉害,这次旅行是个馊主意,各种刺激恶化了他的病情。”
她试探着问:“那我们是不是应该往哪座穹庐的方向开?”
莱昂内尔摇头:“他们治不好这种……这种意识上瘾症,就算他们真能治,我觉得他也不肯接受治疗。”
“其他那些外星人知道他怎么回事吗?”
莱昂内尔默然点头。
她不知该怎么安慰他,最后只好道:“好吧,出游毕竟是他自己的选择。”
“自私的选择,”莱昂内尔生气地说。
她不禁留意到,这一次他是在为自己发声,说话的是莱昂内尔,而不是博比奇先生。她若有所思道:“或许他们爱我们的程度不如我们爱他们深吧。”
他望向她,似乎“爱”这个词对他来说闻所未闻:“别说什么我们,我跟你们不同。”
有片刻工夫,她觉得难以置信,但她只说了句“随你便吧”,便又重新埋头看书。过了一会儿,他走回车厢后面,把门关上。
她在那儿躺了一会儿,努力集中精神看书,但心思完全不在故事上,而是一直在留神听着门后的动静,看能不能听到什么,好判断出他们的状况。她终于悄悄起身,走到门边去听。可什么声音也没有。她试着推了推门,发现没锁,于是便轻手轻脚将门打开一条缝,往里窥看。
莱昂内尔并没睡觉,他正躺在床上,头紧挨着装外星人那个水缸。但外星人已经不在缸里了,而是在枕头上。它伸出许多条索状的细长触手,将莱昂内尔的头揽在其中,仿佛美杜莎的拥抱,那些触手蛇一般钻入他头上各处窍孔,一条伸进了一只耳朵,一条钻进一个鼻孔,还有一条将眼球挤到一旁,好钻进眼窝里。连接人与外星人的半透明触手间,有液体正迅速流淌着。
艾弗里在恐惧的边缘踌躇着,她的本能第一反应是过去干涉,以保护莱昂内尔免受这种似乎是攻击的行为。不过他脸上的表情却并非恐惧,而是安详。他之前含含糊糊地提过所谓神经递质的交换,现在她想起那些话,才明白他原来是这个意思。外星人交流的方式原来是饮下脑脊髓液——它选择的毒品,同时将自己的注入莱昂内尔体内。
她战栗着,轻轻将门重新关上。那个画面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她走出车外,围着旅游车转圈,好让自己镇定下来。转了三圈之后,她向后倚靠在冰冷的金属车身上,这么多年来,头一回希望自己手里有根烟。头顶之上,星光明亮而冰冷。她冷不丁插身其间的究竟是种什么关系啊?猎手和猎物?父与子?毒贩和瘾君子?主人与奴隶?或者说是一种怪异的综合,上述各种关系都兼而有之?她刚才亲眼目睹的,是不是一个外星人正学着去爱呢?
她存了一瓶留待特别的场合才喝的波旁威士忌,于是她走进车里,给自己斟了一杯。
还没来得及喝得酩酊大醉之前,莱昂内尔出现了,这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她想着要不要给他也来上一杯,但这酒跟注入他脑中的那种玩意儿混合起来会怎样,她却无甚把握。
他在她对面坐下,却只是默默注视着地面,良久之后,方才轻轻动了一下,开口道:“我觉得我们应该带他去个隐秘的地方。”
“哪种隐蔽的地方?”艾弗里问。
“庄严一点的,亲近自然,与世隔绝。”
去死,她意识到。外星人想要在一个隐秘的地方死去,或是莱昂内尔希望他这样死去。这二者之间的界限实在难以分别。
“我知道一个地方,”她说,“他还能再坚持一天吗?”
莱昂内尔默默点头。
趁着波旁威士忌的醺然酒意,艾弗里想着该怎么跟亨利说。国家安全受到威胁了吗?她不这么认为,这似乎只是一件私事。她向他求证道:“要是他死了,你肯定他的亲戚们不会责怪我们?”
