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豪试炼场】无关风月

洵平三年的春天，锦朝国都绥安城出了个极有意思的传闻。
天子脚下，八方来朝，来往尽是高官巨贾，就连传闻也比别的地方新奇有趣，一夜之间传遍市井与庙堂，朝上百官议论，大大小小的茶肆也都在津津乐道。
传闻的主角是最近亲率使节来朝的北方十三部落的联合首领，在朝堂上当众向锦朝皇帝请求，求入皇陵，祭拜已故的摄政王，皇帝的小叔叔，容王谢音舒。
皇室陵墓向来森严，本朝官员都不可擅入。百官连称不可，年轻的皇帝倒是不置可否，食指敲敲龙椅上的龙头，突然道：“云邪王与我小叔叔认识多久了？”
云邪王温合尔垂眼想了想，抬头行了个礼，英俊的面容上露出一抹笑：“已十二年整。”

“原来竟已十二年。”皇帝颔首，“果真逝者如斯夫。”
“所以呢？”“皇上是同意了没有啊？”
茶客正听到精彩处，讲述的人却戛然而止，一圈人纷纷不乐意起来，闹哄哄地嚷成一片。那人灌了杯茶水：“听说皇上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这结局甚没意思，众人又不满意了。绥安城地处三河交汇的平原，聚集了各地的商户行者，其中也不乏北方的胡商，此刻还真有几人坐在人堆中，津津有味地听着自家首领的八卦。
二楼靠窗的地方有张小桌，也坐着一个异域人，高鼻深目，瞳色是不明显的蓝灰色，却着锦朝的衣裳，深蓝色的锦衣广袖，不显突兀，反倒更衬他的五官出众。楼下往来的小姐贵女，总要无意地瞧上一眼，再脸颊绯红地离开。

他听着周围人津津乐道的传闻，笑了一下，手边的白玉瓶在日光下温润得泛着光。
却听得此时有人问：“小子初来，不大明白，云邪王和容王是个什么关系？怎么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众人善意哄笑，年长的道：“听着就是年轻后生，不知旧事也属实正常。”
有人笑嘻嘻地接道：“要说是个什么关系？——无关风月，胜似风月啊哈哈哈哈哈！”
“许久没听见这句话了，当时可是轰动一时啊！”
“瞧这话说的，容王爷干的哪件事不出格？那些年全绥安的茶楼讲的几乎都是他的事啊！”
旧事发生在容王爷十八岁时，那时的云邪王也只是个跟着父亲初入绥安的王子。

容王谢音舒是当朝皇帝的幼弟，身份已是无双，更兼长了一张貌若好女的脸，勾得全都城的小姐夜不能眠。他皇兄不拘他，他也不算长歪，除了不着调，文韬武略一样出彩。
他和云邪王与其说一见如故不如说臭味相投，温合尔被父亲三令五申不许在锦朝胡闹，却没想到大锦朝的小王爷长得比女子还漂亮，思路行事却如脱缰的野马。两人一拍即合，勾肩搭背，搞事搞得风生水起，尤其是谢音舒，在绥安风头更盛。
相处两月，温合尔要回北方，谢音舒溜溜达达也要跟着去，皇帝心疼幼弟吃不得跋涉之苦，又嫌他实在皮实，打定主意为他指了一门婚，对方也是名门之后，却被谢音舒拒了。
那姑娘也是个人才，被拒绝后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在后来的一次宴席上拦住了谢音舒。

“我哪里不好？容王爷这样瞧不上我？”
谢音舒一身青衣，正在用小刀给白玉簪子上雕桃花，闻言抬头，眉似远山眼如潭，笑道：“姑娘怎么可以这样妄自菲薄，你无一不好。”
温合尔坐在他身边，专心致志地看他雕桃花，目光明亮。
姑娘气势汹汹：“那你为何不愿娶我？”
谢音舒手中小刀一转挽了个花，腕骨瞧着伶仃细弱，握刀的手却稳。他一边漫不经心地雕琢花蕊，一边道：“我答应温合尔王子要和他览遍山河，等我回来那可能就要好多年啦！你嫁给我好吃亏的。”
姑娘喜欢谢音舒日久，此刻大概是气急，口不择言道：“你宁愿跟着一个男人走，去外面风餐露宿都不愿和我成亲安安稳稳地在一起，你们什么关系啊这么好！”

