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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克力斯之眼 序章

神将选择的权利交给了我。
他紧了紧披在身上破旧的棉袄,其中的棉絮已所剩不多,却依然从各处裂缝争先恐后地逃出来,以至于他必须再用力一些,好让身体散发的微弱的热量不至于过快地散去。
背后似乎有人在推他,他知道那人是无意这样做的,因为在更后面还有另外的人在推,所有人都是在推推搡搡中慢慢往前挪动,整个人流就像一条大蠕虫,只是这条蠕虫瘦骨嶙峋,临将丧命。
蠕虫受了伤,很重的伤,遍布伤痕。
于是他往前踱了一步,与眼前那裸露的后背贴近了一些,突出的脊椎好像轻轻一碰便会散成一地的零碎。他可以拒绝人群的胁迫而站住,所有人都会绕开他,没人会打他,没人会骂他,甚至没人会多看他一眼,他们也许会把他当作将死之人。
在死亡降临的前一刻,人类是否会对其有所感知?如果没有,为什么他看到太多的面孔,在临近终结前都有些出神地看着一个方向,像是在迎接某种神秘力量的到来?
他的朋友约翰逊就是这样,他们躺在只剩一半的建筑里躲避寒冷的冬天,约翰逊肩头的弹孔中血液沥青一般缓慢地流出,无神的面孔突然有了一丝的血色,他费力地移动头部,望向废墟边缘的天空,太久没有说话的声带震颤起来,干燥的声音带着解脱的笑意钻进他的耳朵:“嘿,朋友,我想,我只能陪你到这了。”
约翰逊就这样死在了他身边。
死亡轻得像一片枯叶,激不起一丝波澜。
那是他最后一个熟悉而热爱的人,在此之前,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在灾难发生没多久就和他走散了,他的老婆在一场争斗中被刀子捅穿了腹部,为了让她少受点苦,他亲手结束了她的生命。
他看着约翰逊的脸庞,他知道他应该大喊,哭泣,甚至尖叫,但他没有,他只是在默默凝视了两分钟之后闭上了眼,决定忘掉这一切,以与约翰逊相同的方式。
这也许是他一生中最为漫长的两分钟。
他之前的生活如飞驰火车上的窗口在眼前掠过:学会骑车的第一天就撞进了路边的热狗摊,番茄酱飞得到处都是;第一次鼓起勇气与校园恶霸打架,结果被对方两个人架起来头朝下扔进了垃圾桶;从树上摔下来磕掉了门牙;一起生活了十四年的宠物狗寿终正寝,它被埋葬在他家的后花园,后来那里长出了一株葡萄藤;第一次因为一直找不到阴道而急得满头大汗的做爱,最后以进入后立刻射精而尴尬收尾;大学毕业后在社会上求生,连续面试失败只因为他把简历上的大学名称拼错了;因为女朋友意外怀孕而结婚,在六年之内从一个小家庭变成了五口之家。
他回忆着大大小小的往事,这一切的一切组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然后这一切的一切在转瞬间离他而去,那些值得怀念的种种都成为虚幻,留下的唯有麻木。
他在风中抽了一下通红的鼻子,寒气滚滚侵入干燥的表皮,涩涩发疼。
现在真的只有他一个人了,他抬起头,转身,重新走进破败的世界,他胆小了,宁愿被折磨,也不愿拥抱死亡。
在这种情况下,这常常是他唯一可做的选择。
选择,他想,真是一个奢侈的词,如果想活着,那么往往留给他的选项只有一个。抢走那个妇女唯一的食物,因为他想活着;时刻做好杀人的准备,因为他想活着;甚至必须时刻准备好在有人刚刚死去时,与那些同样没有选择的人一起分而食之,因为他想活着。
可是,在约翰逊死后,他发现,神将选择的权利交给了他
 
在粘稠的,满是臭气的人群中,他又往前踱了一步。
有人在扯他的衣袖,他回过头去,是个孩子,他看不出来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孩子头发很短,满脸灰尘,那孩子的双眼向他的棉袄瞥去。那里还有小半瓶水。
他舔了舔开裂的嘴唇,没有湿润的感觉,却很疼。
轻轻拉上孩子的手,他们缓慢地往人群外移去,孩子步履蹒跚,有些抗拒,但没有力气做出实质的抵抗。
当他们远离人群,孩子的脸庞上已写满恐惧,但递到眼前的那只够两口的清水让孩子几乎欢呼雀跃起来。
他看着孩子只是轻轻抿了一口便不再喝,他看着孩子舔了舔润湿的嘴唇厚后如获新生的短暂的一笑,然后有些犹豫地拿着那瓶水想要走开,他默默地看着他,然后他想:
人类真的值得拯救吗?
在约翰逊死后,他发现他有一种独特的天赋,几乎可以毫不费力地获得充足的水和食物,从某种层次上,他认为这是约翰逊赐给他的礼物,他不想用这礼物去拯救别人,他们都是罪人,是导致他的家人和朋友死去的人。
第一次发挥这一天赋的时候,他就轻松地偷走了别人一半的食粮,他兴奋地发现他可以靠此活下去,但有一次他没能控制自己,拿走了那一群人所有的食物和饮水,引发了那群人互相残杀。
他躲在一边贪婪地大口吞食,一边流着泪看鲜血飞溅,突然之间将所有吃下去的都吐了出来。
后来,他只在需要的时候拿取足够果腹的数量,他必须保持瘦骨嶙峋,衣衫不整,这样才不会被那些饿极的人群起攻之,后来,也许是为了让自己心理平衡,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他在偷走别人食物的同时,开始给他们留下一个小小的希望,他知道这个时代,希望代表着什么。
他心里有一个想法,这是神的考验,神需要一个能够代表他的人,他被选中了,但仍需经历考验。
 
那个孩子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他抬头看天,这是几年来为数不多的好天气,云层散尽,阳光挥洒下来,这样的暖意只想让人睡觉,可没人能够确定睡着后还能够醒来。
他微微苦笑。
真的要这么做吗?
为了这一天,他觉得已经通过了考验,那些曾经的自我怀疑和对真理与神的怀疑也没能阻止他,末了,却又开始动摇。
如果在灾难开始之时,神就选中了我,如果是这样,那么我的孩子就不会
……
然后他看到了,停住脚步。在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有一个男人坐在那里,手边放着原本属于他的水,那个男人向远处张望,对着天空搜寻着什么,还有一个矮小的身影依偎着他,紧紧拉住他的手。
那是刚才那个孩子,他只剩满脸疲惫与困倦,可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尽力张开无神的双眼。
“相信我,它会出现的。”那个男人艰难地说。
他当然知道男人指的是什么,那个孩子使他想到了他的三个孩子,儿女的身影不可控制地浮现于脑海,正如这一路走来的每一天,这幻想折磨着他,使他一度想要创造他们的影子,但他一直刻意地压抑这样的冲动,他知道,一旦这样做,就再也逃不出来了。
但猛然间,他意识到他有多么地爱他们,爱那三个精灵一般鲜活的生命,他渴望着某一天能够再见到他们,纵使一辈子再无机会相见,他也想让他们活下去,他不知道他们的生死,但他宁愿相信他们仍然活着。
神给了我选择的权利。
不再存有疑虑,他突然伸出手,指向天边。
一个人看了过去,然后是两个,三个,越来越多的人停下脚步,看向同一个方向……
在那遥远又触手可及的深处,在那黑暗又充满光明的地域,神的眼睛从虚空中猛地张开,似是一道来自天国的光束,贯穿了一切死亡与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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