“责怪?”他问。
她发觉现在是意识控制下的交谈:“就是在他回不去的情况下做出反应。”
“如果他们会有反应的话,早在他离开的时候就该反应了。他们并没指望什么,甚至也没指望他能回去,跟你们人类不一样,他们并不会生活在对未来的想象中。”
“真是明智,”她说。
“是啊。”
***
接近黄昏时分,他们开进了圣路易斯,驱车穿过圣路易斯拱门[5]旁边的白杨街大桥,然后驶入70号州际公路,向城北开去。此行的目的地在何方,艾弗里胸有成竹。从弗兰克先前告诉她终点是圣路易斯的那刻开始,她就已经知道,自己最后一定会开上这条路,开向她度过前半生的那个地方。
在维多利亚时期,贝尔方丹公墓的所在地,是这座城市的郊外。一道石墙和熟铁门后,是几百亩郁郁葱葱的土地。这里算得上是那个年代的遗迹了,那时候的公墓还是远离城市的避难所,有着公园般美丽的景致,蜿蜒的路边,粗大的老橡树和枫香树罗列两旁,枝干衬着天空变成道道暗影。艾弗里缓缓驶过一座座大理石陵墓,向公墓背后的那座丘陵驶去,从那儿可以俯瞰面向密苏里河的那道幽谷。这里的一切都符合莱昂内尔的希望——安详、自然、幽寂。
阴暗的天空中飘下微微细雨,在空气中氤氲开来。艾弗里把车停好,走出车外,看看周围是否有人。靠近入口有一个遛狗的人,除此之外她一个人影也没瞧见,也没发现有车跟着他们开进来。再过半小时就该关门了,在那之前必须把车开走。亨利和他的朋友们多半就在大门外守株待兔,等着他们再次出现。她走回车里,敲敲莱昂内尔的门,他立刻把门打开。房间里,他们原先买好的那个大号冷藏箱正敞开着,已经准备就绪。
“帮我把他抬进去吧,”莱昂内尔说。
艾弗里绕过冷藏箱,走向水缸:“我碰他没问题吧?”
“把你的手举在靠近他的地方,停留一会儿。”
艾弗里依言而行。从外星人身上那堆菜花般的褶皱里,伸出一根透明的触手,碰到她的手掌,往后缩了一下,然后又再度伸出,迟疑而温柔地探索她的手掌,盘在她的小指上,让她觉得略微有些发痒。她保持着一动不动。
“他在想什么,”她悄声道。
“他在研究你的化学属性。”莱昂内尔回答。
“没有意识的话,他怎么研究呢?他能记得住吗?”
“他当然记得住,你的免疫系统不也能记住每一种曾经遭遇过的病原体吗?它不也一样没有意识。倒是你,能把它们一一记住吗?”
她摇摇头,无言以对。
终于,显然是满意了,那根触须又缩回外星人的身体里。
“好了,”莱昂内尔说,“现在你可以碰他了。”
外星人重得出乎意料,莱昂内尔已经在冷藏箱底用尘土和木屑铺好了一张床,两人抬着他放在那张床上。莱昂内尔把箱盖子松松地扣上,然后两人一边一个,抓住箱子上的手柄,抬着箱子走到车外。艾弗里在前面领路,绕过一座形如希腊神庙的陵墓,走到路旁一个野草丛生的隐蔽之处。地上杂七杂八堆着梧桐树叶和树皮,在雨中湿漉漉的。
“这儿可以吗?”她问。
作为回答,莱昂内尔将他那一侧的冷藏箱放在地上,直起身,呼吸着林中的气息:“这里可以。”
“我得去挪车了。你就藏在这后面,以防有人过来。我一会儿就回来。”
她将旅游车驶到外面马路上时,守门人向她挥手致意。她在邻近的居民区路边停好车。回到公墓时,门已经关了。她绕着公墓的外围走,来到人迹稀少的侧翼,然后爬上墙,越过墙上的防盗护栏。
公墓中,城市车水马龙的喧嚣声消失不见,头顶的树木交错掩映,形成道道拱形,犹如教堂般肃穆。连一只松鼠的扰动也没有。艾弗里在一块墓石上坐下,等待着。小山背后,莱昂内尔正陪在他那位行将就木的伙伴身边,为他守夜。她想给他些私人空间。这种安宁感觉很好,但却很陌生。她的人生充满了动荡。二十年来,她一直在开车——开车远离,开车超越,永远朝向新的目的地,从不回头。
夜晚即将降临,她还需要完成此行的另一个目的。她将雨衣的兜帽戴上,往坡下走,湿润的青草轻抚着她的运动鞋。距离她上次来凭吊女儿加布里埃尔的坟墓已有数年,女儿短暂的生命仿佛一道天堑,将她的生活截然分成两段。那时候,他们管这叫婴儿猝死综合症——那是一种无法解释的随机死亡,毫无意义可言。“你完全无能为力,”医生说,比起直面宇宙的残忍,他觉得这么想能让她略感宽慰一些。