四周一片静寂，谢音舒稳如老狗，慢条斯理地刻下最后一刀，方抬头弯眼一笑，笑得满室生光：“什么关系？”
“——无关风月，胜似风月呀。”
他把雕好的簪子随手递给温合尔：“送你了，锦朝绥安白玉，天下闻名，我雕工也算一绝，你拿着，就当本地特产。”
事情传出来，在绥安大街小巷流传三月不衰。
后来皇帝听说这件事，差点没晕过去。
温合尔那时对锦朝的言语还不算熟悉，更何况这种半文言，给容王爷剥了个橘子，虚心求教：“音舒，什么是风月？”
谢音舒把橘子掰一半扔回去给他：“就天上那呼呼的风，和夜晚的月亮。”
“那什么叫‘无关风月’？”

“……”容王爷沉吟半晌，胡诌道：“就是说抓不住风，够不到月亮。”
温合尔想了想，认真道：“风是可以抓住的。在草原上，如果骑马足够快，我们可以追上风。我可以抓给你。”
谢音舒没说话，朝他后脑勺呼了一巴掌。
说起旧事，茶馆里更热闹了。众人争先恐后地讲起当年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干的诸多轶事，温合尔伸手弹了一下手边的白玉瓶子，蓝灰色的眼瞳里笑意星星点点：“音舒，你看，他们还在说你的事。”
却不知是谁叹息了一句：“若是容王爷还活着，得见旧友，此时应当是喜不自胜吧。”
洵平二年的冬天，小皇帝亲政。摄政王谢音舒本已卸职，但东南五州同时起乱，他请命带兵平叛，其间重伤，兼染风寒，得胜班师时朝中才知此事。小皇帝用尽所有的办法，也没有让小皇叔熬过这个冬天。

那年冬天很冷，绥安满城缟素。人人都觉着谢音舒走得突然，小皇帝这样觉着，温合尔这样觉着，绥安百姓这样觉着，好像那人不该死得这样早，无论市井庙堂，他合该一直如初，萧萧肃肃眉目如故。
可生死向来无常。
气氛一时沉凝，可又不知谁说了一句：“我年少时素来仰慕容王殿下潇洒风骨，他那样的人，生死都不会放在眼里，我们何必伤怀。若殿下知道，说不定还要讥笑我们过于优柔。”
温合尔听此言又是一笑，他承王爵多年，早已习惯喜怒不形于色。可此刻他盯着玉瓶，目光亮亮的，还像当年那个盯着谢音舒雕簪子的少年：“音舒，你的百姓很想你。”
他声音放得很轻：“我也很想你。”

他想起离开皇宫前皇帝的私下召见，小皇帝站在容王在宫中的旧殿廊下：“皇叔曾经向云邪王提起过朕吗？”
“提过的。”温合尔八风不动，端正道：“摄政王说陛下聪慧明达，有仁君之范。”
“放屁！”小皇帝冷笑道，“他喝醉的时候当着我的面说我是个淘气鬼大哭包。”
“……”
温合尔假装没听见皇帝那一句粗口，小皇帝深居宫中，往来高儒，这样市井的话是谁教的不言而喻。
小皇帝瞥见还在一边站的云邪王，勉强恢复了做皇帝的威严：“是朕失仪，云邪王请坐吧。”
两人在廊下就坐，中间的案几上一壶树下刚挖出的青梅酒。小皇帝又冷笑：“朕就说他还有存货，今天果然叫朕挖出来了。”示意温合尔自己倒：“云邪王自便，这大概是皇叔想留给你的。”

