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D

大连船厂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海边一个长方形的大船坞，坞里面预备着海水，随时可以下饺子。在建的船，傍午中夜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铜钱，买一发弹——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发要涨到十文，——靠在船坞外面，热热的抱着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买一门舰炮，或者近防炮，做配套设备了，如果出到十几文，那就能买一发导弹，但这些船只，多是小吨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大吨位的，才开进船坞里面的隔间里，要炮要弹，慢慢地坐打。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郊区的大连船厂当伙计，厂长说，样子太傻，怕伺候不了大驱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驱护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炮弹从箱子里取出，看过箱子里有油纸没有，又亲看将炮弹放在弹链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掉包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厂长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刷漆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船坞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点单调，有些无聊。厂长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快活不得；只有052D到厂，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052D是在船坞外挂弹而吨位大的唯一的船。他身材很高大；脸灰白色，甲板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锈迹斑斑的笨重的雷达。他的吨位虽然大，可是身体又脏又破，总是满口蓝水海军，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052，别人便从新闻上“052D过气网红”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做052D。052D一进厂，所有在建的船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052D，你脸上又添上新的伤疤了！”他不回答，对船坞里说，“挂两发弹，要一门近防炮。”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地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占了人家的位置了！”052D睁大眼睛说，“你怎能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看到你占了新航妈的位置，吊着打。”052D便涨红了脸，垂发的盖子个个张开，争辩道，“大修不能算占……大修！……军舰的位置，能算占吗？”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走向深蓝”，什么“护航”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厂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052D以前也上过报，但是终于没有太火，又不会宣传；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弹了。幸而打得一手好炮，便替人家护航，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护航不到几天，便连船带弹停泊港口，一齐占住。如是几次，叫他护航的人也没有了。052D没有法，便免不了做些占位的事。但他在我们厂里，品行却比别的船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系统里，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系统中删去了052D的名字。