加布里埃尔的墓在一片雪松园中,这块墓地是艾弗里原先打工的那家咖啡馆里一位好心的顾客送给她的礼物。一开始她本想拒绝的,因为这座小小的墓碑肯定会被更加醒目的墓碑遮挡。不过那些郊区墓园看起来都太过工业化,连纪念碑都是用机器打造的,她倒是喜欢上了这个地方的古老和清静。最开始那段时间,她曾经一遍又一遍来扫墓。
她在愈来愈暗的暮光中走向女儿的坟墓,看到墓碑上放着什么东西。当她走近以后,才看清那是个小小的赤陶天使,折了一翼,应该是某个陌生人放上去的。艾弗里站在原地,凝视着那个沾满泥污的小小雕像被雨水淋得透湿。这是一位连名字也不清楚的人送给她女儿的礼物。突然之间,一阵意想不到的哀伤席卷而至,令她不由得弯下腰去。离上一次抚摸自己的女儿已时隔二十年,但当时的记忆依然活灵活现,她依然记得她身上的香气、柔嫩的肌肤、眼里毫无保留的信赖。她已离自己而去,那种令人心痛的空洞感又再次袭来。
艾弗里蹲下身,双膝着地,跪在湿漉漉的青草上,为自己未能保护周全的孩子而啜泣,为那位陌生无名氏的同情而啜泣,甚至为那位再也无法飞行的残缺无助的天使而啜泣。
身后传来一阵声响,她抬起头,莱昂内尔正站在那里看着她,雨水从他的脸上滚落——不对,是泪水。他擦干双眼,然后望着自己的手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可怜的糊涂蛋。她站起身拥抱他,因为他此刻的感受与自己如出一辙。他们在原地站立了片刻,两个人,各自困在自己的情感中,只有共鸣才是能打破这堵墙的唯一缝隙。
“他走了吗?”她轻声问。
他摇摇头:“还没有,我把他单独留在那儿,怕我……会干扰他。然后我看到了你,就跟着你过来了。”
“这是我女儿的坟墓,”艾弗里说,“我自己都不知道还这么想念她。”
她握住他的手,开始往坡上走去。两人沉默不语,但都没有放开彼此的手,直到走回刚才放下博比奇先生的那座大理石陵墓。
外星人仍然在那里,在冷藏箱旁边的地上。莱昂内尔跪在他身边,伸出一只手。一束触手伸出来,抓住他的手,然后收回。艾弗里站在一边旁观,莱昂内尔走过来:“我要在这儿陪他,但你不用。”
她回答:“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呆在这里。”
他暗自埋下头去。
于是两个人安下心来,观看一场奇怪的死亡。艾弗里拿出从旅游车上带来的一些化学暖手剂,分给他一些。等暖手剂用完,夜色渐深,她在公墓管理员的短木头堆底下找到了几块干木头,生起一堆篝火。她坐在火旁,用棍子拨弄着火苗,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现在就像一只旧轮胎一样干瘪疲惫。
“他知道自己快死了吗?”她问。
莱昂内尔点点头:“我知道,所以他知道。”他略微有些伤心地补充道:“这就是意识在你们身上干的好事。”
“这么说,正常情况下他应该不知道吗?”
他摇摇头:“不知道,也无所谓,这就是他们生命轮回的一部分。如果自身未能意识到死亡,也就不存在死亡。”
“那样生命也不存在,”艾弗里说。
莱昂内尔只是坐在火堆旁,掰断一根根树枝,扔进火里:“我一直在想着是否值得,究竟值不值得为了意识去死。”
她努力想象着消除掉自我之后的情形——对过去无悔,对未来无惧。她心想,如果这是《星际迷航》系列剧中某一部的话,现在就该让柯克船长发表演说来为人类辩护了,尽管人类身上存在着各式各样的缺点,但她却并不这样认为。
“你说的对,”她说,“意识是有点操蛋。”
当他们终于在外星人身上看到一点变化的迹象时,晨光已熹微。那一团脑花似的物质开始收缩,在它的下方逐渐出现一汪液体,逐渐铺开,仿佛正在溶化。这一过程无声无息,直到最后,他的躯体像只下陷的蛋奶酥一般,缩得越来越小,最终什么也没有留下,直余树叶上一点微壳、地面上一滩湿迹。
他们坐在那里,久久沉默着。日出时分,莱昂内尔站起身,掸掸自己的裤子,面色阴沉凝重地说道:“好了,就这么完了。”
艾弗里不愿离开:“他的细胞已经进入泥土了吗?”