谢音舒说过青梅酒埋得越长越好喝，也许他在哪一年偷偷埋下了这坛酒，等着两人再见时开封痛饮。
可他再没机会回到这里。
温合尔瞧着酒笑了笑，为自己和小皇帝都倒了一杯。
小皇帝看着殿中长了许多年的银杏树，慢慢道：“自父皇去世，皇叔当了摄政王开始，他便稳重许多，也不再做那些出格的事。他过得很累，一点儿都不开心，大概是为了我才愿意留在皇宫。”
“只有一天，他喝醉了，自己跑到这里来，吭哧吭哧地上树，死也不下来，说要摘月亮，还说要炫耀给你。”
“他说；‘凭什么温合尔可以追上风，我就不能摘到月亮？’”
那时的摄政王穿着深紫的袍服，一改往日端严从容，游刃有余的姿态，委屈兮兮地抱着树干。太监在下面站了一圈儿，生怕这个祖宗掉下来。小皇帝仰头看，看见天际圆月一轮，满树的银杏叶簌簌随风。皇叔把那张好看的脸埋在袖子里，袖子湿了一大片，不知是酒液还是别的什么。

这倒是温合尔不知道的，他愣了一下，垂头又笑了笑，用袖边快速拭了一下眼角。
小皇帝偏头看他，低声道：“皇陵重地，我大概无法让云邪王进去，但我可以给你一样东西。”
他将早就准备好的白玉瓶子郑重交给温合尔：“云邪王，我把皇叔交给你了，你要带他去想去的地方。”
温合尔从窗边起身，走出了茶楼，翻身上马。
他和谢音舒曾走过许多名山大川，踏过西域的黄沙，幕天席地卧看星河，见过江南的春色，乘一叶扁舟顺水而下，放声高歌。他们曾是名门望族的座上客，也不怕死地入过匪窝。最后去的地方是北方的草原，他们坐在高坡上，看天际的风掠长草而过。

“我要回去了。”
谢音舒咬着草杆子，含糊道。
几年的游历，他身上贵气不减，又平添几分痞气。不似旧日在绥安那样身上带着养尊处优之感，可举手投足仍带着骨子里的风华。他可于市井间嬉笑怒骂，也可于高堂上抚琴而歌。
“皇兄重病，我皇侄尚小，朝中可能不大安稳。”
温合尔躺在长草中，不说话。
“还有好多地方没有去，以后有机会吧。”
温合尔蓝灰色的眼睛静静看着他，说：“也好。”
与君千里，终有一别。
“你会回来吗？”
临别的时候，温合尔忍不住问他。
“屁话！”谢音舒青衫风流，眉眼鼻唇无不如同精雕细琢，说出的话却不那么文雅，“凭我的本事，稳定个朝局还要把一辈子赔进去吗？！”

温合尔把一物抛给他，谢音舒接过一瞧，竟是当日他随手雕的桃花玉簪子：“还我干什么？你嫌弃呀？”
温合尔翻了个白眼，握着他的手腕示意他细看，簪身上歪歪扭扭刻了两行小字。
——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谢音舒忍不住一笑，眉眼生光：“你还挺风雅？就是字丑。”
温合尔难得没同他玩笑，认真道：“天幕下的长草年年生长，年年丰茂，春天尤为漂亮。音舒，你记得回来，来找我。”
“还得赶着春天，你可真讲究。”谢音舒翻身上马，“行吧，我尽量。”
他骑马远去，青衫飘飘忽忽的，像一朵云。
绥安的三月草长莺飞，温合尔打马过街，穿过过往的岁月与传说，穿过那曾经被无数人口口相传的“无关风月，胜似风月”的戏言，拍拍怀里的玉瓶：“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算你守诺了。”

他一直没娶王后，后来把王位传给了侄子，自己游历天下。有他和谢音舒曾到过的地方，也有两人没见过的风景。每去一个地方，都要寻摸一个最好的观景视角，把玉瓶里的白色骨灰埋上一点，最后浅浅剩个瓶底，他也已年迈。
世人时常还会提起当年那传说中“无关风月，胜似风月”玩笑话，但除了温合尔的侄子谁也不知道，名震草原的云邪王随手只带了个白色玉瓶子下葬。
当然，除了小皇帝谁也不知道，当年指点江山风华无双的摄政王，至死都握着一根桃花白玉簪子，簪身上刻着两行字，是他实现了，又终生无法实现的承诺。
你抓不到风，我也摘不到月亮。
到底无关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