“是的,它们会在地下生活一段时间,不断传播和繁殖,会经历某种类似开花和结出孢子的生命周期,这种时候,要是有狗或者小孩经过的话,这些孢子就会在他们的脑中栖息下来,这就是他们入侵的方式。”
他的声音完全漠不关心,艾弗里盯着他道:“你应该早说啊。”
他耸耸肩。
她脑中忽然闪过一星灵感,于是抓起一根棍子,在地上的那摊水迹中挖了起来。她舀起润湿的泥土放进手中,然后移入冷藏箱里。
“你在干嘛?”莱昂内尔说,“你阻止不了他的,已经太晚了。”
“我没想阻止,”艾弗里说,“我只是想搞些细胞回去移植,我要种出一个属于我的外星人。”
“这真是个愚蠢透顶的——”
过了一会儿,他也在她身边跪下,挖起土来。当挖到的土差不多装满了半个冷藏箱的时候,两人便用树叶把土遮盖起来,好让它保持湿润。
“在这儿等着,”她对他说,“我把车开过来接你。再过一小时,大门就该开了。别让任何人看到你。”
等她走回停车的那条街时,亨利正在一辆停泊的车里等着。他走出车外,为她打开副驾驶一侧的车门,但她并没有上车。“我得回去了,”她说,一边将头扭向旅游车的方向,“他们在等我。”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我只不过是需要休息一下。不得不离开一阵。”
“在一座公墓里?休息了一整夜?”
“这是我的私事。”
“有没有什么是你应当告诉我的?”
“我们今天就要启程回家了。”
他等着她往下说,但她再也没多说一句。告诉他也没有用,他对此无能为力。入侵早就开始了。
他眼睁睁看着她回到旅游车上。她将车开到加油站,加满了油,等着公墓开门。一到8:30,她就将旅游车开进公墓大门,朝着困惑的守门人挥手。
她和莱昂内尔一左一右,扛着冷藏箱回到车上,只在身后留下一堆篝火的残迹和略微有些乱糟糟的泥土。然后她便径直开往高速公路。
在伊利诺伊州南部,他们停下来吃了顿快餐当早饭。艾弗里一边开车,一边吃着猪柳蛋汉堡,喝着咖啡。很快,莱昂内尔走过来,厌烦地挨着她坐下,手里拿着个装满泥土的塑料盒。
“这是我的吗?”她问。
“不,这是我的,剩下的都归你了。”
“谢谢。”
“这不会是他,”莱昂内尔说这话时,双眼望着他小心地抱在腿上的那抔泥土。
“不会,但它会属于你,你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来抚养和教育。”
她自己的也一样。
莱昂内尔又道:“我原本以为你至少该有那么点忠于自己的种群,会阻止他们入侵呢。”
艾弗里思索片刻才道:“要知道,我们并不是毫无防守之力,我们身上有他们想要的东西——自我和死亡的天赋。上帝呀,我觉得我就跟花园里那条蛇[6]差不多。不过我的外星人会喜欢我这一点的。”她从后视镜里能看见那个冷藏箱,就放在厨房的地板上。她已经开始喜欢那个以后会长成的人了,此刻他正孕育其中。“这算是给外星人绑架又添了一层新的意义,对吧?”她说。
他没听懂她的笑话:“你害怕变成……像我这样的人吗?”
她瞥向他:“莱昂内尔,没人能跟你一样。”
尽管两人已经共度了这么一段时光,但听到她说出这样的话,他仍然不知该如何作答。
[1] NORAD(North AmericanAerospace Defense Command)是一个由美国和加拿大共同组成的军事机构,成立于1958年5月12日,作用是由美加两国作北美地区空中联合防卫。
[2]一个著名的面包品牌
[3] Cumberland Gap,美国东部穿过坎伯兰高原的天然通道,在肯塔基、维吉尼亚和田纳西三州交界处。海拔500米,由河流冲蚀而成,曾为向西移民的要道。
[4]美国拓荒时代的英雄。
[5]美国向西开发的一个象征,这座雄伟壮观的不锈钢悬链线的建筑物高达192米,是1964年动工后仅用两年时间建成的。拱门底部有电梯可以直达顶层,为圣路易斯市的地标建筑。
[6]意指魔鬼的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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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 | 罗妍莉
校对 | Punch、孙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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